第43章 不肖
淳國淳睿宗羲宸三年(公曆368年)八月
竹萊國的魯索王爺奉國王呼羅之命,帶著妻子與一對兒女,出使淳國。竹萊曾是北方四大族之一,但隨著被虎奴打敗,繼而被奧薩侵佔後,竹萊皇族被趕至西北偏遠之地。及後,奧薩分裂成東西兩方後,竹萊貴族才能重整旗鼓,在北方重新建立自己的國土。
沒有能力的人,傾向找尋依靠,這是常見的事。呼羅眼見不論是東奧薩國,還是其他北方小國,都先後與淳國結交,呼羅思前想後,還是覺得竹萊免不了投入大勢中,所以他派遣皇弟魯索出使淳國。
魯索一向不喜歡兄長的軟弱。自己的國家,應用自己的力量好好的保護。請求別人的保護,無異是把自己的脖子送給別人,任人宰割。就算是弱者,也應該有弱者的骨氣,依賴別人,算得上是甚麼?然而,他終究是接受兄長的命令,出使淳國。他就要看看這個年輕的君王,如何統領整個東方大陸。看看甚麼才是強者的氣度。
當魯索到達淳國國境時,便被淳國的富庶迷倒了。他明白為何他的祖先,又或者奧薩為何有意吞併淳國。面對豐饒的土地,富足的生活,誰不羨慕?沒有人願意留在一片荒野中生活。
每當有外國使節來訪,鴻臚寺均負責接待的工作。由於這次接待的是竹萊的皇族,蒲蘭心還是再省視一下接待的流程,務求讓他們賓至如歸。她打聽了竹萊的風俗與魯索一家的喜好後,便闢出涵武殿,讓他們居住。
魯索看著華英宮的侍從,他們都是一絲不茍又細心。就算是竹萊全盛時期,相信也不會有這樣的排場。
「這便是中土嗎?」他的兒子卡托呂一臉欣羨道。
這便是中土與北方的分別嗎?如果他不前來,他永遠不知道二者的差異,不明白皇兄的憂慮。
對卡托呂而言,中土是一個花花世界。
他知道父親因為淳國的強盛而顯得抑鬱,父親一直堅持的信念,在看到整個淳國的繁盛時,頓時崩潰瓦解;他的娘與妹妹已愛上這兒的多姿多采,對於中土各式各樣的化妝打扮感到異常興奮,相信她們是寧可留在這兒,也不欲回到竹萊。
中土是一個嶄新有趣的地方,卡托呂不否認。對於中土的富饒,他沒有懷有敵意或妒忌,他只是純粹的好奇。然而,他還是喜歡自己的國土多一點——在草原上策馬奔馳,在山嶺間穿梭耍玩……華英宮內有很多規矩要遵守。就算服侍他們的人都說不用在意,而他們都貼心地配合竹萊的風俗,讓他們能適應中土的生活——他還是覺得在華英宮的一切——
很煩人!
卡托呂來到漪彗園閒逛,看到花園中的奇花異卉,不否認,淳國之行,讓他大開眼界,但對於漪彗園內精巧的佈置,還是覺得過份的花巧雕琢。
他走入漪彗園的中心,看到一名男孩正在練習射箭。男孩每一箭都射中紅心,讓他起了與他決一高下的衝動。他不自覺走上前,男孩的侍衛立即警戒地上前想擋住他,及後認出他的身份後,立即放行。
「太子,這是竹萊的卡托呂世子。」蕭衡的侍衛邢櫪說。
Advertisement
蕭衡朝他一笑,「世子您好。」
卡托呂打量著眼前的男孩,原來他就是因病缺席歡迎宴的太子蕭衡。他看來不是那麼弱不禁風,怎麼他都多以養病為由,很少在宮中的宴會中出現?他簡直就是淳國國君的小孩版,一樣的英氣颯爽。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比較溫柔,很像他美麗幽雅的母後。
雖然她的娘親與妹妹都說,易貴妃更美。就純粹外貌上的比較,他不否認她們的觀點,但他更喜歡皇後的沉靜與智性——一種他在竹萊女人身上,從未看過的特質。
「太子殿下,您好。聽說早陣子殿下抱恙,現在好點嗎?」
「本王已好多了,多謝世子的關心。世子有興趣一起射箭嗎?」
「其實我是被太子的箭藝吸引呢!」
「讓世子見笑了。本王的箭術實在難登大雅之堂,父皇的箭術更出神入化呢!」
「有機會一定要向聖上討教。此刻,我先向殿下請教吧!」
比射術,卡托呂自問不輸於蕭衡。他一拿起弓箭,他承認,是帶點不服輸與炫耀的心態,連發三矢,全射在紅心上。
他看向蕭衡,被他一臉游刃有餘的氣度所吸引。就算看到他矢無虛發,三箭射中紅心,蕭衡仍是十分平靜,拉著弓箭,一矢射向三箭的中心。
卡托呂十分興奮,他終於在華英宮內找到玩耍的夥伴。
蕭敬特意為魯索與卡托呂安排了一場狩獵。
蕭衡看著狩獵場上,自己的父皇、程大將軍父子、其他一眾武官及熟悉的侍衛們均整裝待發,準備狩獵時,不禁皺眉。
他的父皇,很喜歡策馬穿梭林間,很喜歡追捕獵物。他曾說過,狩獵,是男人的本能。
只是,他都不喜歡這些。
一個又一個無辜的生命,因為人類的肆欲逞能而犧牲,他一直都不喜歡這樣。當我們擁有能力控制其他生命的生死時,往往忘記了生命的得來不易,反而由得欲望支配自己,殘害生靈。
他看著一臉興味的魯索父子,他知道,留在中土的一個月,對他們而言,無異是活在牢籠中。這次的狩獵,能一解他們的思鄉之情吧!
程勵一直伴在他身旁,以便保護他。蕭衡看著他,「勵,你不如自己去狩獵吧!伴著本王身邊,你不能好好享受打獵的樂趣的呢!」
「臣下可以打獵的機會很多,這次反而提不起興趣。請讓臣下伴在殿下的身邊。」
蕭衡只是淡淡一笑,沒有再說話。程勵一直是伴著他成長的良伴,他的心思,程勵不會不懂,反之亦然。這樣一個沒有霸氣與能力的太子,為何還要守在他的身邊?
他們一直在林中穿梭,而蕭衡更刻意避開會有動物出現的地方,騎著霜湋盡在林間悠然地信馬而行。
林間突然走出一隻驚慌的小鹿,蕭衡勒住繮繩,看著小鹿惶恐的目光,蕭衡溫柔地看著他,朝牠一笑。像是明白了蕭衡的心意,小鹿看了蕭衡一會,然後離開。
接著,人聲從遠而近,蕭衡看向林中,看到卡托呂正瞄準小鹿,蕭衡立即拉弓,就在卡托呂發矢一刻,他對著卡托呂的矢箭射去,讓箭射偏了,但仍射中了小鹿的小腿。小鹿驚呼一聲,趴在地上,不斷掙紮。
卡托呂沒有走向小鹿,反而策馬走向蕭衡,一臉不悅,「太子殿下,您這是甚麼意思?」
「世子,本王並不是想搶你的戰功,本王只想救那隻小鹿。」蕭衡看著躺在地上,一臉惶恐的小鹿,「本王知道這是不情之請,但世子能放過這隻小鹿嗎?」
卡托呂沉默,看了蕭衡一會,他竟然同情一隻獵物?要是眼前是一名小孩,卡托呂還能理解,但小鹿不過是一隻禽獸,而他竟然要救一隻禽獸?
「就算我放過了這隻小鹿,林間還有大量為了這次狩獵而預備的野獸,您救得了多少?」
「起碼,本王救了在我眼前可能會消逝的生命。儘管本王的能力是如此的渺小,只是能救了牠,本王也覺得沒所謂。」
眼前會消逝的生命?就算是禽獸的生命,也不肯毀傷。這樣的心思,卡托呂沒辦法完全理解。這個太子,太仁慈也太溫柔了吧!為何強勢的淳國國君,會有這個一個溫柔的兒子?
「您如何向聖上交待?」
「本王找不到任何獵物,如是而已。」蕭衡一笑。
「不如……」卡托呂本來打算讓侍從取來自己拿下的獵物,讓蕭衡挑選。蕭衡擺擺手,「世子,謝謝您的好意,這是本王的選擇,就算別人不理解,不認同也沒所謂。」
卡托呂看著蕭衡,終於明白了他的心意,也被蕭衡那份堅持與仁慈所折服。久在大漠中生活的他,狩獵已是他的本能。身處獵場中,追捕獵物,一展身手,更讓他血脈沸騰。蕭衡不是沒有能力,但身處獵場中,仍能有所選擇與堅持,不會輕易迷失自己。相比自己在狩獵場上殺紅了眼,要奪去所有獵物的生命——這樣的肆意逞強,並不是真正的勇敢,蕭衡所擁有的才是。
這就是中原與大漠的不同嗎?這就是中原人強大的原因嗎?
蕭衡,淳國未來的王者,一個連小鹿也不忍傷害的人,自也不會輕啟戰端,身在漠北的他們,大概也能得享太平。如果淳國的國君,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會願意臣服於他。
卡托呂收起弓箭,「我明白了。剛好我也感到累了,我們不如結伴在林中逛一會,然後回到主營吧!」
「世子,您不用理會……」
「太子,我只想休息,如是而已。」
蕭衡只是一笑,也沒有勉強他。他們在林中逛了一會兒後,便回到主營。
蕭敬與魯索早他們一步回到主營,當旁人看到兩手空空的蕭衡,與滿載而歸的卡托呂時,蕭敬的不悅與魯索的驕傲,全寫在二人面上。對魯索而言,雖然自己的戰果及不上蕭敬,但兒子為他爭了一口氣,讓他在中土之行中,多了一項值得宣揚的回憶。
「卡托呂世子很厲害呢!」蕭敬朝卡托呂嘉許一笑。
蕭敬的話,無異是指出蕭衡的無能。一旁的大臣也因蕭衡敗給卡托呂,有些感到面上無光,有些為蕭衡感到難過。不過太子自小體弱,在狩獵場上不能稱雄,大家也不應奇怪,也不應有所期盼。
「聖上,不是這樣的……」程勵想解釋,不想蕭敬誤解了蕭衡,但蕭衡阻止了他。
「卡托呂在北方習慣了打獵,太子不用在意。」魯索一笑。
蕭衡甚麼也沒說,只是一笑。他的確是甚麼也沒打到,他的確比不上卡托呂,只是他沒有在意,如是而已。
一眾女眷知道他們回到場地後,走出帳篷,迎接他們的回來。
「聖上、父王,你們有所不知,太子不是狩獵不到獵物,而是不忍殘殺生靈。太子的箭藝可謂出神入化,他在千鈞一發間,拯救了一隻小鹿呢!」卡托呂立即為沉默的蕭衡解釋。
如果說蕭衡不忍殘殺生靈,那安排這場狩獵的蕭敬又是甚麼?卡托呂的話,讓獵場上的人忍不住的抽了一口冷氣。他們都不自覺地看向板著臉的蕭敬。
對蕭敬而言,認定蕭衡的仁慈,比認為他是無能,更讓蕭敬感到頭痛。要是沒有霸氣與野心,怎能管治整個國家?
「那隻小鹿現在怎樣了?」像是無視現場緊張的氣氛,蒲蘭心問道。
大家的視線,都投在蒲蘭心身上。
「兒臣替牠療傷後,把牠帶了回來,跟在我們的後頭。」蕭衡說。
「是嗎?讓母後看一看吧!」
邢櫪牽著小鹿上前,蒲蘭心看著小鹿惶恐不安的眼神,也明白蕭衡為何忍不下心。她略為俯身,為小鹿察看傷口,然後回望蕭衡。
她雙手包裹著兒子冷冰的手,「衡兒,生命雖是無形的,卻是沉重無比。沒有足夠的能力與勇武,你不能取去小鹿的性命。但拯救了它,決意照顧牠,你要承受的,便是小鹿生命的重量。不要以為救下牠,你便成了英雄。牠的生與死,在你要照顧牠那一刻起,與舉起弓箭射向牠一樣,同樣是握在你的手中,這個不是容易的擔子,你還堅持要承受嗎?」
蕭衡堅定地看著母親,「會的,兒臣會好好照顧這隻小鹿。」
蒲蘭心溫柔一笑,「這樣便好了。但牠痊癒後,便要把牠放回去——因為牠不屬於皇宮。」
蕭衡點點頭。
蒲蘭心看向蕭敬,「聖上,讓衡兒暫時收養這隻小鹿好嗎?」
蕭敬「嗯」了一聲。
她愉快地笑著,「衡兒,還不快感謝父皇。」
蕭衡立即下跪,「兒臣感謝父皇的仁慈聖明。」
眾人看到蕭敬緊鎖的眉頭放鬆了,才放下心頭大石。
「聖上,各位狩獵完畢,要好好休息呢!帳篷已預備好食物,慶祝大家滿載而歸,我們回帳篷好嗎?」蒲蘭心說。
眾人稱頌蕭敬聖德,歡天喜地的到了帳篷慶祝狩獵的成果,把剛才的緊張與不快,盡數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