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繼統

在狩獵場上,梅滌熏一直靜靜地看着蕭敬的怒惱無奈與蕭衡的倔強堅執。或許在場不少大臣都在期望着他的出手襄助,但他卻選擇了沉默。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梅滌熏一笑,蕭衡不愧是他選定的君主。或許有人會認為蕭衡不識大體,有外賓在場,還是任性而為,但是,能在任何時候,都能堅持己見的人,又有多少?蕭衡明明可以選擇服從父親的命令,接受父親的嘉許,與大臣的稱贊,以他的能力,他不是做不到。只是,他偏偏不願妥協。

服從,是一件簡單不過的事——無知無感地聽任別人的意願而行,這樣的人生會容易平順得多。就這樣把自己湮滅在別人的期許中,漸漸迷失了自己……

有多少人能明白「服從」背後的荒謬?有多少人明白「服從」背後的危險?長輩都希望子女按自己心意而行,說這是為了子女的幸福;子女只是順從父母的安排,說這是孝順的表現。

梅滌熏只能慶幸,梅家的長輩都不是會為兒孫規劃理想人生的人。

一如他的計算,蒲蘭心的出現,完美地平息了蕭敬的怒氣,也安撫了蕭衡的心靈。不論旁人說上多少句話,都不及蒲蘭心一句話,讓他們父子倆都平靜下來。他才不會與旁人一樣瞎操心。

帳蓬內,大家都在慶祝狂歡。就算他已身為中書令,他仍然讓自己成為一個旁觀者,冷眼看着朝廷的一切。只有這一份疏離,才能讓他以最清晰的頭腦,察看這個世界,做出最正确的抉擇。

他看着蕭衡置身在慶祝宴內,雖然一直保持着笑容,卻是這樣的格格不入。他明白蕭衡不能為了殺戮而興奮,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在慶祝會上感到高興。然而,他與蕭衡畢竟不同。蕭衡将要成為未來的君主,他要有明白如何帶領着衆人,牽動衆人的心神,而不是配合着大家,努力地當一個存在者。

蕭衡的堅持,或許是一件好事,但這樣的疏離,于他日後施政并沒有好處。

翌日,蕭敬召梅滌熏到誠政房,為的不是商量施政,而是有關蕭衡的事。

「熏,這就是你的教育嗎?」

換了是別人,這樣沒頭沒尾的話,任誰都不會懂。但梅滌熏不可能不明白。對蕭敬而言,蕭衡的行事,就好像與他們夫婦二人的教育都沒有關系,好與壞,都與他這個「夫子」脫不了幹系。當然,他是不介意,而他也不否認,他的确有意讓蕭衡按自己的意志成長,沒有把蕭敬與其他貴族的期許,加諸在蕭衡身上。是以這五年來,他是以對話溝通,讓蕭衡透過思考,找到答案。

「陛下,『思考』可是一柄雙面刃。」

蕭敬看着梅滌熏,這些,蕭敬不會不懂。事實上,當梅滌熏以這樣的方法教導蕭衡時,他也沒有反對。為君者,要有獨立思考,不受大臣左右的堅持與判斷力。蕭敬當然希望蕭衡能成為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君主。

正因為梅滌熏是一個不會拘泥于成規的人,所以蕭敬才不會反對由年輕的他任蕭衡的夫子,教導他做人做事的法規。

「所謂『民心』,是天下間最不可靠的東西。對國民而言,他們想要的,不過是可以過豐衣足食的過日子,誰人當家都沒有所謂。今天,他可能因為你的一點小恩惠而稱頌你;他朝,亦可因你小小的失誤而詛咒你。只要是能施恩于他,就算是性格再卑劣的人,也可以接受。與其考慮如何獲取民心,不如設實的想,身為一個王者要建立一個怎樣的國家,只要那是一個理想的國度,人民自然會留下,犯不着花上任何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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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一席話,讓梅滌熏在一年前,以十六歲之齡,破格接替因病離任的中書令,成為中土史上最年輕的中書令,統領文臣。

對蕭敬而言,君主不可能是一個有求必應的存在,他是因為覺得有這個必要,才推行一些政策,而不會先考慮人民的需要與感受。他沒有興趣當聖主明君,讓後世人對他傳頌千古。他要得到天下,不過是滿足自己要成為王者的欲望,任何人都有責任用自己雙手,獲取心中所想。

這個天下,就是他理想的國度。人民要是喜歡便下留可,不喜歡大可離開,他不曾在乎過。

「如果,聖上想太子擁有『思考』的力量,那聖上便要明白,太子與聖上一樣,心中都有自己一套做人與治國的方針,只是你們的想法不同而已。」

「如果連一只鹿也不忍心殺,他能成為一個怎樣的君主?婦人之仁,只會害死他。」朝廷與皇宮,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心慈手軟,只會落得被欺負的下場。

「聖上生于一個争霸的年代,固是認為『勢』的重要,但到了太子主政時,已是另一個世代——那時,還需要一個擁有可并吞天下的氣勢的君主嗎?」

「他可不一定是一個強勢的君主,但不能是一個無欲無求的君主。」

梅滌熏點點頭,「臣下認同,看到太子昨天在祝捷宴上的表現,臣下明白聖上的憂慮。太子有足夠的堅強,但沒有化解危機的圓滑。他的『随和』不過是為了息事寧人,卻沒有選擇以自身的優勢讓人信服。只是,臣下并不認為太子是無欲無求。他所求的,與聖上可謂大不相同。」

「他所求的是甚麽?天下不會因為他的仁慈而服膺在他的管治之下。對于北方大族的氣焰;南方派系大臣的虎視眈眈,朕不覺得他有能力應付。」

「聖上,以下臣下要說的,恐是聖上不喜歡聽到的話,聖上能容許臣下說下去嗎?」

「你這是在吊朕的胃口嗎?你要說便說吧!朕不賣賬。」

梅滌熏一笑,「聖上,同樣的,大臣們也不會賣賬。北方的貴族有哪一個不是看着太子長大?就是太子有足夠的氣焰,他們也不會賣賬。讓他們看到服從太子的需要與利益便好了。只要聖上能為太子的接任,制造合适的環境,大臣便會信服。然而,臣下知道聖上與皇後,都無意為太子打造一個合适的環境,而是希望太子開創自己的皇朝。」

「一個只能仰仗父母而穩得天下的人,誰會服從?要不是你有手段,你認為朝廷那些老狐貍會與你配合行事嗎?」

「聖上,為大臣的,可能真的抱有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但朝廷內有多少人是這樣?只要讓他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利益,他們便會乖乖聽領。氣勢手腕甚麽的,有之故好,要是沒有,也不一定是壞事。反正,只要明白了人性,就算不能成為聖上眼中合适的繼承者,也能穩坐帝位。聖上視臣下們,不也是寵物般的存在嗎?」

蕭敬一笑,「他們不是全部也這麽『可愛』,能成為朕的『寵物』。起碼你就沒這樣的『可愛』。」

「這是臣下的榮幸。」他一頓。

「這樣的玩弄人心,也不是衡兒能為的事。」

梅滌熏也知道,所以他的存在,并不是要成為蕭敬一代的中書令,他是要為蕭衡的繼位,打下良好的基礎。雖說他們夫妻倆不會直接幹涉繼承之事,但總不會對兒子見死不救——還是這樣的寵着他。

「聖上,大臣的走向,全在您的心意。随着瑱王爺的成長,不少大臣還打着其他的如意算盤。」

「朕跟你說衡兒,你怎麽說起衠兒?」

「如果他們都沒有其他選擇,他們便會對太子絕對的服從。」

「衠兒的确較得朕的歡心,這是事實。」他不會因為大臣們的選擇,而隐藏自己對兒子的賞識與喜愛。

「那聖上何必煩惱,把皇位傳予瑱王爺不就行了?聖上不會是一個拘泥于長幼名份的人。」

「不行,朕的江山,只可以由衡兒來繼承。不論衠兒有沒有出生,是否得到朕的歡心,這些都不重要。衡兒從來都是朕唯一的選擇。是以朕才這麽着急,希望你能輔助他,讓他可順利君臨天下。」這個天下,是他與蒲蘭心一起打下的,他只會讓他們的兒子繼位。

又要繼續寵着次子,又要長子按自己的心意而行,君主果真是貪得無厭呢!

「那麽,聖上便要讓太子明白到,身為一個皇者,不可有不切實際的理想與堅持。讓他明白世途的險惡,便不會天真的老是堅持自己可笑的理想。」他一頓,「要是順利的話,可讓太子醒覺;當然,也有可能讓太子更厭惡眼前的一切。」

「反正我們甚麽也不做,衡兒也可能厭倦眼前的一切。這劑猛藥,你為朕準備。」

…………………………………………………………

小鹿在蕭衡小心的照顧下,很快便康複了。就在他打算送他回到樹林時,五歲的蕭衠卻阻止他。

「衡哥,讓小鹿留在華英宮不好嗎?」這麽一只漂亮的小鹿,他一直想擁有。但小鹿都不愛理他,就算他學着蕭衡對小鹿喂食,小鹿卻只吃蕭衡給的食物,對他的卻并不理會。

「衠兒,如果我讓你離開華英宮,到別的地方生活,你答應嗎?」

「不要,我不要離開父皇、母妃。」

「那兒有好吃的、好玩的。」

「不要!」

「衠兒,樹林是小鹿的家,就算華英宮再好,你對牠再體貼,牠最終也要離開。」

蕭衠想了一會,還是扁扁嘴,「但衠兒不要與小鹿分別。」

蕭衡撫着弟弟的頭發,「小鹿回到樹林後,衡哥陪你到樹林看牠。」

「好吧!」蕭衠無奈地點點頭,「衡哥,衠兒陪你們一起送小鹿回家。」

「好。」

蕭衠愉快地笑着,牽着蕭衡的手。

遺傳了易姿容的美貌,蕭衠的五官美得細致,配上一雙如鷹的銳目,沒有了蕭敬的厲然與霸氣,反而一如豔陽,充滿生氣,看着叫人歡喜。

蕭衡抱着蕭衠,騎着霜湋,與邢枥一衆侍衛回到樹林,打算放生小鹿。

「衡哥,騎快一點嘛!父皇騎着蒼實時,可是像一陣風般,穿過樹林。」

蕭衡的身體不适合策馬奔馳,所以蕭敬特意命人為他找來一匹小白馬。性情溫順的霜湋,讓蕭衡可享受策馬的樂趣,但又不怕危險。蕭衡當然沒打算向弟弟解釋個中情況,反而轉移他的視線,「那麽,你便看不到樹林的美。衠兒,看到樹上的小鳥嗎?」

「呀,我看到,好可愛。衡哥,那是甚麽?」

「那是松鼠。」一路上,蕭衡為他介紹樹林中有些甚麽植物及動物,一如他小時候,侍衛們讓他知道宮門外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他們讓小鹿回到樹林後,抵不過蕭衠撒嬌,蕭衡帶他在樹林游玩。蕭衡與蕭衠下馬,一同在林間漫步,欣賞四周風光。蕭衠看到一只小白兔,他追着小白兔走入叢林。

這時,一只野豬沖向叢林,蕭衡立即上前,抱着蕭衠。就在野豬沖向蕭衡時,小鹿把野豬撞開,野豬的頭撞向小鹿,小鹿呦鳴。蕭衡把蕭衠放在一旁,從懷中取出匕首,在野豬沖向他時,朝野豬的眼睛插入匕首,然後避開。野豬吃痛,不辨方向,撞向大樹。

這時邢枥等人趕至,邢枥立即護在蕭衡與蕭衠身側,而其他人則宰殺野豬。

「太子,瑱王爺,您們沒事吧!」邢枥急道。

「本王沒事。」蕭衡立即看向蕭衠,「衠兒……」

「衡哥,剛才好刺激。你要教我如何制伏野豬。」蕭衠興奮道。

蕭衡失笑,他把弟弟看成是甚麽人?蕭衠不是一個膽小的孩子,幸好——他不想剛才的一幕,在弟弟幼小的心靈,留下傷痕。

蕭衡走向受傷的小鹿,他輕撫着小鹿的頭,然後撕破衣袖,按着小鹿的傷口。「謝謝你救了我們。放心,我會帶你回皇宮,為你療傷。」

易姿容知道他們在樹林遇到野豬後,立即緊張地待在豐秩門。衆人剛回到豐秩門,還未來得及向她行禮,她便立即走向兒子。

「衠兒,你有沒有受傷?」她小心地撫着兒子的臉頰。

「沒有呀,野豬沖過來時,衡哥抱住了我,我沒有事,反而是衡哥擦傷了。」

易姿容立即看向蕭衡,「太子,你哪兒受傷了?」

蕭衡一笑,「易妃,放心,本王沒甚麽。」

易姿容憤怒地看向邢枥等人,「你們是怎樣保護太子與王爺的?」

邢枥等人立即下跪,「是臣等失職,請易貴妃恕罪。」

「易妃,他們都沒事,不用擔心。」蒲蘭心随後來到豐秩門。

「臣下參見皇後。」邢枥等說。

「平身。」她撫着衠兒的頭,「衠兒,剛才有沒有受驚?」

「沒有,皇後,剛才好刺激。」蕭衠興奮道。

「是嗎?衠兒不如先回想容殿梳洗,然後再告訴本宮剛才發生甚麽事,好嗎?」蒲蘭心轉向易姿容,「易妃,畢竟剛才衠兒碰到野豬,可能會吓着他。現在照顧他要緊,你先帶他回去梳洗,本宮會命太醫院送去安神湯,你好好讓衠兒服下,好嗎?」

「皇後說的是,妾身先帶衠兒回去。」易姿容立即與兒子登上轎子,急着離開。

待易姿容等人離開後,邢枥再次下跪,其他人也跟着下跪,「皇後,是臣等辦事不力,請皇後恕罪。」

「衡兒與衠兒不是已安全回來嗎?遇到野豬,這是誰也沒料到的事,在如此危急的情況下,衡兒亦只是擦傷了,相信是你們的功勞,本宮知道你們已盡力保護衡兒他們,別再将此事放在心上。衡兒受傷了,不能照顧小鹿,你們代他照顧小鹿吧!」

「臣下明白。臣等謝皇後開恩。」

蒲蘭心看向兒子,「哪兒擦傷了?」

「不過是肩膀受了點傷,不礙事。」

蒲蘭心看着他擦破了的衣袖,既然兒子說沒事,她也不想大驚小怪。「那便好了。剛才你做得很好呢!盡了一個哥哥的本份。」

蕭衡只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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