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營救

叛變的結果會怎樣?蕭衠不知道。

華英宮內,是一片詭異的平靜。雖然沒有了昔日的笙歌歡欣,但院內各內侍、侍女還是如常地工作:照顧各妃嫔的,負責炊事的,整理日常用品的,打理各園花草的……一切還是如此有條不紊。而且,奇怪的是,各殿的妃嫔,沒有驚惶失措的亂竄或四出打聽有關的情況,只是一直待在自己的殿閣內,沒有四圍走動。這些女人何時變得如此沉得住氣?

蕭衠知道,這絕不是他母後的功勞。因為她正在想容殿內生他的氣,氣他不分輕重地鬧出如此大的禍端。她不會有能力分心兼顧這麽多。

能把後宮控制于指掌中的,會是蒲蘭心那個女人嗎?但她回來的一年間,與後宮妃嫔都不親近,她們沒有理會聽令于她。而且,蒲蘭心如何傳話?他雖讓畫梨等人離開迎蘭殿,但她們身上都沒有紙條,而且他只讓她們接觸尚功館與尚食館的女官,那三名侍婢如何傳話?不少女官與侍女都是他的人,但她們都聽不到甚麽風聲。

他猜不到那女人的心思。就算他現在讓程俏娴看她,那丫頭也不會露出甚麽口風——還是,是這丫頭把消息發放出去?沒可能,他只讓她來回迎蘭殿與珀蕤閣,她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其他人。

華英宮的平靜,他姑且當是蒲蘭心的詭計,但萬安城的人沒有因為封城而人心惶惶,而且也沒有因為不能出城而鼓臊,大家仍是如常地工作——就是大臣們,沒有如常地到各府臺工作,但又對國家的運作,沒有一點影響。

因為城內的士兵人數不足,他把士兵安排在華英宮內與守住四方城門,不能安排士兵駐守每一個北方大臣的府中,好了解他們的舉動,但他已安排士兵加緊巡邏,卻仍是找不到蛛絲馬跡。

最令他猜不透的,還是他父皇的心意。他初次派出使者,他以為他父皇會有所表示

——但,沒有。

——沒有!

他的使者沒有回到華英宮,他當然不會知道他父皇的意向。他不會不在乎蒲蘭心的,但他就放心她待在華英宮嗎?他就以為他不會動她一根手指嗎?

他們只是一直待在梅山上,沒有任何動靜。或許不是沒有動靜,他派出去的人,也不是每一個都能順利回來……

他就是刺探不到他父皇的心意。

「聖上打過大大小小的戰役不下百場,太子猜不到聖上的部署,并不出奇。」崔步雲安慰他道。

「你就只會說這些風涼話嗎?別忘了,萬安城被父皇奪回之日,便是我們的死期,你還可以如此平靜嗎?」蕭衠冷冷地看着他。

「臣下只看到太子稱帝,君臨天下的樣子。聖上一定會來救蒲蘭心的,聖上現在的戰略,不過是要考驗太子的耐性。聖上深知太子沒有實戰的經驗,一定急于求勝,所以才會按兵不勳,讓太子主動露出破綻。太子你越是心浮氣躁,越會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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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有何計策?」

「就和聖上比耐性。反正蒲蘭心在我們手上,而且她快要臨盆,臣下就不相信聖上會沉得住氣。而且,臣下安排的軍隊已守在城外,要是聖上調動軍隊,我們也能應付。」

「為何你一直不讓軍隊進城?現在軍隊要守住華英宮與四方城門人手已是不足,本王總不成讓士兵們不眠不休的工作。要是軍隊進城,人手分配不是較輕松嗎?」

「讓軍隊守在城外,就算聖上調動邊防的軍隊與中部的軍隊,我們也能立即應付。太子不是要在這場叛變中取得勝利嗎?那麽我們便要小心部署一切。現在我們不能走錯任何一步。」

難道要我告訴你,軍隊已被拿下,你能憑恃的,只有宮中、城中的一萬兵嗎?對,是蕭衠能憑恃的人馬,與他一點關系也沒有。蕭衠能否稱帝,他根本不會關心,他在乎的,是引起淳國的混亂,讓蕭敬妻離子散,以償還他的罪孽。

或許這不是最好的答案,但蕭衠只得點點頭——他現在只能依靠的人,只有崔步雲。

封城十日後,華英宮與萬安城平靜的假象,終于被打破了。蕭敬在萬安城外二十裏建起軍營,以他的方法,作出回複。這回,到了蕭衠沉默——不是他沒有表态,而是他不知可如何響應自己的父皇。

這樣的拉據,又過了五天。

迎蘭殿的芙卿園內,百花繁茂,內侍們雖仍小心打理,卻沒有人有閑情欣賞。殿外守衛深嚴,絕不容許任何差池。

蒲蘭心站在窗旁,撫着隆起的肚子。娃娃将會于這幾天內出生,她出生時,會否仍是滿園春色?不過,這已不重要了,只要她能平安出生,一切已不重要了。

易姿容推門內進,眼內盡是怨盡是恨。

蒲蘭心看着她,無視易姿容的憤懑,笑着相迎,「皇後,您來看我嗎?請坐。」

易姿容緊握着手,「你為何要回來?這十年來,我們的生活一直好好的。你為何要改變這一切?你很想看到他們父子相争嗎?」

真的很好嗎?蕭衠的叛逆,全因蕭敬對他冷淡的态度——由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子,變成被冷落、可有可無的路人——誰能承受這種改變?不是她要誇許自己的兒子,要不是衡兒天性寬容,他早已恨透蕭衠的存在,千方百計的想鏟除蕭衠。就是因為他不能,所以他們才要離開,拒絕悲劇的出現。

那能怪蕭衠的任性與反叛?怪只怪她離開時,錯估了蕭敬的反應,害苦了蕭衠。她可以理解蕭衠以前的小動作,只為了争取蕭敬的注視,現在,他只想保有自己曾擁有的一切。

「你為何默不作聲?」易姿容咄咄相迫。

「因為我錯了,我沒有立場反駁甚麽。」蒲蘭心溫柔一笑。

易姿容聽到她的話,怒氣忽地卡住了,默然。

她永遠說不過蒲蘭心。如果蒲蘭心反駁她,她還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她,但面對着蒲蘭心的坦言,她還可以怎樣?怨恨與指責,根本無從說起。

一直以來,她只能怪責蒲蘭心,否則自己連面對自己失敗的勇氣都沒有。

這些天來,看着陌生的兒子,易姿容才發覺自己一直不了解他,也不知道可如何與他相處。明明是每日每夜的見着,但感覺卻是如此陌生。明明他的骨血都是緣自她的,但她卻不能明白他的心意。

這十多年來,一切仿如夢幻,幸福與痛苦,也恍如輕煙。她是怎樣活過來?她不知道。她可如何活下去?她更不知道。她每一天醒來,都希望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她最愛的男人會伴在她身邊,告訴她他會在她的身邊;她珍愛的兒子會走向她,告訴她這一切不過是一個玩笑。

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是如此希望。但每天起來,卻是一再失望。痛苦齧蝕着她的內心,要是不去怨恨,心內的苦澀,不知如何排遣?

已經不能怨,也不能恨了,那麽,她可如何面對這一切?

「你會原諒我嗎?當年,我只顧自己與衡兒的立場,毅然離開皇宮。現在,又忍不住自己的思念,回到這兒,打擾你們的生活。我承認,是我太自私——你會原諒我嗎?」

原諒嗎?如果我原諒了你,有人可原諒我嗎?有人可拯救我嗎?

易姿容低頭沉吟,「我一直知道,你之于皇上,是特別的存在。我不能不妒忌,但聖上說,他對你,是對着知己、對着夥伴的情感。他說他愛我,我是他唯一的傾心所愛。就是因為他的話,我忘記了國破家亡的屈辱與怨怒,讓他走入我的生命中。

「我們的世界有着你,我便不可能是他的唯一。只是我知道他需要我,也需要你。我不能取代你,你亦不能取代我。既然你是特別的,我也就不會再埋怨你在皇上的生命中,有着怎樣的地位。

「我以為,這就是我們三人之間的關系。」她一頓,眼神變得飄忽。

「曾經,他對我呵護備至,萬分愛憐,我以為這份情永久不變。只是,自你離開後,他變了。」她的聲音變得黯然。

變成一個她不能理解的男人。她在他的世界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或許,她從來就不是她唯一的傾心所愛,這一切原是一個誤會,一個把他們都騙倒,以為捉緊了對方,便會得到幸福的誤會。

易姿容向着蒲蘭心,眼神複雜憂傷,「為何他要這樣待我?還是他早已厭棄了我,所以可以輕忽衠兒的生死?」

蕭敬與易姿容之間的一切,她沒有資格給予任何意見。

「聽說這五天來,宮內屢遭人偷襲,但又捉不到人。」蒲蘭心忽地轉移話題。

「對。聖上已準備就緒,他要開戰了,我知道。」她一臉黯然,「就是這樣我才不明白,他怎可用對敵人的方法對付衠兒?衠兒可是他的兒子呢!」她的語氣變得激動,「你可知道這幾天來,衠兒一直坐立不安,食欲不振?他就可以這麽狠心嗎?」蕭衠已是她的一切,沒有人可以奪去他,包括蕭敬,她所愛的男人!

「聖上老是說衠兒像他,而他亦一直對衠兒的能力引以為傲。要是衠兒不讓周遭的環境蒙敝雙眼,當可明白聖上的用心。」

易姿容像在黑暗中找到曙光,「聖上的用心?甚麽用心?」

「聖上想讓衠兒明白,他想攻入皇城,絕非難事,只是他不想走到最後一步。只要衠兒不再與他對抗,他可不計前嫌,放過衠兒。」

「真的?」易姿容興奮道。

「難道你與聖上相處了這麽多年,你也不明白他的為人嗎?他可以對外人殘忍,卻不能輕易的把親人、朋友置諸死地——除非對方背叛他,那麽,他才會不顧昔日情誼,趕盡殺絕。衠兒畢竟是你們的孩子,是聖上所疼愛的孩子,彵不會忍心傷害他。聖上不能忍受親人的背叛,這點衠兒最像他,性格偏激得讓人心痛。別讓他們相鬥,把對方推至死角,毀滅最後的活路。姿容,去勸衠兒,只有你才可救他們。」

你也不明白他的為人嗎?她會不明白蕭敬嗎?蒲蘭心的話,刺痛着她的內心。這就是她與蒲蘭心的分別嗎?所以這十年來,蕭敬始終忘不了蒲蘭心,因為她是世上唯一一個明白他的人嗎?

她不懂。

然而,明白了又如何?她已不想弄懂。此刻,她可以做的,是救回自己的兒子。

「我真的可以嗎?這幾天的騷擾,已把衠兒逼瘋了。我只怕我去勸他,他以為連我也舍棄了他。」

「不會的,只要你說出心底話,衠兒會知道你是對他好的。姿容,你是他的母親,你不幫助他,還有誰可以?」

「我……」

此時,蕭衠推門而入,面上不複早陣子的意氣風發。他雙眼滿布血絲,容顏憔悴而且蒼白。

他畢直地走向蒲蘭心,雙眼再也看不到,容不下其他的東西。「就算我要死,我也要找你陪葬!」他捉着她的手,扯着她離開。

「衠兒,你幹甚麽?」易姿容捉着蕭衠的手。

「只要蒲蘭心在我手上,父皇一定會投鼠忌器,不會進攻皇城。」他陰恻恻地笑着。

「衠兒,別這樣。你只會惹怒你父皇。衠兒,放手吧!要是你肯道歉,他會原諒你的。」易姿容捉着兒子的手。

「一定是你騙了我的母後!」蕭衠怨恨地望着蒲蘭心,怒吼,「蒲蘭心,你憑甚麽決定一切?為何我們要依着你的安排而行?我們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們的感受?為何父皇心目中只有你與蕭衡,父皇本來很疼愛我,是你們的離去改變了一切。是你這個卑鄙的女人在耍手段,你憑甚麽奪去我的一切?」

「衠兒,放手吧!別一錯再錯,」易姿容急道。

「我沒有錯!」他推開易姿容,她跌在地上。

蕭衠執意拖着蒲蘭心離開,把她推上轎子。蒲蘭心跌坐在轎子內,肚子隐隐作痛。

易姿容追出房門,「衠兒,你……」她還來不及責備兒子,看到在轎子內,一臉痛苦的蒲蘭心,「姐,你怎麽了。」

「母後,她不過在作戲,別被她騙了。」

「這怎麽可能是作戲!你……」

蕭衠命亦枚攔住易姿容,然後命侍從擡走蒲蘭心。

轎子颠簸前行,肚子的痛楚一點也沒有減輕。她皺着眉,把手按着肚子,「遙兒,乖,沒事的,這一切很快便會過去,你要撐着呢!」

不知過了多久,轎子的簾幕被掀開,蕭衠再次拉着她前行。當蒲蘭心看到眼前虢晉門的城樓時,已知道蕭衠的想法,但她來不及勸蕭衠,已被他急步拉着前行。

她被石板絆倒,跌在地上。但蕭衠沒有理會她的傷勢,強行拉着她前行,直步城樓。肚子的痛楚已讓她感到昏眩,下身血液不斷溢出,滾燙着她的腿,淩遲着她的心——不要,她已經失去了第二孩子,別再奪去她第三個孩子。

往城樓的路上,有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蕭衠把痛昏了的蒲蘭心随意丢在地上,命人把她綁在城樓上。守着城樓的士兵,心中無不動了恻隐之心。有一些侍衛走上前,查看蒲蘭心的傷勢。他們看到受傷的她,不忍遵照蕭衠的吩咐。另一些人雖沒有上前,但伫立一旁,亦不聽蕭衠的命令。

蕭衠一劍斬向扶着蒲蘭心的侍衛,冷酷道,「誰不聽令,殺無赦。」

侍衛懊惱,但不敢違抗命令,只好昧着良心,把蒲蘭心綁起。

程俏娴與易姿容趕到城樓,見狀,程俏娴立即上前松縛,卻被蕭衠一劍隔開。程俏娴迎向蕭衠已近瘋狂的雙目,「蕭衠,你瘋了嗎!快放了夫人!」

「你以為自己是何許人?你憑甚麽在這兒對我大呼小叫?來人,把她押下去。」

程俏娴怒目迫視走近的侍衛,他們停下腳步,不敢上前——就算沒有與程俏娴同場較量過,他們也知道程氏父子在戰場上的輝煌戰績,他們沒有人想枉送性命。

程俏娴回望蕭衠,「你究竟有沒有人性?你怎可把一名孕婦綁在城樓?好歹夫人懷的是你的弟妹,要是他們母子有個甚麽,你于心何忍?」

在蕭衠與程俏娴僵持時,雖然侍衛守在蒲蘭心身旁,易姿容不能上前,但她一直留意着蒲蘭心的情況。易姿容看着蒲蘭心腳邊流出的血水,大叫,「不行了,姐要生産了。」

程俏娴拔劍指向蕭衠,怒道,「快放人!」

蕭衠大笑,「你以為這樣便可威脅我嗎?我偏不放,你又能奈我何嗎?」

「那母後的話呢?」易姿容怒道,「就算你不乃念她是你大娘,你也不應苛待一名孕婦。你怎可如此喪盡天良!」為何他的兒子會變成這樣!他或許有些嬌縱,或許他少不更事,但他怎可如此殘忍,怎能如此泯滅人性?

「蘭心!」城樓下,傳來蕭敬痛徹心肺的呼喚。蒲蘭心強睜開眼睛,看着站在城樓下的蕭敬。

城樓上的弓箭手已瞄準蕭敬,只待蕭衠一聲令下。

「皇上,請速回軍營,這兒太危險了!」衆武将急拉着蕭敬,士兵立即排出盾牌陣,以便阻擋箭矢。

蒲蘭心雙眸對上他的焦慮,柔柔一笑。她以眼神相告,「回去吧!我不會有事。」

蕭敬緊握雙手,內心燃起燎原旳火焰,他轉身回軍營,下令攻城。

崔步雲趕赴城樓,遣退了侍衛,并放了蒲蘭心。

「崔步雲,你算是甚麽東西?你也想左右我的決定?」蕭衠怒道。

「太子,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則不會有獵人愚笨得殺了小獅,而惹起母獅的怒火。只要蒲蘭心在我們手上,何事不成?太子,皇上已圍城多日,我們要是輕舉妄動,實難以守城。只要蒲氏誕下孩子,我們手上只會多一份籌碼,百利而無一害。我們既已策劃多時,為可現在才沉不住氣?」

蕭衠聽完,甚覺有理,便找來穩婆替蒲蘭心接生。

軍營內,衆武将已準備就緒,程勵由中部調動的三萬兵亦已至作戰狀态,預備随時攻入萬安城。

蕭衡看着軍營四周,每人臉上嚴肅認真,這場争鬥,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但是,為了要守護自己所愛的人,或許,誰也不能逃避,一如他已不想再逃避自己的命運,不想帶來更多的傷害。

「衡哥,別擔心,婆婆吉人自有天相。」成美兒握着他的手。

「幸好,我帶着你與晟兒一起到了梅山,否則,連你們也困在華英筥內,我也不知自己會做些甚麽。」蕭衡反握着成美兒的手,提到自己的唇邊,輕吻着。

「你會與皇上一樣,為了想出營救我的方法,與大臣不眠不休地商讨對策嗎?」

「不會,當我知道你被困後,我只會立即沖入宮城,把你救出來,根本不可能冷靜得想出任何方法。我怎能失去你?」他吻着妻子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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