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要遲了。”她擡頭看看日色,本來是恰有閑餘的,給顧懷興這麽一攪擾反倒有些來不及,唐瑜暗自裏罵道“混蛋”,當然了,也只敢在心裏出出氣,若是顧懷興在跟前,她可是萬萬不敢的。
倒是錦越的聲音不似正常時洪亮,倒好像還帶着些輕顫,唐瑜摸摸後腦勺,這是怎麽了,生病了嗎?今日回家時就帶些酸梅子回來吧,錦越最愛吃這個了。
唐瑜美滋滋地想着,執辔的馬車夫看她已然坐穩了,馬鞭一揚,便絕塵而去。
唐瑜這個監工倒真是名副其實的監工,在左柱國的強烈要求下,朝廷又該唐瑜指派了一位上級,正是與顧懷興同列三公的太保鄭謙。
三公按理當是三位輔政大臣,分別是太師,太傅,太保,三人相互掣肘,共同輔佐皇帝。除卻顧懷興不過堪堪二十多歲便登上太傅的高位,另兩位一位已年近花甲,另一位在先帝在時便已故去了。
朝中多半是庸碌之臣,便是那等有才學之士也是資歷尚淺擔不起輔佐的重責,因而先帝只設了一位太傅與一位太保。
也正是因為新朝人才匮乏,才有了開春這一場規模浩大的春闱。
鄭謙不比顧懷興,若說顧懷興鼎新革故,那麽鄭謙便是一呼百應的舊閥之臣,朝中老臣泰半以鄭謙為首,也正因如此,皇帝對鄭謙一直不怎麽待見。
但是像左柱國和右柱國這樣的王公侯爵就兩邊都不買賬,卻也是真正忠君之士。
唐瑜心想,幸好自己和顧懷興不怎麽熟,不然此番落到鄭謙手中哪裏還有命活?
馬車停在皇宮舊址旁,一路的颠簸,唐瑜雖有些吃不消,但看了看天色,暗道莫不會第一日報道就要遲到?
蹬着腳步跑了一刻,唐瑜才見着那位傳說中的太保,手執一柄折扇,時不時扇兩下。花白的山羊胡子翹在下巴處,見她來了,立即笑着摸着羊角胡子道:“哎呀,探花郎可算來了,那工匠遞給老夫一張紙,也不知道寫了些什麽勞什子,看都看不懂。”
唐瑜默默抽了抽嘴角,心想,難怪老皇帝寧願相信顧懷興一個新臣也不願讓您老來輔佐太子。
那紙上畫了原先皇宮的設計圖稿,傳聞□□皇帝登帝時,原先的皇城在建州,後來太宗繼位,為免北邊戎狄入侵,特下诏在如今的京城修建皇宮,名曰天子戍邊。
皇宮的修建歷時八年,從九州各地遍尋名貴木材磚瓦,設計皇宮的人是當時最為有名的風水術師劉傲,據說皇城下埋了一條龍,正因如此,大陳江山方能千秋萬代,龍氣不滅。
因而再修建皇宮便直接參照原先即可。
圖稿的旁邊是一些數字,唐瑜一看便明了,笑道:“是一些計算公式,根據這些式子便能知曉共需要幾塊磚,幾塊瓦。”
鄭謙搖了搖手中的扇子,雖說天氣日漸暖了,仍透着股寒氣,唐瑜被突如其來的涼風凍了一哆嗦,“阿嚏!”竟直直朝老太保面上打了個噴嚏,所幸沒有口水鼻涕噴出來。
唐瑜揉了揉鼻子,翁着嗓子道:“大人見諒,下官大概是受了寒,這才有些自持不住。”
老大人表示自己很見諒,絕不是顧懷興那等小肚雞腸的人,說罷狀似不經意般又迎着唐瑜的方向扇了幾扇子。
唐瑜心說就您還不記仇呢,能把顧懷興記得這麽死。
老大人仔仔細細端詳了唐瑜,道:“後生仔,老夫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鄭謙原籍廣南府,說話時不由自主地帶了些家鄉味。
“額,這個,不少人都說下官看着十分面善。”或許這便是長得太好看的煩惱?唐瑜不免自戀了一把,心道這大陳王朝的大官們是不是都有眼疾,怎麽每個看見她都要問一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可是到底要給老大人留些面子,興許是老大人年事已高,目視不清了呢。
誰料下一刻老大人就道:“啊呀,後生仔你可不要以為老夫老眼昏花,老夫這雙眼那可是好得很嘞,你看我這幅廬山圖,那可是大才子唐英的真跡,想當年差一點就被糊弄過去 ,虧得大人我這雙好眼。”
自李唐王朝以來,詩人的沒落似乎是大勢所趨,可就是在這樣一個時代,出現了一個浪漫瑰麗的鬼才,他剛正不阿,才華橫溢,當世無人可比,最重要的是,唐英絲毫不留戀權勢與名利。
唐英十九歲的時候辭別父母上京趕考,可惜當時奸臣當道,權宦杜烜在朝中一手遮天,那一年正巧杜烜的侄子也上京趕考,唐英得罪了杜烜的侄子,因而名落孫山。
唐英此人一輩子順風順水,天縱英才,從未遇見如此大的坎坷。
就在衆人都以為唐英心灰意冷,一蹶不振的時候,唐英只是對着皇榜輕蔑一笑,将随身帶的狼毫筆丢進了護城河中,披頭散發回了家鄉,做起了茶葉生意。
後來唐英的生意越做越大,并且娶了自小相識的表妹,生了一個獨女,自此不再活躍在世人的眼中。
于世人而言,物以稀為貴,何況唐英是舉世公認的大才子,所以不管貧民百姓還是權貴王公,都以能求得唐英墨寶為榮。
而其中最出名的,莫過于唐英的《閑時賦》和《春沐》。至于廬山圖,雖不如前者那樣出名,卻是唐瑜最為欣賞的一幅。
她還記得,《廬山圖》應當在顧懷興手中。廬山圖與旁的畫有所不同的是,正統的畫都是在卷軸上的,而廬山圖卻是畫在折扇上,實際更體現了作畫者的高超畫技。
鄭謙見她眉頭深鎖,不錯眼地盯着他的折扇,就知唐瑜在想些什麽,道:“後生仔,老夫知你必在想,傳聞廬山圖已被唐英贈給了他的女婿,怎麽會在老夫手上,實話告訴你,廬山圖,其實有兩幅,這一幅,乃是唐英親自為老夫所作。”
唐瑜大驚失色,難倒鄭謙真的認識唐英!
“算起來唐英如今也有四十好幾了吧,他娶妻娶的晚,只得一個獨生女,今年才十來歲。老夫還記得,我那侄女出生時,我還去吃過她的滿月酒呢。”
鄭謙說到此處,竟有些熱淚盈眶的感覺,他拭了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淚,不無感慨地道:“可惜是個女兒,若是個男孩,老夫便可将帆兒許配給他了。”
唐瑜默默捏了一把汗,心道還好還好。
☆、再度入宮
鄭謙若有其事地往着唐瑜周身轉上一遭,忽然拍掌道:“哎呀,老夫看探花郎便很不錯的了,學識淵博,容貌昳麗,不知家中雙親怎樣,兄弟姊妹有幾何?”
唐瑜道:“父母只得我一個,無兄弟亦無姊妹。”恍惚片刻方才回味過來似乎是有哪裏不甚對勁。
鄭謙滿意地點了點頭,撫着山羊胡子笑眯眯道:“嗯,不錯不錯,獨生兒子家中定然甚是看重,我家帆兒嫁過去也不必讨好妯娌小姑,甚好。”
這都哪跟哪,唐瑜剛想解釋,一個青色身影喊了聲“鄭太保。”又将視線投向唐瑜,滿面笑意:“唐大人,咱家找的您好苦。”唐瑜認得此人正是禦前伺候的黃公公。
“上回您高中時還是咱家給您宣的旨意。”黃公公臉上堆着笑,由遠及近,笑意只增不減,禦前的人,縱然是再卑賤的身份亦都要比他們這些小官要尊貴些。
唐瑜道:“黃公公,敢是皇上宣召?”
禦前的人向來只在禦前伺候,如今皇帝跟前的黃公公親自前來,必然是皇帝有事了,再看黃公公直奔她而去,便知此行乃是為召她。
只是這一回她卻猜錯了,黃公公搖頭道:“這回不是皇上,是蘭妃。”
“蘭妃?”上一回蘭妃命侍女喚她入宮只為了一幅丹青肖像,那麽此回又是何意?
“您去後便知。”黃公公只字不提,對她作了個“請”的動作。
唐瑜為難地望了望鄭謙,這才任職第一日就要擅離職守。
鄭謙道:“即是蘭妃傳喚,想必也是陛下的意思,便不是擅離職守,唐大人只管去,此處有老夫盯着,不會出什麽岔子。”
她本就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物,宮內有傳召,又豈敢不應。
“既如此,下官告辭了。”
三四月裏,該開的花都開了,沉寂了一個冬日的梅花突然紅得豔滿枝頭,接踵而來的是燦爛的桃花,粉的粉白,紅的勝血。
京城裏的建築與江南甚是不同,處處可見的恢宏大氣,偶有大雁歸來,唐瑜觑一眼天際,那是自南方而來的鴻雁,若是傳書,當是最解相思。
去家千萬裏,方識愁滋味。
皇帝也在蘭妃宮裏,仍是隔着簾子的朦胧,皇帝身姿挺拔,唐瑜看一眼便低下頭去,只聽得蘭妃溫婉的聲音:“唐大人不必拘禮。”
她答“是”,該講禮的時候仍然是要做足了,天家恩威,向來是莫測難辨,小心謹慎些卻是沒錯的。
“大人。”斜裏湊過來一雙手,捧着一幅卷軸,皓腕凝霜雪,只是不知是否是垆邊人似月。
她按捺不住好奇,順着宮女的手腕向上看去,那眉眼似蹙非蹙,偏偏帶着些許狡黠,巧而玲珑的唇,不點而紅,杏眼粉腮,肌膚吹彈可破。竟有些熟悉。
“原怪了,本宮瞧着聶姑娘,總覺得似在哪裏見過,今日見了探花郎,再看看聶姑娘,可說是有三分相似了。”
唐瑜心頭猛跳,蘭妃話裏有話,錦帳中傳來一聲悶悶的咳嗽聲,蘭妃忙關切地問道:“皇上怎麽了?”
這姑娘作宮女打扮,蘭妃卻叫她“聶姑娘”,她心下了然,想是後宮快要多一位主子娘娘了。
“世清,還不将卷軸交給唐大人。”皇帝催促,聶世清柔柔道:“是。”又對着自己,雙目低垂,俨然一幅最乖巧不過的模樣。
“唐大人,請。”
唐瑜雙手接過卷軸,蘭妃道:“這是原先皇宮的布局圖,鄭大人手中的那幅是拓版,你手上的這個才是劉傲親筆。”
蘭妃見她面露不解,于是解釋道:“拓版和原版,總有些許出入。”
她展開劉傲親筆所作的皇宮布局圖,仍是不解,原先那幅拓版,她亦是看過,卻未曾發現有所不同。
殿裏升騰起的熏香袅袅,唐瑜抱着卷軸凝神看了許久,突然靈光乍現,猛得向錦帳後面看去。
“你明白了?”這句話卻是皇帝親口說的。
唐瑜問:“臣惶恐,臣自問比之朝中大臣,泰半不足,何以陛下願委此大任。”
皇帝輕笑道:“自然是有人打了保票,他說你這人,最是貪生怕死不過,絕不會出賣朕的。”
也不知是誰的,竟如此精準地總結出她的弱點,貪生怕死有什麽不好的,明明只是一介最平凡不過的布衣,卻總做着經世救國的大夢,她是落入凡塵的實在。
“唐大人,若有人問起來,你只說來此處替本宮作畫。”迤地長裙自她眼前過去,那濃香愈來愈近,沒來由地想起顧懷興,這濃香可是他日夜思戀的味道?
唐瑜擡起頭,接過宮女手中的作畫用具,腿腳跪得發麻,竟直墜墜向後倒去,那錦帳突然被掀開,一只手自她腰間盤旋而過,她就這麽望進那最尊貴的人的眼裏。
貴氣逼人,英姿勃發。
“是你?”她失了禮節,脫口而出的問句,忘了尊卑,只是這麽對着面前人的雙眼。
皇帝無奈地笑道:“失策,失策。”
她如夢方醒,慌忙自皇帝手中脫逃,“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匍匐着,道:“微臣該死,冒犯了皇上。”
那雙手仿佛有些悵然若失,遲遲不肯收回去,蘭妃喚道:“皇上。”
趙元晉回過神來,想扶唐瑜起來,卻覺得好似哪裏出了問題:“唐卿,請起。”
“是啊,唐大人,本宮還等你作畫呢。”蘭妃笑着打了圓場,獨獨聶世清,埋着頭,睫羽微顫。
唐瑜的畫,三分寫意,七分寫實,下筆時如有神助,趙元晉見她作起畫來俨然換了個人,一心一意盯着畫紙,手臂揮舞間,一個顧盼生輝的美人便躍然紙上。
趙元晉不由贊道:“好,唐卿這手作畫的本事頗好,竟有些肖似唐英的筆觸,不知師從何人?”
她聽到“唐英”,頭微微擡了一些,複又低垂下去,只道:“微臣自幼習畫,都是家父親手所授,并無師傅。”
趙元晉嘆道:“向來令尊十分喜愛唐英了。”
唐瑜既不否認,也不肯定。
趙元晉不是沒有疑惑,只是早有耳聞,大才子唐英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因而打消了腦海中那還不成形的想法。
若是唐瑜是女兒身呢?
唐瑜就站在他面前,低垂着頭,露出白皙的脖頸,腦後幾绺碎發逃過紗帽的壓迫,別有一種俏皮之感,趙元晉吞了一口口水,又想起方才抱住她是那柔軟的觸感。
可唐瑜确實是個男子,否則他怎敢入仕。
趙元晉不禁有些失望。
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唐瑜沒有看見,可是蘭妃看見了,還有一個人,就是一直充當背景板的聶世清。
皇帝對她甚好,卻遲遲沒有封妃,因為皇帝從來沒有碰過她。
從前她不明白皇帝無緣無故的好從何而來,如今她明白了。只是唐瑜終究是個男子,既是男子,就永遠也比不上她。
“皇上,該用膳了。”不過一幅畫的時間,就已經臨近午時,唐瑜專注過甚,額頭上滲出星點細密的汗珠子,她擡擡手抹去,朗聲道:“微臣先告退了。”
趙元晉想留她用飯,可到底蘭妃與聶世清都在此處,終究不大方便,便應了。
“皇上,嘗嘗臣妾親自為您炖的湯。”佳人伸手遞到眼前,皇帝含笑接受,聶世清道:“蘭妃娘娘對皇上可真好。”
說話時也是一派柔弱的樣子,最是符合不過的江南小女兒态,卻不知怎的,趙元晉心中一陣煩悶,總是覺得,哪裏錯了……
唐瑜将妻妾和睦的場景遠遠甩在腦後,黃安守在門口,見她出來了,忙道:“唐大人這是要出宮了。”
唐瑜回:“正是。”
黃安一招手,出來個細皮嫩肉的小太監,看樣子不過十三歲左右,一幅機靈的樣子,黃安掐着陰柔的嗓音在小太監耳邊道:“給唐大人帶路。”
唐瑜搖搖手:“黃公公折煞下官了,怎好勞煩公公費心,這宮裏我上朝時來過一二回,當記得路的。”
黃安掩嘴笑道:“是皇上上親口吩咐的,咱家可不敢駁了皇上去,唐大人您就寬心着吧。”
既是皇上安排的,大約也是個籠絡的手段,她無心黨派之争,一心平安度日,因而很是堂然地領受了皇帝的好意。
回到任上時,已然過了飯點,鄭謙等都已用過了飯。
飯食自是朝廷提供,唐瑜正納悶呢,這位鄭太保這麽刁鑽,看樣子都不像個省事的人,豈會甘願食朝廷提供的飯食。
其實這也不怪唐瑜這麽想,早前父親曾和她抱怨過,公家的飯都是大鍋飯,混在一起炒來炒去,哪裏還有星點油水。
唐瑜正準備去找鄭謙商量修建的事宜,鄭大人邊剔着牙邊朝她走過來,鄭謙摸一摸圓滾滾的肚皮道:“唐大人,你可回來了,你家的小厮在那邊等了你好久。”
唐瑜半信半疑,錦越怎麽會摸過來,難道家中出了事?
☆、春光始現
“錦越,你怎麽來了?”日頭雖不大,光線倒是很充足,錦越手腕上挎着個竹籃子,踩着滿地的廢墟朝她走過來,邊走邊說:“自然是給你送飯來了。”
唐瑜摸摸鼻子,有些感動:“你早知道我今日沒飯吃?”
錦越嗤笑道:“憑你這個挑三揀四的性子,肯用官家的飯才怪了。”
唐瑜略感到不好意思,想反駁回去,可仔細一思量,卻又覺得錦越并沒有說錯。
她是家中的獨生女兒,吃的穿的,向來都是最好的,唐瑜遺傳了父親一條挑剔的舌頭,吃慣了家裏廚子的功夫,就連在客棧歇腳時都不忘挑一挑菜色,錦越是最明白她不過。
鄭謙一臉豔羨:“唐大人家中的仆人□□得可真好。”
“要在這用飯嗎?”錦越指了指腳下的爛磚廢瓦,唐瑜搖搖頭:“怎麽會,咱們去那。”
唐瑜所指的地方原是禦花園,只是可惜成片的花都被砸毀了,只留下一片狼藉,倒是原先未央湖中的亭子,因為建在水中得以逃過一劫。
那水利漂浮了好些綠葉,唐瑜忽然想起從前父親給她講過的一個故事。
“我聽聞未央湖直通宮外,因此每年秋天宮中的婢女們都會将凋落的紅葉題上字投入湖中,以此作為慰藉。”
錦越打開食盒,道:“我雖不懂這些,卻也知道宮裏女人都是不容易的。”
第一層放了千絲萬縷蝦并韭菜炒螺絲,身為江南人,唐瑜尤為愛吃鮮蝦,她幼年曾随父親去過濱海小城,那裏漁民打撈起的海蝦更要比河蝦還鮮美十倍。
鮮蝦肉的味道撲鼻而來,唐瑜随手撚起一根蝦須,那蝦便落進唐瑜口中,錦越加了自制的蒜泥,完美地掩蓋了蝦本身的腥氣,只此一口便覺得唇齒留香。
唐瑜嘴塞得滿滿還不忘誇贊錦越:“阿錦你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錦越笑着揭開了食盒的第二層:“先別誇得太早,我今日可是做了你最愛的拔絲香芋。”
拔絲香芋,最是甜膩不過,多食于身體無益。錦越得了唐夫人的吩咐,不敢經常做這道甜點給唐瑜吃。
唐瑜高興地拍了拍錦越的肩膀道:“如今爹娘不在我面前,終于可以吃個痛快了!”說罷便要用手去撈一塊,冷不丁被錦越打落。
但聽錦越道:“用筷子。”她唐瑜乃是不拘小節的女中豪傑,卻也不得不服錦越這個管家婆,因而只好握起筷子去挑那拔絲香芋。
“涼了。”拔絲香芋最好是趁熱吃,涼了,糖漿便會粘在一起難以分開。
錦越耐心地用筷子将拔絲香芋一塊塊分開,唐瑜看着她精致的下巴,不由嘆道:“我家錦越才像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将來不知道會便宜了哪家的小子。”
論姿容,唐瑜是英氣逼人,錦越就是春日的海棠,大方從容卻不失女兒家的嬌羞。
錦越垂了眼,有些悶悶的:“我會一直陪伴着公子的。”她聲音很低,唐瑜聽得不大清楚,只好問:“你方才說什麽?”
錦越擡起頭沖她笑了一笑,若無其事般道:“沒什麽,不過是想起來些往事。”
她是陪伴着唐瑜長大的,八歲那年她被爹賣進唐家,自此便一直陪伴在唐瑜身邊。她原以為做下人很辛苦,要忍受主子們的壞脾氣,運氣稍背些,丢掉性命也有可能。
可是她遇到了唐瑜,她待她是真的好。從小唐瑜學什麽,她便跟着學什麽,烹饪,女紅,琴棋書畫,她跟着小姐,樣樣都通一點。
可是她沒有小姐的天賦,學什麽都很粗淺,但是只要能守在小姐身邊,看小姐過得幸福快樂,她便很滿足了。
“對了,阿錦你用過飯沒有?”唐瑜突然擡起頭問她,嘴角沾了兩顆飯粒,錦越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盯着她的嘴角。
唐瑜下意識地摸上去,指尖黏黏的,錦越一下子便笑了起來:“真笨,公子!”
好個促狹鬼,專愛捉弄她!唐瑜捏起一只蝦子就往錦越嘴裏塞去,錦越猝不及防被塞了滿嘴,囫囵不清地埋怨着:“小姐……”
唐瑜趕緊捂住了錦越的嘴,在她耳邊道:“小聲些,這裏可不比家裏。”
錦越嚼了兩下口中的蝦道:“要我說這樣天天提心吊膽的真不爽快,比躲姑爺還煩心。”
唐瑜聽見“姑爺”兩個字是徹底地躁了,恨鐵不成鋼地剜了錦越一眼,又不安地站起身來撓撓頭,最後索性一屁股坐下,一臉坦然:“顧懷興巡視河道去了,沒個兩三個月是別想回來的,咱們可是不用躲他了,哈哈!”
錦越一臉鄙夷,也不知晨間是誰見了顧太傅便避之如蛇蠍,那瑟縮樣,她都替自家小姐感到羞愧。
吃過飯,錦越就拎着食盒回去了,唐瑜挺着滿腹油水繼續監工。
顧懷興已離開京城一月有餘,京城的春不再藏頭露尾,大街小巷的人們脫了棉衣夾層,路旁的桃花開得燦爛,正是春衫輕薄的好日子。
天氣是愈漸暖和了,前些日子唐瑜穿着棉衣上的朝,被陳意之笑話了好久,說她是寒氣入體,傻不自勝。
冬日裏人人都穿得甚厚,因而唐瑜的身份很好隐瞞,可這夾層一件一件地往下脫着,最終只剩得薄薄一層外衫,唐瑜畢竟不是真正的男子,在某些方面難免會露了端倪。
為了不讓陳意之笑話,唐瑜毅然決然地決定在今日将裏頭的棉衣給脫了,為此錦越特意換了一根輕薄的束胸,自然,束胸是換了,勒得卻是更緊了。
“錦越,我不行了!”那束胸帶幾乎将她的胸膛都勒變了形,唐瑜忍着眼眶裏的淚花,嘴裏不住罵着:“天殺的陳意之,我穿得多是我熱,又不是你熱,你起個什麽哄!”
“咚咚。”她這驿館鮮少有人敲門,若有人來訪,不必說,只會是那幾個熟人。
“是誰?”唐瑜平穩住呼吸問着來人。
屋外的聲音緩緩響起:“是我,唐兄。”
錦越手中的動作停了一剎,仿佛是時光靜止,她收了雜物衣裳走到門邊,大門尚是緊閉着的,“嘎吱”一聲,光線從外邊透進來。
門不寬,錦越側着身子輕聲道:“秦大人,請讓讓。”
秦先裴醍醐灌頂般慌忙着向後退了一步,錦越平視着前方,像是義無反顧似的打他跟前過去。
唐瑜伸頭問:“秦兄怎麽來了?”
屋內的暗沉尚在,昏昏的暧昧,隐隐約約能看見床上挂的寶藍色簾子,唐瑜就站在屏風前,春衫輕薄,脖頸間露出一片白膩的肌膚。
秦先裴極不自在地轉過眼去:“唐兄今日穿得少了。”
陳意之笑話她那件事早已是人盡皆知,唐瑜憤憤不平:“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我非找他算賬不可!”
秦先裴望着唐瑜的臉,雖說是在氣中,卻意料之外地有着一種“活色生香”。是了,正是這麽一個詞。
“唐兄,再過幾日便是清明了,可賞臉一起去郊外踏青?京城的春色很是不錯。”鬼使神差的,他竟說出了這麽一番話。
秦先裴懊惱不已,若是被唐瑜拒絕呢?
“那真再好不過了!”唐瑜是愛玩的心性,尤其喜歡游山玩水,爹曾說京城的山水很是不錯,不領略一下豈不浪費?
京城雖說是天子腳下,卻也着實是靈山秀水,不然又怎會選為皇都?
西郊的獵場乃是禦用的獵場,春秋兩季是不許進的,自然禦用的意思便是只有皇家的人可以進去。
而南郊的蒼翠便是達官貴人們常去的場所了,尤其是那些世家小姐,平日裏拘束在家裏,只有清明這一天可以約女伴三五成群來此享受一番。
文人墨客們更是要在此舉辦春日宴,以文會友。參加春日宴的人必是詩書禮樂禦書數六藝皆通,若有贏得頭彩的,那便是京城才子們中的頭一份,若是足夠幸運,獲得貴人賞識,封王拜相也不在話下。
唐瑜初來乍到,對春日宴知之不多。
“那便這麽說定了,三日後正是休沐,唐兄可莫忘了!”秦先裴說罷便逃也似的奪門而出。
“秦兄怎麽突想起來約我去踏青?”秦先裴出門時面上表情甚是奇怪,唐瑜一拍腦袋:“不是吧!”京城可真是險惡,莫不是秦先裴也有龍陽之癖?她後知後覺,越想越不對勁。
“公子想什麽呢?”
唐瑜看着面前的錦越,有些拿不定主意:“阿錦,秦兄約我去踏青。”
“哦。”唐瑜怎麽也沒想到錦越只回了一個淡淡的“哦”字,淡得好像事不關己,疏離冷漠。
“我是說,若他約你去,你便去,你如今只是唐大人,以他那樣的腦子不會看破的。”
唐瑜唉聲嘆氣:“怕就怕這個,京城這邊的人都......”她欲言又止好似不敢繼續說下去,末了抱着一種視死如歸的神色輕聲道:“京城人都喜歡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份補上,今天去雞鳴寺燒香去啦~雞鳴寺的櫻花還沒開~臺城好長啊,來回走得腿好痛,不過景色真的不錯哦~
☆、夜會青樓
越是到了春日,天氣便越發晴和日暖,唐瑜眯着眼享受着京城的大好春光。
京城地處繁華,每日都有集市,周邊的百姓若有東西想賣便起個大早來這街邊占攤位,自然有些可以占,有些則不行。因為京城買賣的人太多,朝廷特設了市令專程監管集市。
大清早的,正是早市最繁華的時候,唐瑜剛出門,忽聞身後一陣馬蹄聲響,聲音由遠及近,唐瑜慌忙側身,只感到一陣勁風掠過,那騎馬人的衣袖幾乎蹭着她的臉頰而過。
百姓們倒是習以為常,很快便各做各的事,唐瑜支着下巴道:“不知發生了何事,竟用得上信使日夜兼程。”可是近來倒也沒聽說發生了什麽大事。
且先不管它,天塌下來,自有皇上操心,她只管作好份內的事。
正是唐瑜這份難得的“寬廣胸襟”使得她将早上發生的這段小插曲瞬間忘在了腦後。
唐瑜卡着時間,火急火燎地跑到殿前,傳旨的太監剛剛報:上朝。唐瑜正了正衣冠,前面站的陳意之,于是便捅了捅他的手肘,問道:“陳兄,今日怎麽了,好似有喜事啊?”
唐瑜是兩耳不聞窗外事,陳意之卻不似她,在這短短數月中,早就将朝中的情況摸了個清,陳意之偏偏故作玄虛道:“自然是大喜事,你沒看皇上今兒個笑得多高興。”
近來國泰民安的,早朝無非就是走個過場,到了快散場的時候,皇帝招招手示意黃安上前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求治在親民之吏端重循良,教忠勵資,敬之忱聿,隆褒奨。太傅顧懷興褆躬淳厚,垂訓端嚴,治理連州水患有功。業可開先式榖,乃宣猷之本,澤堪啓後,贻謀裕作政之方。茲以覃恩封爾為“太師”,畀以殊榮。”
滿座皆驚,顧懷興一人之身竟包攬了三公之中的兩個公爵位置,他本已是太傅之尊,如今又再上一層樓,可謂之舉朝無人可與之匹敵。
何況他人還尚未歸朝,封賞的旨意卻提前下達,這是在昭告滿朝文武,皇帝對顧懷興的重視啊。
直到下了朝,陳意之還在啧啧贊嘆:“顧太傅……不對,顧太師可真是前無古人,憑這樣的年紀,坐到這樣的位置,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唐瑜看着日色,突然道:“只怕也會是後無來者。”陽光從指縫中漏出來,唐瑜不明白,皇帝這樣做到底是社稷之福,還是顧懷興之禍。自古以來,登高必自寒,皇帝和顧懷興,不可能永遠沒有矛盾。
她忽然想起來,早上的信使,大約便是向皇帝報告顧懷興的卓越政績的吧。
陳意之不解地問:“唐兄,怎麽心不在焉的?”
唐瑜笑了笑:“我有些乏了,最近事務實在繁忙。”
是了,最近唐瑜一直忙得颠三倒四的,都不覺原來已過了好些時日。
顧懷興倒真不愧是個人物,不過去了些許時日,便已想到了對策,以絕後患,若她是皇帝,必也喜不自勝。
“唐兄,趁着顧太師不在,你可得好好的暢玩一番。”陳意之看着她,鄭重其事地說。
唐瑜兩眼一懵,憑什麽還得趁着顧懷興不在地時候,她又不做什麽虧心事,再說顧懷興管得着嗎?
陳意之還以為唐瑜在認真思考自己的問題,不由提議道:“上回說的迎春閣,唐兄可要随我去玩上一玩?”
浸淫官場這許久,唐瑜倒也懂了不少事,譬如這迎春閣,乃是京中官員慣去的聲色場所。
她極不自在地咳了一聲,複小聲問:“請問酒水……暢飲嗎?”
唐瑜從未去過青樓,自然不曉得青樓的規矩,倒是陳意之用看土包子的眼神仔細端倪了一番唐瑜,揶揄道:“那日游街,還以為唐兄是個歡場老手,怎麽今日這樣純情?”
她一本正經反駁道:“你我薪水微薄,自然要精打細算。”
陳意之一口老血噴了出來,唐瑜感情是扮窮扮上了瘾,那麽貴重的茶葉都能随手送人,這會自倒同他讨論起俸祿的問題了。
看唐瑜一臉扭捏的模樣,大有一副含淚割愛的架勢。陳意之心痛道:“今日的酒水我請了便是。”
唐瑜聽了這一句,歡喜道:“陳兄你可真仗義。”再不複方才的可憐姿态。
迎春閣在鬧市中心,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二人剛到了門口,招攬的姑娘便蹭上來:“哎喲,兩位大爺裏面請。”
唐瑜下了朝換了身天青色袍子,頭上簪了白玉冠,再配上一副好面容,看起來清貴異常,好似哪家王侯公子。
再有了陳意之的襯托,那招攬的姑娘直往唐瑜身邊拱,倒将陳意之撂在一旁。
唐瑜笑意盈盈地打開折扇,上面畫了一幅桃花,她便用那桃花折扇抵着姑娘的下巴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身在青樓縱然是恩客如流水,相貌這樣好,這樣富貴的卻是頭一次見,姑娘羞答答地回道:“奴家的名字正是桃紅。”
唐瑜收了折扇,替桃紅攏了攏衣襟:“桃紅姑娘,夜裏風大,不如陪我進去坐坐?”
桃紅自然是求之不得,徒留陳意之一個人在門外,眼見着唐瑜摟着桃紅進了門,陳意之匆忙喊:“唐兄!等我!”
這哪裏像是頭回來青樓的模樣?她是常客吧?
迎春閣,不負她的盛名,屋內一片金碧輝煌,身着錦衣的達官貴人攬着自己中意的姑娘喝酒的喝酒,吟詩的吟詩。
唐瑜一回頭便看見一個熟悉的側臉,那側臉正好也轉過來看她,唐瑜眉尾一揚,因為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與她一同上朝,看起來再正直不過的禦史臺劉大人。
平日裏看起來要多正經有多正經,此際卻在逛青樓。唐瑜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陳意之倒是習以為常,朝劉大人拱了拱手,唐瑜也有樣學樣。劉大人飲了一杯酒便不再看他們。
來這裏的人,誰沒有點背景,看破不說破,進了這道門便都是客,出了門,裏面的所見所聞也全部忘記,這便是迎春閣不成文的規矩。
“鸨母,銀羽姑娘在不在?”陳意之攔住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那婦人珠釵環繞看起來很是雍容,不想竟是這迎春閣的鸨母。
唐瑜發覺陳意之的雙手微微有些顫抖,特別是在提起“銀羽”二字時,尤為劇烈。
鸨母的笑容滴水不漏,卻透着股公事公辦的客套:“爺,今日銀羽姑娘不見客,金羽倒是有空,不如我替您将金羽給叫下來?”
鸨母說完這話後,陳意之仿佛受了什麽打擊似的,臉色一下子蔫了下去。
唐瑜好奇地問:“這銀羽和金羽,都是什麽人?”
陳意之灌了一杯酒,苦笑道:“能是什麽,都是這樓裏的苦命人罷了。”他聲音極低,可唐瑜卻聽得一清二楚,末了悶出一句:“陳兄沒想到你還能說出這麽有深度的話。”
他自嘲般看了看唐瑜,兀自道:“銀羽和金羽是孿生姐妹,自小便被賣到迎春閣,只因容色姣好,能歌善舞,鸨母便欲讓其一同接客。銀羽和金羽性子都烈,不願賣身,銀羽是姐姐,鸨母便拿金羽的性命做威脅,逼迫銀羽賣身,銀羽為保其妹,不惜出賣自己。”
唐瑜大為動容,不由嘆道:“俗世之中竟還有這等冰清玉潔的女子存在,雖身陷泥淖,然而品性卻是高過不少女子。”
“呵,光有這些有什麽用,我身無長物,而鸨母奇貨可居,我出不起兩人的贖身錢,鸨母便再不讓我見銀羽。”
唐瑜道:“為何只不讓你見銀羽?”
問到此處,唐瑜清晰地見到陳意之的耳根子竟微不可查得紅了一紅,唐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