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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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心梅阿姨蒼老了許多,見了我卻依舊還像從前那麽親切,她當先笑着打招呼:“阿柏啊,真是長成大小夥子了。”
我看着她,也笑:“陳阿姨。”
然後我媽絮絮地說着話,說了什麽我沒注意,我微笑着直直地盯着陳心梅阿姨,渾身僵硬。在我餘光裏,江若魚背對着緩慢地起身,他瘦得厲害,夏日衣衫薄,肩背像片竹葉似的支棱着白T恤,透着生硬而病态的感覺。
他轉過身來,我的故作淡定在碰上他目光的那一刻,瞬間土崩瓦解,他戴起了眼鏡,可我記得從前他并不近視。說真的,如果在路上迎面走過,我也許會認不出他,以前江若魚白白嫩嫩,微微有些胖,最是貪嘴。沒想到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只是分別四年,竟然已經如同陌路。
他和我對視着,只一瞬間就錯開了眼神。
我立馬也低下頭裝作換鞋,還熱情地轉移話題:“等我換身衣服,開車載你們出去吃,外面雨太大了。”我心亂如麻,連拖鞋都忘了穿就急着往房間去,聽見陳心梅溫聲向他說:“跟弟弟打招呼啊。”
我媽也喊我:“阿柏!你急什麽。”她語氣有些不悅,覺得我怠慢了客人。
我停住腳步,覺得尴尬又可笑,我和江若魚竟然生疏到如此,需要長輩提醒,我擡頭看向他,他嘴唇動了動,小聲喊我:“嚴柏。”
哦,嚴柏,真他媽的,siri都比他喊得有感情,我皮笑肉不笑,冷冰冰地回他:“江若魚。”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肩膀晃了一下,我心情煩躁,飛速回房換了身衣服就帶他們出門吃飯。
風雨交加,吹得衣料貼在身上,我懷疑江若魚連一百斤都沒有,他變了一個人似的,身上一點陽光氣也沒有,坐在餐廳裏低着頭轉水杯,渾身散發着與世隔絕的信號。
點菜上菜的間隙,陳心梅阿姨和我媽聊天,壓着聲音憂心忡忡地說什麽要麻煩我媽了,又說找的醫生靠譜不靠譜,我心不在焉,聽了一句半句,插嘴問:“誰病了?”
“嘩啦……”
“诶呀,怎麽把水弄翻了,燙到沒有?”陳心梅阿姨拉着江若魚起身,桌上一攤水跡還在冒着滾熱的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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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衣服上濕了一大片,右手濕淋淋的,蒼白的面孔瞬間脹得通紅,陳心梅阿姨趕忙拉着他去洗手間了。
他怎麽……連燙了手也不吱一聲,好像啞巴似的,我撞了撞我媽:“是不是江若魚病了?”
我媽收回目光,一邊抽了餐巾紙擦桌上的水,一邊埋怨我:“你怎麽回事?江若魚回來你也不跟他說話,畢竟你們倆才是同齡人,你這樣,他多尴尬啊。”
我……我哪有故意不跟他說話,那他倒是給我機會搭話啊,他一直低着頭,明顯拒絕溝通,我死乞白賴讨沒趣嗎?
“我看他也不想理我。”
“啧,怎麽會?胡說。”
我媽不知道我倆吵架的事,都過了這麽多年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因為江若魚生氣我沒把他爸出軌的事先告訴他,所以他一怒之下要跟我一拍兩散,就這麽個破事,都四年了,他還沒消氣,對我愛理不理的,所以我也很生氣,我也不想理他。
當然了,生氣只是今日見他之後生氣,見他之前我是純粹的心虛,幹了虧心事,沒臉。
“等會兒他回來,你可不準再問生病的事,你陳阿姨這次回來,就是想讓你跟魚魚多聊聊天,開導開導他,他爸媽離婚那事對他影響挺大的,搬走以後換了高中又沒交到什麽朋友,高中學習壓力大,人就有點壓抑,影響到消化系統,胃也出了問題,你沒見他瘦成那樣了,好不容易高考結束了,你陳心梅阿姨托我找個心理醫生給魚魚看病,想着趁大學報到之前治好,不然天高路遠的,父母又不在身邊,怎麽放心的下。”
我愣在那兒,這麽嚴重嗎?這麽說來,江若魚更不會原諒我了,我還有什麽臉生氣啊,我可真成罪人了。
江若魚慢吞吞地跟着陳心梅阿姨回來,左手抓着餐巾紙,一直在擦右手,坐下以後仍舊低着頭,我媽夾菜給他,他就客氣地說謝謝,我瞥見他右手指紅通通的,肯定是燙到了,去找服務員找了兩顆冰塊,包在餐巾紙裏放他面前。
“握着。”我面無表情地說,然後若無其事地坐回位置上,仿佛這件事跟随手抽了餐巾紙一樣自然,其實心裏擰巴得堪比麻花,兩位媽媽看着我,他要是不領我情,我會尴尬得當場去世。
他呆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十分艱難地低低“嗯”了一聲,剝開餐巾紙,用指尖摸了摸冰塊。
“還是嚴柏細心。”陳心梅阿姨欣慰地看着我,目光中竟有幾分感激的意味。
江若魚臉頰泛着淡淡的紅暈,雖然他仍是不說話,也沒有完全聽我的把冰塊握手裏,我卻暗自松一口氣,只要他不是完全抗拒我,冰塊總是能消融的。
一頓飯的工夫,外面已經放晴了,夏天的雷陣雨過後,空氣清新,草色鮮豔,連陽光也洗練得格外通透,江若魚餐盤裏堆了好幾樣菜,卻都沒動幾口,他坐窗邊,看着外面的一棵樹發呆,我為什麽這麽肯定他看的是樹而不是行人呢?因為我看見他慢慢擡起眼神,樹頂有兩只小麻雀,好像在吵架,鬥來鬥去的,直到其中一只飛走,他才落寞地收回目光。
我說:“江若魚考的哪個大學?”
他磕磕巴巴的竟又臉紅起來,我正疑惑,陳心梅阿姨笑說:“跟你一個學校呢,我還要麻煩你,開學的時候帶着魚魚一起,你們倆做個伴,我也好安心。”
我媽趕忙給我使眼色:“啊呀這是好事啊,我得叫魚魚多看着嚴柏,整天沒個定心。”
陳心梅阿姨滿懷期望地看着我:“我看阿柏最穩重,從小就管得住我家江若魚,是吧?”
我?我心說:我可被你兒子治得死死的,我哪敢管他啊,他一句氣話吓得我好幾年不敢放一個屁。
江若魚:“媽,我自己可以。”
得,他還不樂意了,我打着哈哈敷衍:“他只不過上學比我晚一年,年紀跟我差不多的,要是缺人搬行李,我倒還能幫上點忙……”
江若魚小聲嘀咕:“我比你大。”
我:“……”呵,在論誰大誰小這事上,他倒還一如既往的執着,我面無表情:“哦,幾分鐘。”
他忍了又忍:“是半小時。”
我:“半小時,好——長。”
江若魚嘴唇動了動,被我怄住了,卻沒像以前那樣說不過就不管不顧的耍個賴,他落寞地垂下目光,又回到沉默是金的狀态。
我媽嫌棄地瞪我一眼,我心情郁悶,送他們回家以後獨自躺在沙發上午睡,越睡越熱,越熱越燥,擡起腿使勁翻騰了一下,恨不能沖到對門掰開江若魚的嘴,你說啊!你倒是繼續強詞奪理下去,你為什麽不說?你就這麽不想搭理我嗎!氣死我了。
這一覺睡得我真是身心俱疲,夢裏我一路狂奔,追着他,逼着他跟我吵架,可怎麽也追不上,每每好像抓住他了又如煙霧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怎麽能那麽無情,竟舍得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夢醒時分,我渾身酸痛,打籃球打猛了,起身去冰箱裏拿了一罐冰飲,咕嘟灌下大半瓶,抹了一頭汗,不急,來日方長,同一所大學,我看他還能跑到哪去。喝下最後幾口,惡狠狠捏癟了易拉罐投進垃圾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