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塞納河

“Xiao(肖)!”

面對面前突然出現的黑人小夥,肖铎明顯一愣,凝神半天才想起對方的身份,卻無論如何都叫不出他的名字。

于是只好客套地笑笑,用上那句最保險的“蹦豬”:“Bonjour(你好)!”

确定自己沒有認錯人,恩佐興奮得手舞足蹈,當即掏出手機就要拍照。肖铎連連推辭,無奈擋不住對方的熱情,被迅速地搶下幾張側面照,直接傳到Instagram上。

恩佐低頭用英文編輯照片說明:“Me and my super star(我和我的偶像).”

在那幾張照片上,肖铎作為背景,只能依稀看清是個黃種人,五官輪廓都很模糊,但熟悉他的人恐怕還是能夠一眼認出來。

方此時,保羅結束抽簽回到臺下,發現自己的位子被人占了,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Qu’est-ce qui t’amène(你在這兒幹嘛) ”

照片剛發出去就獲得大批粉絲點贊,恩佐忙于回複消息,聽到問話只稍稍挪了下屁股,連頭都懶得擡:“Viens t’asseoir(來這邊坐).”

保羅氣得翻了個白眼,幹脆将抽簽結果扔到肖铎面前,口中抱怨:“Te méprends pas(別怪我).”

作為三個劍種中的入門項目,花劍的參賽選手最多、賽程最密,如果從資格賽一路打起來,幾乎是每場比賽都要參加。

面對長長的日程安排,肖铎輕輕吹了聲口哨,提醒自己為接下來的三個月做好思想準備。

ment a se fait(怎麽回事)?”

聽聞偶像出聲,恩佐的反應立馬不一樣了,連忙放下手機,好奇地湊過頭來。

正式的擊劍比賽講究速戰速決,為節約時間,選手一天之內要面對數場車輪戰。特別是在俱樂部聯賽這種大賽中,小組全循環已成為常态,按照抽簽結果安排,肖铎最多的時候要連打十幾個對手。

琥珀色的瞳孔再次放大,恩佐不敢置信地問:“à quoi tu joues(你這是搞什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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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铎于是将自己加入“聖日耳曼”俱樂部、需要獲得代表資格的事告訴對方,語氣很平靜,頗有幾分認了命的樣子。

“Conneries(胡鬧).”黑人小夥一蹦三尺高,“Vous êtes en train de prendre votre temps(你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說完,他一個箭步沖出去,直奔向組委的工作臺,手中還握着那份日程安排。

自家俱樂部的抽簽結果被奪走,保羅也只好跟過去,一路連滾帶爬,還是被年輕人甩開老遠。結果他剛一靠近工作臺,就被恩佐口中的話吓了一跳,在原地僵立如石像一般。

世界杯冠軍、世錦賽冠軍、奧運會亞軍、國際劍聯積分排名第一,中國國家隊的領軍人物。

盡管在裏約奧運會上與金牌失之交臂,之後又退出國際比賽長達一年,肖铎卻依然能夠代表當今男子花劍的頂尖水平。

這樣的人,居然讓他在法國俱樂部聯賽裏打資格賽?

恩佐攤開雙手,誇張地瞪大了眼睛:“Tu veux rire(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

保羅沒有聽完接下來的對話,而是步履蹒跚,像夢游一樣飄回座位上。他扭頭看着正在做賽前準備的肖铎,只覺得胸中豁然開朗,一切疑問都得到了最完美解釋。

“Laisse tomber(算了吧).”保羅彎腰坐下,“Pas Besoin(沒必要了).”

肖铎定住了:“Quoi(為什麽)?”

他舔舔嘴唇,咬文嚼字地喊出對方全名,剩下的話盡在不言中。

聽聞此,肖铎明白對方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多做解釋,而是拍拍手站起身來,将目光投向遠方:“保羅,你還記得自己為什麽擊劍嗎?”

“Que voulez-vous dire(你說什麽)?”

“我13歲的時候身高175公分,體校教練來學校挑苗子,第一個就選中了我。”

追憶起過往的點點滴滴,他的表情變得柔和,似乎又回到了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年,言語間充滿懷念:“因為貪玩,我的學習成績很差,從沒得到過老師的表揚——擊劍是我唯一被認可、被肯定的機會,我不想錯過。”

抽簽儀式結束,場地裏變得鬧哄哄的,前排座椅被收起來,工人們開始鋪設劍道。

恩佐還站在組委會的工作臺前,梗着脖子據理力争,就差爬到桌子上、揪住對方的衣領,強迫擊劍協會的官員們接受自己的觀點。

這一切卻都與肖铎無關。

他沉浸在缥缈的思緒中,喃喃繼續道:“市隊、省隊、國家隊,全運會、世錦賽、奧運會,我不知道為什麽堅持,只曉得不能放棄。”

保羅試圖打斷他的自述:“Xiao(肖)……”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擅長和喜歡是不一樣的,不能因為打得好,就證明我應該繼續打下去。”

男人将手肘擱在膝蓋上,微微彎着腰,下意識地做出自我保護的動作:“奧運會是個挫折,也讓我開始懷疑自己之前十多年的選擇。”

記憶中,狹長的劍道、閃光的劍柄、全場觀衆的注視與掌聲交織在一起,構築出人生的全部意義。

“職業運動員,意味着以運動為職業,就算退役了,也只能從事相關工作。我不想再被命運推着往前走,就必須離開別人為我設定的軌道,自己尋找出路。”

只見保羅兩眼放空,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悄聲說了句:“A cheval donné, on ne regarde pas les dents(接受饋贈別挑剔).”

“我也知道自己挺不知足的,”肖铎聳聳肩,“所以活該流落街頭。”

劍道鋪設完畢,比賽即将開始,他們從椅子上起身,來到一旁的窗臺邊。金色的秋日陽光透過玻璃灑進來,在兩人背後留下一片黯淡陰影,與溫柔的時光相觸相融。

肖铎身姿挺拔、線條剛毅,随時随地都站得筆直,展現出屬于擊劍運動員的獨特風采。

凝望不遠處的塞納河,他仿佛想起什麽,抿了抿唇說:“有本錢才能讨價還價,真到了一無所有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可以選擇的餘地不多。”

保羅聳聳肩膀,對一切不予置評。

肖铎也不指望對方作答,自顧自地繼續道:“……愛上一個人,就會想要變強,變得比別人更好,變得能夠保護她,而不是被她保護。”

組委會的工作臺旁,黑人小夥一蹦三尺高,拿起新的比賽日程,正大力揮舞着手臂向後排示意。

從對方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可以看出,組委會已然認可肖铎的身份,同意對賽程安排進行修改,不再要求他從一場場資格賽打起。

這樣一來,“聖日耳曼”俱樂部奪冠的希望就更大了。

保羅轉過頭來:“T’es sre de toi(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不明白對方為何有此一問,肖铎本能地點點頭。

“Bonne chance(那就好).”保羅松了口氣,“Je neprends pas ce que vous dites(我一個字都沒聽懂).”

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在說中文,他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想到兩人竟然還雞同鴨講地聊了這麽久,滿臉笑意愈發難以掩飾,幹脆捂着嘴側過頭去。

第一天的賽程被取消,保羅起身離開劍館,恩佐也要回國家隊訓練,肖铎站在門口與他們告別。

“Le monde est petit(世界太小了),”黑人小夥戀戀不舍,“II me tarde de te voir(非常希望再見到你).”

保羅拍了拍他的肩膀:“Heures(比賽時見).”

恩佐沖肖铎點點頭:“Heures(比賽時見).”

目送二人離去,轉眼發現街角鐘樓的指針已經指向1點的方向,鼻翼間彌漫着咖啡館傳出陣陣香味,提醒他及時犒賞自己的五髒六腑。

肖铎彎腰拾起劍包,闊步朝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與此同時,一輛列車即将在奧爾良門站停靠。楊梅将手機塞進兜裏,從容起身,随着其他乘客一起向外走去,靜待車門開啓的那一刻。

巴黎地鐵的大部分線路都沒有報站系統,她已經學會識別各種标志物,确保自己沒有坐過站。

開始系統訓練之後,肖铎一直很忙,偶爾去俱樂部看他,不是在打比賽,就是在進行體能訓練。男人身材矯健、四肢修長,每一根發梢都綴着汗水,那副既努力又認真的樣子太迷人,讓楊梅舍不得打斷。

自從路燈下的擁抱之後,兩人再也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她很想問問對方是什麽意思,最終卻無從開口。

“相信我。”他說。

那麽就學着相信吧,她告訴自己。

今天是聯賽的第一天,楊梅專程從學校趕過來,獨自換乘地鐵抵達奧爾良門,惟願能夠親眼目睹肖铎在正式賽場上一展英姿。

衣兜裏有東西在動。

她下意識地捂緊口袋,卻抓住了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吓得打了個哆嗦,強迫手指不要松開,擡頭看見一個大胡子男人正沖自己瞪眼睛。

“Wa alaikumun salaam!”

盡管聽不懂對方說的是什麽,還是能夠确定來者不善,楊梅悄悄用了把力氣,重新奪回手機。

大胡子朝她步步逼近,像章魚一樣劃拉着手臂,說話聲越來越大,臉色也越漲越紅,不像是被抓現行的小偷,倒像是替天行道的義士。

車廂裏的其他人避之不及,紛紛躲閃,對面座椅上,另外兩個阿拉伯裔的年輕人正在試圖起身。

巴黎地鐵每天都在發生劫案,大多數針對黃皮膚的亞洲人,只因他們看起來明顯不是本地人,而且很少選擇反抗。

楊梅被逼到車廂的角落裏,面對眼前三個牛高馬大的劫匪,橫下一條心,從包裏掏出防身利器。

防狼噴霧只有口紅大小,按下開關後,當即就以極快的速度噴灑出刺激性液體,正中大胡子劫匪的眼睛,疼得他在地上直打滾。

剩下的幫兇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該不該圍上來。

方此時,列車到站,車廂裏的乘客慌慌張張地朝站臺上湧去,避免與這場暴力事件扯上關系。

楊梅跳出包圍圈,順便踹了大胡子一腳,回頭沖那兩個年輕人狠狠罵了一句:“Bordel-de-merde(草泥馬)!”

趁着對方沒有反應過來,她便離開了車廂,只剩下心髒狂跳的聲音,如擂鼓般響在耳畔。

列車再次啓動,隔着車窗能夠看見大胡子劫匪還在地上打滾,某種變态的快感令神經愉悅,差點就要得意地笑出聲來。

楊梅收好防狼噴霧,又摸摸口袋裏的手機,拍拍身上的塵土,環顧四周看熱鬧的法國人,忍不住滿臉鄙夷。

她繃直脊背、高擡下巴,非常正式地道了聲:“Au revoir(再見).”

說完,不顧那些圍觀者的目光,女孩踏着輕盈的步伐走上樓梯,一步步地朝地鐵站外走去。

正是巴黎初秋最美的時節,街邊的行道樹層林盡染,如同印象派的油畫般充滿細膩的色彩,在日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無比醉人的溫暖。

無論有多少外來人口,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巴黎永遠是巴黎。

剛才那兩句話,耗盡了三分之二的法語儲備,學校的課程已然過半,楊梅始終沒有學會這門以準确、優雅著稱的語言。

然而,她已經不像當初那麽自卑或緊張,無論身處城市的哪一個角落,都能想辦法保持鎮定。

回想起當初那個手足無措的自己,心中難免感慨萬千,卻不妨礙對新生活的向往——變化如此潛移默化,就像魚離不開水、鳥駕馭着風,時間擁有的強大慣性,于無聲無息中賦予人們難以想象的力量。

擊劍館位于地鐵站對面,隔着碎石子鋪成的馬路,那人正站在紅綠燈下,身形颀長如白楊樹一般挺拔,看起來就像一道美麗的風景。

“肖铎!”

楊梅難抑興奮之情,揮着手沖他大聲招呼。

男人轉過頭來,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眼睛如星辰般閃耀:“等着我。”

信號燈轉換,周圍的人潮開始湧動。

只有她還站在原地,滿懷期待地看着肖铎大步走近,每一步都踩準心跳的節奏,猶如進入一場絢爛的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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