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甜品師

“個人賽結束之後, 我獨自離開裏約, 在巴黎換乘時發現行李丢了,一下子就慌了神。”

他的聲音很輕, 說起曾經提及的經歷,謹慎地避免觸碰某種禁忌:“那時候我沒有手機,也沒有辦法聯系上國內的任何人——這意味着他們也沒有辦法聯系上我。”

醒酒器裏的液體開始揮發, 整間公寓裏都彌漫着紅酒的醇厚香氣, 讓原本緊繃的神經舒緩下來。

肖铎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麽感覺嗎?”

楊梅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解脫、輕松、無憂無慮,這恐怕是我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真真正正的快樂。”

她驚訝地看向他, 卻發現對方的表情異常平靜:“競技項目很殘酷,所有人都要靠成績說話——擊劍比賽非輸既贏,選手的人格尊嚴是用一場場勝利換回來的。”

楊梅咽了咽口水:“更高、更快、更強……體育運動的殘酷,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啊。”

肖铎的肩膀耷拉下來, 沉沉嘆息道:“或許吧。”

他拖出一把椅子,在餐桌對面坐定,用大拇指和食指頂住鼻梁, 顯出幾分疲态。壓抑的沉默無聲蔓延,讓兩人各自陷入回憶與思索, 直到房間裏的空氣也漸漸涼了下來。

“其實,恩佐的那張照片剛一公開, 國家隊的教練就找過我。他甚至還專程來了法國一趟,剛好在你回國之前。”

楊梅不知道“恩佐”是誰,更不認識國家隊的教練, 只是聽對方提起照片,便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那張Instagram的網站截圖,大致猜出事情的前因後果。

她推測:“教練想讓你回國嗎?”

“回國、訓練、比賽、拿獎,如果拿不到就寫檢讨,然後繼續訓練、比賽……等到哪天受傷了,或者打不動了,再按照程序退役。”

語氣沉重地說出一切,肖铎再次擡頭看過來:“你想讓我過那種生活嗎?”

楊梅被對方眼中的隐忍刺痛,強迫自己忽略心尖上的顫栗,悄聲反問道:“可你想過怎樣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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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樣就很好。”

男人緩慢地環顧着四周,最後定睛看向她,目光中有碾碎了的星辰,如同在一片漆黑中注入鎏金。

反複深呼吸,楊梅提出自己之前已經整理好的觀點:“你說過不會放棄國籍,那就不可能在法國長期生活下去,國內的那些非議,終究有一天需要面對。”

肖铎四兩撥千斤道:“我如今最大的感悟是,凡事只要自己不想面對,整個世界都與你無關。”

“這是逃避,并沒有解決任何問題。”

“你還沒有明白嗎,楊梅?”

他低下頭,用力抹了把臉:“我不想讓擊劍成為我的問題,體育應該是快樂的,不是一種責任。”

“……我不是太懂體育,我只知道權利義務都是相對的,世界上沒有單純的快樂或痛苦。”

談話陷入僵局,公寓裏的氛圍再次冷了下來,兩人隔着一張餐桌四目相對,視線中有着類似的矛盾糾結。

瓶中的紅酒、桌上的燭臺,仿佛都變成了不合時宜的裝飾,與此刻的沉默相互拉扯,碎成絲縷。

肖铎扭頭看向窗外:“奧運冠軍對你……們來說,真的有那麽重要?”

“不是對我或者其他人來說重要,”楊梅頓時急紅了眼,“重要的是能夠證明你自己,證明你的實力,也證明你并非他們口中的叛國者。”

時間凝滞,牆上的挂鐘還在不知疲倦地轉動,感觀的邊界已然模糊,只剩下陣陣糾痛令人心悸。

“叛國者?”

肖铎的表情似笑非笑:“韌帶拉傷、腰肌勞損、腳底筋膜炎,還完全磨光的半月板……裏約奧運個人賽,我是打着封閉上場的,下半輩子差點就要坐在輪椅上了。”

聽見對方歷數傷病,楊梅早已吓得臉色煞白,連忙用雙手捂住嘴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抿了抿唇:“他們說我叛國?這些人又為國家做過什麽?”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下墜成串,她已經忘卻這場談話的目的,只怪自己太過粗心,竟然不知道對方習慣性的傾斜重心、偶爾的失去平衡意味着什麽。

男人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忍,起身來到楊梅旁邊,半蹲着替她擦掉淚痕:“別哭,都過去了。”

原本的矜持瀕臨崩潰,她将頭埋進對方懷中,死死摟住那勁瘦的腰身——就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即便明知于事無補,依然舍不得放松分毫。

肖铎揉了揉女孩的發頂,用修長的手指梳過幾縷青絲,唇間柔聲安慰着,任由對方釋放情緒。

自責與心疼混雜成酸酸澀澀的滋味,将心頭的不忍腌漬成一道傷口,深深地烙印在記憶中,擊潰了所有的自作主張和自以為是。

法國哲學家薩特曾說,他人即地獄。

無論出于什麽目的,當我們試圖替他人做出決定的時候,何嘗不是化身地獄、将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

“對不起。”

過了很久,直到呼吸勉強恢複平靜,楊梅才喉嚨沙啞地道歉:“把你的毛衣弄髒了。”

肖铎退開半步,低頭看見一片狼藉的前襟,不由得啞然失笑:“這件衣服還是第一次穿呢。”

她擤擤鼻涕,很不好意思:“我幫你洗幹淨。”

“沒事,就當留個紀念吧。”

短暫的相視而笑之後,兩人都無意繼續剛才的話題,默契地選擇左右而言他,保持着小心翼翼的互動。

肖铎清洗食材,楊梅掌勺下廚,廚房裏的設備得到充分利用,很快置辦出一桌中西合璧的大餐。

美麗城的學生公寓條件簡陋,電磁發熱的爐竈只夠煎熟牛排,中式烹炒往往力不從心;藍帶學校倒是應有盡有,作為專業的烘焙教室,卻無法制作出其他菜式。

廚師有了趁手的工具,就像士兵裝備了先進武器,實力也能得到更好的發揮。

如今楊梅誠心彌補,充分展示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藝,将豐盛的食材侍弄得更加活色生香,一看就讓人垂涎欲滴。

肖铎有感而發:“說好了為你接風,其實應該是我做飯的……幸虧沒有糟蹋東西。”

“先別忙着拍馬屁,嘗嘗看再說。”

她将圍裙挂到牆壁上,提前給對方打預防針:“回國這段時間總在外面吃飯,手藝都生疏了。”

“一頓接一頓的聚餐吧?也難怪,親朋好友們肯定都很想你。”

他明顯停頓了片刻,才說出“親朋好友”這四個字,試探的意味太濃。楊梅心頭湧上幾分甜蜜,又感到些許無奈,明白自己有責任解釋清楚。

她把梅林小築轉讓、甜品店籌備開業、辦理審批手續等事和盤托出,就連前因後果也沒有省略。

最後,楊梅老老實實地承認:“雖然這次又是趙星河自作主張,但我确實很想擁有一家自己的甜品店,好歹算是學以致用吧。”

肖铎自始至終沒有插嘴,低着頭将牛排切成小塊,動作緩慢而優雅,仿佛若有所思。

天色漸漸變暗,燭臺上的燈火明亮跳躍,映照出滿室的溫馨浪漫;晶瑩剔透的高腳杯裏,酒紅色的液體蕩漾氤氲,甜美的香氣沁人心脾。

他們分別坐在餐桌的兩端,默默品嘗着各自面前的食物,只覺得心跳都慢了下來。

“你……有沒有考慮過在法國開店?”

男人的聲音略顯沙啞,帶着些許遲疑、些許不自信,和他在劍道上舍我其誰的霸氣截然不同。

楊梅垂眸,一點點撥弄着餐盤中的食物,故作輕松地說:“藍帶學校每年有幾百個畢業生,外國人只配在酒店後廚裏當學徒,順利的話,也要十幾年才能出頭。再說,巴黎的房租這麽貴,根本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店面。”

“我……”

為了不讓對方打斷自己,她努力地揚起一張笑臉:“在巴黎開店是每個甜品師的夢想,但不是誰都能夠做到。”

“你可以的。”

得到如此堅決的認可,楊梅打心眼裏感到欣慰,卻不得不表明自己的立場:“也許吧,五年、十年、二十年,付出總會有回報——可惜我不僅是甜品師,還是爸爸的女兒,他年紀大了,等不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肖铎眼中閃過一絲落寞,連忙用紙巾輕拭嘴角,借以掩飾內心的真實情緒。

楊梅也假裝對餐點感興趣,低頭繼續進食,強迫自己忽略桌上的玫瑰、成雙成對的銀質燭臺,還有心底那份淡淡的悵然若失。

那天晚上,她堅持不讓肖铎酒後駕車,而是獨自搭乘地鐵,回到了空蕩蕩的美麗城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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