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兩個人兩間屋

9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這天在飄雨,夏末的陽光和輕舞的雨絲一起灑下來,空氣裏充滿着透亮潮濕的香氣。中午,我在學校後門等到許小艾,然後帶她去看房子。

一天前,我在學校論壇的交友版上發了張帖子,說我在離學校步行需要15分鐘的新樓區內租有一套兩房一廳的房子。房屋簡易裝修,基本家具如床、桌椅、衣櫃、電話、熱水器、廚具等齊全,但沒有電視機,冰箱和空調.現想找人合租.每人每月300元,包水電。限女性,要求幹淨,不往家裏帶男人和寵物。房子的陽臺上養有很多綠色植物,你可以撒播愛心去照顧它們,植物多長命。

回帖的人還挺多,卻都是反複地問那些亂七糟八的事。我沒有耐心去重複說明相同的問題。百無聊賴之時,刷新出小艾的回貼,大致內容是說,許小艾:女,20歲,社科系學生,沒有男友,除了音樂無其他愛好。末了,留有聯系的手機號碼。很有誠意的樣子。我删掉這張主題貼,馬上給小艾打去電話,約她第二天中午見面。

第一次見到小艾的時候,我有些吃驚。她穿着一條白色連衣裙。白色其實是個誇張的顏色,勢必要惹人注目的,尤其是這種純白純白的色,天真得一塌糊塗。而那胸口和腰間綴有的蕾絲花邊又洩露着某種意外的性感。好比夏日雨後的荷花,清新嬌嫩,卻也滾動着讓人浮想聯翩的香汗珠。

小艾一手打傘,一手拎着只鼓鼓的小旅行包,笑着說,電話裏聽你的描述還成,我東西少,直接搬進去好了。我伸手幫她拎包,她也不推遲,挨着我的手臂,兩人一起走在遮陽傘的下。

我們一路上也說些話,我告訴她,房子是我高中語文老師在年初新買的,她現在為她老公棄文學醫,到另外一個城市進修了。把房子交給我保管。

小艾偏頭看我,有些疑惑。老師?你親戚?

我笑着解釋說,是老師更是朋友啊,很好的那種。然後繼續我的介紹。房子很新,地板和牆壁都很光潔漂亮。不過新樓區還有多數人家在裝修,因此粉塵和噪聲有些大。

聽到這裏,小艾皺眉問道,你受得了吵鬧?

我搖頭,補充說,我們的房子是在頂樓,8樓。沒有電梯,有個很大的露天陽臺,老師養了很多好看的盆栽,這點可以彌補甚至消減噪音的擾人。而且過了下午六點鐘,裝修工人收工後,你可以享受飄在空中的安寧。

小艾聽者笑出了聲,她說,你肯定是藝術系的,表達方式好不常規呢,飄在空中?呵呵。什麽概念。

說話間,我們到達目的地。小艾輕快地跳過樓梯間散亂的沙袋碎石碓,一路跑在我前頭。陽光撒滿她纖細的背,棉布群擺輕柔地敲打着她的小腿肚。覺得,她該是個極容易快樂也極易不快樂的女孩吧。

小艾很滿意房子。她掏出300塊RMB遞給我,說,林喜樂?呵呵。今晚開始我就睡在你隔壁了,以後每個月的今天上交房租。

我接過錢,點點頭,說,你怎麽知道我全名?對了,屋子昨晚我打掃過,你可以直接整理東西搬進去。盡量不要往家具上留下什麽痕跡,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明白?

小艾很利索地收拾東西。她的床單被罩枕巾都是粉色系的,牙具毛巾喝水的杯子都是一塵不染的純白。我總是消極地想這樣越是純粹美好的東西,越容易破滅碎裂。因為我們主觀上給了它們過高的贊美和期待,所以越發容不下它沾染一絲瑕疵。我看着小艾取放它們時小心認真的神情,不禁嘲笑自己像個壞心眼的女巫,用陰冷的眼神去定義所有美好。

小艾從包底掏出她的黑色文胸,對着呆住的我,沒頭沒腦地問了句,女人為什麽喜歡穿黑色胸罩。我說我沒有。她笑,自己答道,可能因為黑色弄髒了不易被看見,也好清洗。

這個解釋讓我無語。不過倒使我聯想起這城市各角落布滿的“黑衣人士”。他們之所以神秘深邃,原來只是因為他們的污穢或傷口讓黑色掩蓋了去。

我叫林喜樂。十九歲。XX師範學院美術系大一學生。從小到現在,我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夏天時候天空湛藍的海濱城市。每天學校住房間兩點一線的往返。表面上單純如紙的年齡和面容。沒有所謂的男朋友,沒有人管制,甚至連一場牽強的馬拉松似的戀愛也無人知曉。這是多麽蒼白的存在。

走進大學校門那一刻,我忽然下決心,我不要再這樣孤獨下去。我不要再生活的微弱和壓抑。我要奔跑,向一切美好的東西狂奔去。美好的,夢想的。比如,那條藍色紗裙,層層疊疊,柔和輕盈。挂在商業街燈光幽雅的櫥窗裏,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初夏。我甚至曾想,如果有人明白,能買下它,送給我,我一定嫁給他。

我把這個想法寫在給Dream的郵件裏。Dream是我從千禧年開始上網起,就認識的網友。他和我不在同一個城市,卻是一樣的年齡一樣的想法而時常表現的認真和驕傲。我想人是因為相似性同質性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彼此信任的。

我還告訴他,我已經如願進了第一志願報考的學校,開始了嶄新的生活。身邊全是陌生面孔陌生表情,但感覺很自在。同時也說起同居的小艾。我說小艾是一個可以被我容忍也同樣容忍得下我的那種人。她讓我感覺親切。

我總是對Dream說很多話,細枝末節的事也津津樂道。其實很大程度上,只是我自言自語,他并不回信。因為半年以前的一場我自編自演的惡作劇很深地傷害了他,在我們兩人間刨開了一條溝壑。

那以後,Dream便不再給我寫郵件打電話了。只是逢年過節,發來張電子賀卡表示問候。我想這樣能知道他一直在那處,也足夠了。

接下來是國慶長假。小艾也是本市人,但她和我一樣沒回家,七天裏都沒怎麽出門。我們的作息時間和生活習慣很接近。

每天早起沖完澡,穿着她的白色絲質吊帶睡裙,繡花的領口開的很低,依稀可見她單薄的胸。在廚房做早飯,總是白粥煎蛋。中午她煮泡面,往湯裏家幾片青菜葉。晚上只吃水果。小艾說她懶,而她一般每餐都會準備一式兩份。我也懶,便也跟着她過這種清淡的居家小日子。吃飯的時候,我們多少聊會兒天,說天氣說校園說同學中有趣的人物說一切無關緊要的事情。

除了吃飯前後時間,小艾就待在自己房間。我在陽臺上練畫,有時也畫小艾的速寫像。透過窗戶玻璃能看到她帶着耳麥在聽歌,閉着眼睛很享受的樣子。從她手腳點的拍子來看,應該是類似電子舞曲一類的音樂。

整個下午整個晚上,時間安靜流淌,我很享用這種簡單。不問多餘問題不了解多餘背景不嘗試多餘深入。我們都被要求獨立。

國慶假結束那天晚上,小艾帶回一打啤酒。她說,喜樂,為了慶祝我的喬遷之喜,不醉不算數哦。我點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艾的眼睛裏有什麽異樣的東西在閃爍,讓我無法拒絕。于是也光腳坐在地板上,開始舉瓶。

小艾說得放點音樂。她選聽陶吉吉的歌。也是我喜歡的。我們爽快地幹了半瓶。小艾說屋裏太悶,上陽臺。我們把裝啤酒的箱子整個挪到陽臺上,提着酒瓶,靠牆蹲下。一時間無語,各自悶悶灌酒。

女人喝酒之前往往有點什麽心事,大口大口喝酒。喝了酒勾引出更多的什麽事,新的舊的,一般都是郁悶的,就更大口更大口地喝酒。末了,使勁說話說自己也不懂的話。

小艾在長時間的沉默後的第一個問題是,喜樂,你還是處女麽。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先哈哈大笑起來,轉頭看我,并在我臉上狠狠捏了一把,說道,瞧你的臉幹淨的,怎麽可能經歷過男人。

我沒吭聲,下意識地攏了攏胸前的大把頭發,仰頭往喉嚨裏倒酒。

小艾接着說,喜樂,你不懂的。把自己那麽完全交給一個男人是很痛的。真的。身體痛心裏也痛。他騎在我的身上,面無表情,他只會去得到,從未想過承擔。高潮來的那一時間裏,他喊出了我妹的名字。小艾開始哭,她躺在了地上,聲嘶力竭地哭。她的白色睡裙已經潮濕肮髒。花朵伸出柔嫩的身體去迎合無情的車輪,只能孤獨地無力地看自己破碎。

我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要怎樣接話。我想告訴她,我懂得這種随時發作的無助和空洞感。是缺乏安全感。

小艾的聲音低下去,她說,喜樂,來,你躺我身邊來。我是這樣喜歡你。喜樂,你的沉默讓我覺得安全可信。不說話的,不會騙人。

我的眼淚再沒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我把四五個空酒瓶踢得東倒西歪,仰面躺下。我的手背、胳膊上開始起紅疙瘩,刺刺的,癢的厲害。是太久沒喝酒,身體又對酒精過敏了。我睜眼看到滿天的星星,寶石一般地耀眼着,和童年在露濕的陽臺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輕着聲對小艾說,你一定是深愛着,才會如此甘心忍受。讓他快樂,自己背後流淚。然而我也羨慕你。可以勇敢地愛明确地痛,清醒着失去。可我,卻從最開始就一直只能莫名其妙地看自己下墜……

漸漸聽不到小艾的抽泣了。她累了,沉沉睡去了。

早晨的陽光把我的眼睛曬得生疼。我搖醒小艾,趕緊收拾現場。兩人仿佛誰都記不得昨晚發生做的事說的話了,洗澡換上幹淨衣服,匆匆趕去學校。

這是一所挺有歷史的老校。校園很大,樹木長得十分茂盛。進了校門口,我和小艾便分兩個方向走了。我的美術系教學樓在學校東邊,樓房比較陳舊,有幾堵牆牢牢爬着好幾層藤本植物。夏天時候一起風,遠觀容易産生錯覺,以為是牆有了生命而正綠濤波動。冬天就比較蒼涼,深褐色的幹枯藤條交錯,灰暗的牆體上裂縫遍布,擔心它随時倒塌。

我奮力擡着我的厚重的畫板畫架,走在被陽光切割得像碎花地毯似的林蔭小道上。忽然面前迎來一個男生站定,他說,林喜樂,我來幫你扛。他的口氣不容我提反對意見。于是我把畫架給他拿,自己夾着畫板走在後面。

認識陳曦是在初中一年級。我們一直做着普通同學,我是這樣認為。初中畢業大家最後一次聚會大哭大鬧後,我以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了。後來居然高中又是同班,他坐我後桌。到高二文理分班,他是理科生,那以後也很少見着了。現在居然又成了校友,不得不使我懷疑他早有預謀。

在這個校園裏,第一次發現到他是在9月軍訓的最後一天。下午要進行閱兵檢查,教官很抓緊最後半天時間進行魔鬼式訓練。頂着毒辣的太陽,我的雙臂雙腿機械地重複動作,只覺汗都流盡了,口幹頭暈,一下身子軟了,什麽意識都沒了。被同學七手八腳地弄到樹陰下喝水休息。我惬意地眯着眼睛看別人走來跑去蹲下卧倒。又有人被扶出方陣,稍近點看出是個男的。我正鄙視着一個大男人還堅持不住呢,那男的居然生龍活虎地蹦跳到我面前,聲音洪亮地說道,林喜樂,是我,陳曦。他背對着陽光站,光線太刺眼,我有點不敢确認,不知道該拿什麽表情招呼他。這時候連長出現在他身後,以他裝暈為理由,罰他大中午在烈日下站三十分鐘軍姿。

我不願意遇見他,或者說是我不喜歡在新環境裏遇上熟悉的舊目光。它們會提醒我記得過往時間裏的混亂不堪。令我羞愧得不知該如何擺放新的我。所以再在校園裏發現他的身影,我一定繞道跑了。但偏偏有些時候非要碰上,比如今天。

有的時候我會被吓一吓。原來認識陳曦有六年之久了。而且這個時間還在延長。有意無意,我們成了彼此成長過程中一個眼熟的角色。司空見慣。會不會突然某天失了聯系,反倒不習慣要感傷。

然而今天正在擁有的我們是不會預測到明天可能的失去,所以珍惜無從做起。

把東西扛到畫室,陳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随意翻看我的畫。我只是低頭調整畫架。不适合的兩個人呆一起,便是無話可說的尴尬。陳曦走近我,伸手。我動作很大的躲開。他很不自然地收回手,解釋說他只是想幫我把頭發撩開。我盯着他看了會,攏攏斜紮在左耳後的發束,說,沒事,我先走了。陳曦跟上我,連連道歉之後,他小心問道,喜樂,這個發型跟了你六年了。你在堅持什麽。

我站定看他。想起許婷曾經不止一次問我為什麽不接受陳曦。我知道陳曦是個好學生,一直在關注我。可是他們這樣平安長大的孩子,根本無法理解真正的愛、付出和生活。他們眼裏只裝得下漂亮的外表和華麗的前程。

當晚我去弄了頭發,跑到離學校很遠的一家店去,把及腰的烏發染了亞麻色,還燙了大卷。花去4個小時的時間,就那麽呆坐着,直到椅子和小腿之間結了蜘蛛網。原來從頭做起是一件如此累人的工程。在他們又蒸又吹又沖又洗的多番折騰後,一頭海藻終于練成,覆蓋了我幾乎整個脖子和前胸後背。

我需要新開始新态度。我需要拿什麽外在的改變來标榜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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