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年,那道傷

坐上公車往學校趕。

今晚有班會。我不想多和班主任打交道,所以盡量不遲到不早退不曠課不引起她任何注意。

手機突然響起。我在包裏摸了半天,才找到,掏出來看。又是陳曦的短信,還是問我聖誕元旦怎麽都不見人。問我現在人在哪,問我是否發生了什麽事。很煩躁。關機前,我不客氣地回話過去,你什麽都不了解請保持沉默,我不想回答任何提問。一段關機畫面之後,手機屏幕和按鍵上的光一下子全滅了。我心裏不禁一陣悲哀。認識很久又怎樣,不是一個國度的人只能相互成為煩惱。

三十分鐘後我坐進教室,班主任的高跟鞋幽雅從容地踏上講臺。她一臉油光地表示新年新氣象,大家都有新的開始。看上去她的假期過得還不錯。我低下頭,胃一陣疼,才想起自己有三天沒好好吃飯了。

我又想到奶奶。她的糖尿病病發,腳指頭開始潰爛,穿不上鞋,走道有些困難了。父親給請了保姆,但奶奶怎麽一下衰老了那麽多。16歲開始和奶奶一起生活,她一直手腳利索,笑容淡然,仿佛再大的苦悶也能容忍下,包括那時我刻意的冷淡和任性。而這次見着奶奶上藥時滿臉皺紋緊縮,陌生的保姆手忙腳亂地折騰。我不敢看。熟悉的卻這樣突然改變了。

班會結束,走廊樓梯擠滿了人,空氣渾濁,人群流動緩慢。期間說話聲,嬉笑打鬧聲,腳步聲呼喊聲,不時在耳邊炸開。我感到一陣陣反胃。

好不容易出了教學樓大門,還沒來得及換口氣,就被一個人拽着繞進花圃後面。定睛一看,是陳曦。

他并不理會我的不耐煩,興沖沖地說道,喜樂,你終于出現啦。

我低聲說,陳曦,你鬧什麽,我很累了,先回去休息了。說完轉身要走。

陳曦一把拉住我,他急切地說道,喜樂別走,我有東西要送你。

我甩開他的手,看着他一臉委屈樣。一時間也不忍心多責備他。三年前的那個夏天,他也是這個表情面對我,他到底哪來那麽多氣力堅持。

我嘆氣道,陳曦,你知道的,我不會要你任何東西。我們還做普通同學就好。

說罷轉身又要走。

陳曦更大力地拽住我,他問,為什麽?你總拒人千裏之外!

我使勁甩手,也掙脫不掉他。我生硬地答,不是我拒絕,而是我們兩人根本不是一個國度的。陳曦,你放開我,我不想這樣。

他的情緒開始激動,他高聲說,喜樂,你別說那麽玄的話。我們已經認識相熟六年了,那你說還要怎樣才是一國人。不管!如果你今天不給出讓我信服的理由,我不會放手。你不能讓我愛上你卻要不明不白地退開。

愛?我驚詫他會用上這個字眼。

我冷笑,語氣輕蔑地反問道,愛?你愛我?愛是什麽?

陳曦低頭看着鞋面,小聲說道,反正就是愛,我要和你戀愛。

我深深吸氣。

一小段沉默之後,我平靜地說道,好,陳曦,你松手。你真想弄明白,那我給你看。許多事,并不如你眼睛所見的美好純潔。

我伸手撩起脖子旁的長發。

陳曦,你看清這條疤了嗎?很恐怖是吧。你承受不起它的。所以,請你遠離我。

飛快爬上八樓。

顧不上喘氣,我一頭沖進衛生間,開始嘔吐。很苦很苦的黃綠色汁水從鼻口溢出。我很難受,又不知哪裏難受。洶湧的情緒在體內亂竄,攪得五髒六腑全都亂了套。

鏡子裏,看到自己的頭發亂七八糟的,蒼白的皮膚上赫然一道烏黑,從左耳延出,彎彎曲曲經過頸部到鎖骨處,巨型蚯蚓一樣伏在那裏。我眼前又閃現陳曦那恐懼後退的眼神,胃又是一陣絞痛。

這傷疤是一道符咒,六年前烙印在我身上,吓退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沖動。

包括我對蘇格的情感。

16歲月經初潮。

那個晚上母親正收拾行李,過兩天要送我去奶奶家裏住。她終于決定再嫁人,也終于決定甩掉我。

我蹲在衛生間裏搓着帶血跡的內褲,被母親看見,她微微楞住。也許她有太久未曾這樣注視過我,而今突然發現我已經長成這麽大了。

母親走到洗手槽邊洗手。她的動作不慢不緊,說話的語調也是。三年前父親的離開,使她要獨自面對的太多。她的表情已經被這些單獨的年歲和繁重的工作壓力調整的生硬且冷淡了。

喜樂,你已經長大了,獨立了。你得自己照顧自己。

媽,這話在我10歲起就聽得能倒背下來了。

我用力擰幹內褲,狠狠甩了兩下,然後起身走向陽臺。經過母親身邊時,是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道,感覺陌生。我的母親,她已經太久沒對我敞開她的懷抱了。

記得很小時候,剛念幼兒園那會兒。父親母親一起來接我回家,母親總在幼兒園門口就忍不住緊緊摟住我。她身上的淡淡奶香聞起來直甜進心窩裏。

在我們覺到幸福的時候,那些懷疑猜測和不安全幹都被隐匿起來,一旦我們自己動搖了不自信了,這些原本可以忽略的陰影便被無休止放大,沖垮了幸福。父親與母親之間是這樣,父母與我之間亦如此。

現在母親看來,她的女兒怎麽性格古怪,笑容短暫,溫柔全無。

就在我和母親擦身而過的兩秒鐘裏,母親給了我一句刺痛我心因它遲到太久的關心。

母親說,喜樂,保護好自己,女孩的身體很寶貝。

我咬緊下唇,不讓淚水下來,不讓秘密見光。

那年初考結束,快到我13歲生日。蘇格失蹤,有小道消息說他已經随母親的改嫁離開這座城市了。蘇格沒來和我告別,許是他怕見到我的眼淚和脾氣。

暑假剛開始,父親就送我去他朋友家裏,說過段時間,等他處理完一些家事才能接我回去。那是我20歲以前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分手前,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要聽話。爸爸愛你,原諒爸爸。

叔叔阿姨有一個兒子,正在念初中三年級,他們讓我叫他小林哥哥。叔叔阿姨和小林都挺照顧我。平時叔叔先下班回來,做飯前會先問我想吃什麽,在我若幹次回答了不知道之後,他改口問,你願意吃這個嗎。點頭搖頭比說話要容易得多。阿姨每天下班後都會拐去超市買新鮮水果,然後在晚飯後,把它們沖洗幹淨,分給小林和我。小林時常把大個的讓給我。每每這時,叔叔阿姨都會笑得很開心,表揚小林有當哥哥的樣子。小林得到誇獎就把背挺得直直的。他整整高出我一個頭。

叔叔阿姨平日裏要上班,他們不許小林出門。所以小林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空閑着。和城市裏的多數孩子一樣,假期總是枯燥冷清。

小林并不按着叔叔交代的那樣溫習功課,而是長時間地看古惑仔系列的錄象帶和漫畫書。他把錢和寫有要求的紙條放在菜籃子裏,再用一根長長的尼龍繩栓住籃子提手,把它放到一樓,讓樓下影象出租店的老板收了錢把錄象帶放進籃子,他拉上來,當天看完就還回去。交易進行得很順利和頻繁。

我并不揭發他,因為他不是我的什麽人。也不和他一起看。那些東西充斥着太多血腥和豔情,過分誇大了情義的重量。娛樂的東西,喜歡的人就一味沉迷,不喜歡的人便是嚴厲批評。

有時小林躲進衛生間裏偷偷抽煙。那兩支香煙是從叔叔煙盒裏拐的。我聽見排氣扇的鼓動聲和小林劇烈的咳嗽聲,想着有些事情明明做着會傷害自己,為什麽我們還固執地去做。然而從小到大,都沒有想明白答案。

開始的時候,我挺自在的。除了在客房的書桌前畫畫,就是跑到陽臺上觀察樓下花圃裏油亮油亮的綠葉,在午後的陣雨過後,它們閃着耀眼的光澤,象童話裏城堡外的精靈的住所。還有時會悄悄把前一天吃剩的果皮放一小塊在花盆邊,會有金龜子綠龜子一類的大瓢蟲落上去。我把它們抓來,在它們的細腳上套上長線,讓它們繞着飛。這時候我便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相當地得意。

後來小林的“非法走私”活動被叔叔取締了,還停止了對他的經濟供給。他開始有事沒事接近我,搶走我的畫,掠去我的金龜子。我讓他還我,他說條件是要親他一下。我低頭不再看他,這是別人家裏,哪裏有我喊委屈的地方。

一個周末一直在下雨,叔叔阿姨說要去看望他們的父母,臨走時讓小林看好家,照顧好我,說他們第二天下午回來。

在那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裏,窗外的雨“滴答滴答”,漸漸哄我睡着了。我夢見父親開着他那漂亮的車子來接我回去了,母親圍着那條格子圍裙站在廚房的窗戶,向我揮手……突然車子翻下馬路,我伸手喊爸爸,我被壓得好痛啊……

睜眼,一個陌生的重量正壓着我。當撕裂的痛感侵襲全身時,我的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聽到自己體內有什麽轟然破碎了。我奮力推開身上的人,掙紮起來,床頭櫃子上的玻璃臺燈應聲摔下,碎裂的聲音在漆黑的夜裏格外清脆。

一只大手環住我脖子,我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在說,你不要喊你不要喊。不然我……我感覺到左耳邊被一冰冷的尖利銳器抵着。我使勁掙脫,慌亂之中,脖子傳來一陣生生的痛。

我不顧一切,往門外沖……空氣冰涼如水雨絲盲目飛舞的淩晨,我瘋了似的逃出了這個噩夢。

許多的深夜裏,我蜷縮在床沿,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腿,我甚至不敢平躺下來。我無法清醒自己身在何處,仿佛無處不有的陰影在時刻壓迫我。黑暗中誰不停地念着那個魔咒,揭開我的傷口,恥笑我的身體。

我兩手空空地跑上濕漉漉的馬路,沒有方向,四處亂竄,想一只藏在城市暗處受傷的蝙蝠,無法預測前方的障礙和陷阱,只能碰得頭破血流,倉皇躲避。

一陣一陣血腥味鑽進鼻孔,左肩頭的衣服被血水雨水弄得緊緊粘在身上,奇怪得我不再覺得痛了。

記不起家的燈光亮在何處,兩排路燈矗立在高處,許是心疼着我,幫我照清前方的路,我快跑起來。

風呼呼從我身邊經過,天地間充足的雨水沖刷着我的身體,我想讓它們帶走洗淨這個夜晚的荒誕記憶。

《重慶森林》裏吃過期鳳梨罐頭的金城武總是沉默奔跑。他把淚水化成汗水,濕潤了身體。雙腿大步大步邁開。人群和喧嘩都流行似的閃過,世界裏只剩下他在和他心裏的痛賽跑。

我們總是要想方設法用各種各樣的形式動作來忘卻傷痛,流更多汗流更多淚留更多記憶,只會更加記得。

某處的路燈下,我大口喘着氣坐下,脫了濕透的涼鞋,擠按腳底柔軟的水泡。

我還不能反應究竟是怎麽了,災難突如其來,我措手不及。仿佛好好的走在馬路上,猛得一腳踩空,掉進渾濁惡臭的下水溝。四面八方的污水沖得我頭暈腳軟。誰能來救起我?我想起爸爸媽媽想起蘇格,原本幹涸的眼眶頓時洶湧淚下。

原來人是不怕災難的,怕只怕災難來臨之時,被賦予希望的那個救世主沒有出現。

忽然間前方響起皮鞋踩地聲,急促沒有節奏的腳步。我驚恐地擡頭,那個滿身酒氣的中年男人已經伸出他黝黑又粗的手掌在我臉上狠狠摸了一把,然後狂笑起來。我再次撒腿逃跑。

我的鞋子被扔在路燈下無語,它看見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卻不能說話,天亮的時候會被掃入垃圾堆。沒有誰會知道這個夜晚的真相。

這個世界怎麽了?這個時間怎麽了?我被遺棄街頭,疲憊不堪,衣裳不整。

城市的早晨被一些晨練的腳步和早點的香氣召喚起來了,雨似乎也哭累了,慢慢淚水不再流下了。我數着公交車站的站牌,努力往家的方向走。每次站在十字路口,我都茫然得像只失去觸角的螞蟻,城市如此之大又空洞,任何一條路都可能引你走進另一片完全陌生冰冷的地方。

我不敢問路,不想別人用奇怪的目光大量我。他們的眼神極不友善,仿佛我是赤身裸體的,被無情嘲笑和猜測。我寧願走錯路,然後再回頭,重走。

天大亮時,我終于看到熟悉的小區。跑到一家餐飲店門口的水龍頭前,仔細地洗臉洗手洗腳。水滑過脖子是鑽心的痛。我不敢停手,不停沖着水。不能留下任何痕跡,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我的腦子裏只有這句話響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