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為什麽喜愛的人不能長久地在一起

事情過去那麽久。

七年了,我用一把斜紮的頭發和大段的沉默試圖掩蓋它。只要下雨,它就痛,象這一刻直視它,仿佛一切昨日才發生,突兀地痛着。

我擰開水龍頭‘嘩嘩’洗臉,眼睛酸澀,突然感到自己需要一只煙。我将手提包裏的東西全倒在地板上,胡亂翻找,一無所獲,因為我根本不抽煙。

我沮喪地坐下,心裏有種沒依沒靠的感覺。

擡頭,只看見了注視我的一雙眼睛。

一個穿着白底黑粗線格子睡衣的年輕男子蹲在我面前。一張白皙幹淨的臉定格在我眼前5cm處。他的眼珠漆黑漆黑,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脖子旁的‘蚯蚓’上。

我慌忙往胸前撥弄頭發,心裏的疼痛再度彌散開來。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停在了我的脖子上,他輕聲說,乖,不痛了。

他看我的眼神專注而安靜,讓我感到裏面仿佛有許多要緊的內容。再仔細朝裏一看,只有一股泉水般的親切從眼中流瀉而出,不知不覺被這溫情滲透,清涼而純淨的滲透,不想抗拒的滲透。

是蘇格嗎?

我有些恍惚,只覺如此熟悉和親密。

他是林嘉茗。學音樂的。我們的新房客,元旦時搬來的。小艾站在衛生間門口,尖着嗓子說道。

嘉茗一邊扶起我,一邊對小艾說道,你先扶她休息去。我去廚房煮個荷包蛋。看上去她餓壞了。

我站着不動,緊緊抓着嘉茗的手不放。他笑了,把我牽到客廳沙發邊,說道,好了,先在這裏等哦。

我想所謂宿命大抵如此吧。有些人和你朝夕相處,卻始終進不了你的心。而有人只需一秒對望,就收你做了他的迷。

小艾的聲音拉回了游離的我,她奇怪地看着我,說,喜樂,你今晚很反常。怎麽,表情這麽傻,做什麽夢呢。

我一下驚覺,夢?夢!是啊,他是林嘉茗,他不是我的蘇格。我抓來個抱枕左揉右捏,心虛地對着小艾笑,同時搖頭告訴她我沒事。

小艾不再說話。

我緩緩躺下,兩腿夾住抱枕,用力蜷起身體,眼皮開始沉重。我又想起蘇格。嘉茗的眼睛讓我想起蘇格,排山倒海地想起。他們倆的眼神那麽相似,清而亮。而事實上,他不是他。

蘇格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比同年齡的男孩顯得個子高些。頭發柔軟,笑容腼碘,陽光下,他微紅的發稍和明亮的眼睛最好看了。

小學六年級開學的第一天,老師領着蘇格走進教室,說道,這是我們的新同學。掌聲中,蘇格低頭坐到教室最後一排的空位上。

那天放學後,同學們陸續走完,我依舊趴在窗臺上寫作業。

忽然一個陌生但友好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班長,你還不回家麽。我都掃完地,現在要鎖門了。

我擡頭只見蘇格拎着我的書包,微笑着看着我。他的眼睛好象剛從枝上摘下的葡萄,還沾着露水,那麽明亮幹淨。

不等我說什麽,其他的值日生便大聲嚷嚷,不用等她,她每天都是這麽拖拉的。

我拿過自己的書包,放在腳邊,低聲說,謝謝。我寫完題才走。然後迅速低下頭繼續寫字。我真害怕蘇格那雙眼睛也會對我流露出疑問和好奇。

事實上,同學們都知道,每天早晨我總是第一個坐進教室,傍晚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剛開始他們也不斷詢問議論,後來終因為我的沉默而對這事失了興趣。

我不知如何開口。父母總是那麽忙,他們各自早出晚歸。10歲開始,母親每天清晨叫起我,她說,喜樂,你要早些去上課,晚些回家,避開路上人流車流的高峰期。你得自己照顧自己,爸媽要工作。說完她匆匆出門。

我想很多事情是可以被習慣的。習慣了就不難過了。于是我每天獨自上學放學,看別人家小孩歡天喜地地被爸媽送來接去,心裏的委屈上演多了,慢慢失去新鮮,似乎真也淡去消失了。

寫完作業,整理好課本,我向自行車棚走去。天色已暗,走廊上教室裏的燈都滅着,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那些課桌椅講臺門窗都不動靜,他們藏在陰暗裏,卻挺實在的。我想無論人來人往上課下課吵鬧安靜,他們都會在那。若幹年後,在安妮的書裏,我才明白這種安全感叫做物質冰涼卻可以被抓住。

班長,我以為你很快會寫完作業呢。一起走吧。

尋聲望去,蘇格正牽着他的自行車,站在車棚前向我招手。他穿着白色襯衫,在巨大的灰色背景裏,顯得格外明亮耀眼。

經過他的身邊,我的心象小鹿亂跳。不知為什麽,當時我很沒好氣地甩了句話出來,誰說要你等。

蘇格并不生氣。那天起每天放學,他都會在車棚前看我來牽車,然後跟在我後面,不緊不慢地走出校園騎上馬路。

我念的小學是實驗小學,學校被要求培養出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跨世紀學生。所以每兩周我們都會有小組活動,種花種草觀察魚鳥然後寫成周記交給老師。

我的小組有四名成員,大家每周六下午都跑到我家來,在陽臺上擺弄那些花草蟲魚,有時也做些簡單的手工玩具。

有一次一個小同學臨走前興高采烈地說,還是班長家好,爸爸媽媽都不在,弄亂了東西也不怕挨罵的。

我望着滿地紙屑,亂七糟八的房間,忍不住“哇哇”哭起。小朋友們顯然被吓到,慌忙逃走。

這時,蘇格從衛生間裏出來,拎着半桶水,抓着兩快抹布,他的眼睛有些濕濕的。他輕輕用胳膊碰碰我,說,樂樂,別哭。我來幫你弄幹淨。

我拼命搖頭,邊哭邊喊道,他們是欺負我爸媽不在,瞎搗蛋。

蘇格開始收拾,他的眼裏流露着憂傷。

再往後,蘇格每個周末都來我家,星期六來,星期天也來。每次都帶兩本嶄新的小圖書來。蘇格說這是他原先在鄉下念小學時,他爸爸買來送給他的。只要他喜歡的,爸爸就買下來。摞起來有他那麽高了呢。

蘇格說起他爸爸的時候,眼睛可亮了,眼珠裏有什麽一閃一閃的,象漆黑夜空裏明亮的星星,那麽快樂。

蘇格喜歡拿張薄薄的白紙,輕輕地描圖書上的插畫。他的表情很認真,他說,樂樂,你也來畫,我們比賽誰畫得好。

我也安靜地學起他的樣子,一筆一劃地很輕很輕地描,那是爸爸送給蘇格的禮物。那是蘇格的寶貝。

蘇格拿出他的寶貝分給我。

六年級上半學期眼看要結束了,期末考試前的那個星期天,蘇格來敲開我家的門。他顯得那麽高興,顧不上緩口氣,還沒進屋,就迫不及待地歡呼道,樂樂,有好消息和你說哦。媽媽說下周考完試,就帶我回鄉下老家。我整個寒假可以和爸爸一起看書,唱歌,玩呢。

他一口氣說完一大串話。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象小太陽,灼燒着我。他一定是一得到這個消息就滿心歡喜地跑來告訴我,以為我會為他開心陪他歡呼雀躍。

可是我首先想到的卻是我将整個寒假又孤零零的。我的心被什麽狠狠揪住。我說,蘇格,你不要我了,是麽。

我用力關上門,把一臉驚詫的蘇格拒之門外,我和自己說,原來沒有誰可以永遠陪伴。爸爸媽媽是這樣,蘇格也是這樣,就只剩着我自己一個人。我第一次發現并恐懼于自己如此激烈的情緒,心裏有股強大的憤怒和委屈噴發而出,破壞力巨大,把伸手可及的東西全部摔出。又跳又叫。

不知道折騰了多久,我終于精疲力竭,抽泣着依牆坐在地上。四周忽然沒了聲音,我害怕起來,感覺心好空。多年後,這樣強烈發洩後的強烈失落感依舊時常發生,只是多年後,不再有人可以安慰。

樂樂,你開門,我有東西給你。

蘇格的聲音仿佛是從懸崖上端傳來,帶着某種魔力,把我從地上拉起。門再次打開,迎着蘇格濕潤的眼睛,我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你寒假快樂。

蘇格擡起手,停在空中,又放下,他輕輕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說,樂樂,你是害怕,是麽。說着走進屋子,俯身收拾起滿地狼籍。

樂樂,你不要害怕。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可是,你放假都要回老家了。

樂樂,來。蘇格拉着我坐到凳子上,他擡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說,爸爸告訴我,有些人是在這裏,他永遠不會失去。蘇格牽起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重複道,這裏。

時間停住。

冬日平靜溫暖的下午,陽光從窗臺傾瀉進來,窺視到兩個孩子無邪的舉動。我望着蘇格的眼睛,漆黑的眼珠裏映着一個小小的我,那長長的睫毛象蝴蝶的翅膀輕柔地撫摩着蘇格眼中小小的我。

他的心跳,我的心跳,在兩只握着的小手裏緊緊挨在一起。

蘇格,喜樂。喜樂,蘇格。

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個下午,校園在一片歡呼聲中,漸漸回複平靜。我依舊最後一個走到自行車棚,蘇格也依舊一臉笑意地牽着他的自行車等着我。只是這種小快樂很快将落幕。

蘇格說,樂樂,我明天要回老家了。你一個人不要不開心啊。等你爸爸媽媽放春假了,他們會陪你的。

我搖頭又點頭,我心裏知道,爸媽總說忙,忙到把公司當成家。他們還會記得有個家有個我嗎。我沒有開口說這些,我不想蘇格陪我不開心。

蘇格說,樂樂,你放下書包,坐上來。他邊說邊拍拍自行車後座。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是我還是聽話坐上。蘇格騎上車,奮力蹬起腳踏板,他大聲喊,樂樂,抓牢了,我們一起把不開心甩到身後。沖啦——

蘇格把車騎上操場,一圈一圈。我看着他飛揚的發稍,飛揚的衣擺,也真的快樂起來。

那天最後是被值勤老師逮到。他嚴厲地訓斥蘇格,你不知道學校裏不許騎車嗎!你不知道載人很危險嗎!他的态度居高臨下,讓人厭惡,我不喜歡這樣的老師。

蘇格偏着頭看我,偷偷笑着,他的眼裏全無畏懼,明亮真誠。

接下來的寒假固然如我預想的那樣,母親除了詢問我的考試成績以外,說的最多的話是,喜樂,你要自己照顧自己。白天我整天整天看不見他們,餓了吃餅幹,渴了喝涼水,晚上閉燈上床害怕了,就按蘇格教我的,把一床棉被疊成春卷樣子,放在床外沿,而自己睡在床靠裏邊。半夜裏時不時被父母的争吵聲弄醒。睜着眼,不敢大口呼吸,想念蘇格,想他正和他爸爸在一起開心無比。

黑暗中我的眼淚淹沒了我,當我的手碰到我的胸部時,有一種莫名的痛。我默默撫摩着我微微聳起的胸部,我想,我要長大,長大了就什麽都不害怕了。

越接近初考,學習越緊張忙碌,而同學之間的感情升溫越快。該是分離在即,那些隔閡、争吵、誤會、成見、羞赧、拘束都顯得微不足道起來。于是班上開始傳起一些某某喜歡某某,某某給某某某做小禮物一類的話。每每從中聽到蘇格的名字,我心裏都不是滋味。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還不明白那是一種對心愛之物的獨占欲在作祟。

蘇格依舊每天等我一起放學。我們一前一後走,不怎麽說話。寒假回來後,蘇格似乎不再單獨找我,他的眼睛看我的時候,有些躲閃了。我知道他一定有話要告訴我,只是沒找到剛好合适的開口時機。

他是有什麽事不忍心讓我知道呢。那麽,我也不問。那些隐隐的不安預感究竟從哪裏冒出來,它又将帶給我和蘇格怎樣的傷呢。

很多問題在發生的當時是沒有意識沒有答案無法提防的。而在過去大段大段時間之後,我們才恍然大悟。只是那些明确的結果于我們已經沒有實質意義了。

蘇格的生日是4月25日。南方城市每年的這個時候,已經開始泛起初夏的香味了。會有很好的陽光,大片大片的藍天下,蔥蔥郁郁的綠色中有精靈跳舞時流下的汗跡,眯着眼睛你會感覺這個世界在閃閃發光。

這天我約了蘇格來我家,把我寒假裏描的畫冊交到他手中。我們趴在我空空的家的陽臺欄杆上靜靜吹風。蘇格側臉看着遠處大山模糊的輪廓,伸出手指描繪起那些線條。風吹起他的發稍,他的皮膚很薄,看上去那些細微的血管都能一一數清楚。我忽然發現,蘇格也是個孤單的小小的孩子。

樂樂,你爸爸媽媽還好嗎。你喜歡爸爸嗎。

我奇怪地看着蘇格,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問起這樣的問題。

樂樂,來。

蘇格跳下欄杆,拉過我的手,摘下花盆裏開得正精神的鳳仙花,用揉碎的花瓣摩擦我的指甲。他低着頭,專注地重複着他的動作。他的睫毛微微抖動,不知怎麽,一種淡淡愁緒在空氣中飄蕩。

我想蘇格還是不肯開口對我說。也許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不去說不去想,就真的可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吧。一直到小學畢業,蘇格從我身邊消失,他一直都沒開口。

我用力張開十指,讓粉紅色的指甲暴露在空氣中。我想那些顏色滲入我的肌膚我的心,從此我不再蒼白冰涼。我想蘇格也是這麽想我美麗的。他看着我,眼睛明亮,笑容幹淨。

蘇格。

我一回頭,重心失去平衡,重重滑下。幾乎同時蘇格接住了我。這是我們第一次這麽彼此貼近。我的胳膊他的胳膊,我的背他的胸,我們緊緊挨在一起,又迅速分開。

在回憶裏,我把這個畫面處理成我的第一次擁抱和心動。

蘇格說,樂樂,不要怕,我是一直陪着你的。即使我不在你身邊。

這是我整個少年時光裏最溫暖的一句話。在我往後的成長裏為了它不斷掙紮站起,一次次哭泣一次次相信。咀嚼這些字句,使我無比勇敢,又無比心傷。

為什麽我們不可以和我們喜愛的人長久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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