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一刻，天荒地老
開始寒假之前，我讓嘉茗和小艾把他們的東西整理妥當，打包搬到一樓的雜貨間。因為春節時候，此屋主人要回來住的。
小艾父母來了幾次電話催她回家。我說，你趕緊回家吧，他們太想你了。這裏我給你收拾，明年來之前，先給我來個電話，記得哦。
小艾神情落寞，期考那幾天下來都沒什麽表情。我知道她很想家人卻很怕回家裏。
送她到車站時，我說，小艾，那些都過去了，會好起來。你要相信，留着希望，總會好起來的。我用力抱抱她，這些話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今年春節，奶奶照例會被爸爸接去過年，而我照例是要自己照顧自己。
嘉茗似乎并不急着回家，他和我一起把床單枕巾都撤下來，在充滿陽光的大陽臺上，晾曬棉絮。
嘉茗看上去很高興，一臉都是笑，幫着我把兩人才抱得攏的大盆擡到陽臺上，又拿來小木凳和搓衣板，他說，你在外面洗，有太陽，不凍手。我給你提水出來。
我系上圍裙，挽起袖子，往盆裏倒了大約半盆的水，然後灑兩勺洗衣粉，順時針再逆時針地攪拌到水面上浮起大大小小的泡泡。
嘉茗說，笨笨，玩什麽呢。說着丢張床單罩住我。我一邊掙脫出來一邊哈哈笑起。等我把床單揉進盆裏，開始用力搓啊搓的時候，嘉茗湊到我耳邊說，嘿，象個賢妻良母哦。
我轉頭看着他的眼睛，單眼皮，長睫毛，黑亮黑亮的眼珠裏映着個小小的我。我用滿是肥皂泡沫的手指在他光潔的腦門上狠狠彈了一下，看着他撅嘴後退假裝可憐的樣子，我笑着低頭繼續搓床單。
嘉茗不再說話，時不時地用撐衣杆打打棉絮。
我不敢擡頭看他，怕迎上他的目光，其實前一時間他的那句“賢妻良母”之後，我想接上的是“那你娶我吧”。
傍晚時候，太陽下去了，我收起棉絮。嘉茗喊我有電話。是張希頤老師打來的，她歡快地在電話那頭喊我的名字，問我做什麽呢。
我看着窗明幾淨的房子，心情無比暢快，大聲地回答她，希頤姐，你終于記得這個窩啦。我以為你和你家那位私奔了呢。告訴你，全部收拾幹幹淨淨，漂漂亮亮，就等你回來了。
電話裏傳來希頤爽朗的笑聲，她說，好好好。我明天能到家。哎，對了，留那男生一起吃個飯哦。不等我做表态，她就“拜拜”挂了電話。
想起高三那會，她要離校，和我逛了好幾圈操場，楞是沒說出告別的話。後來是QQ上和我說的再見保重，也一樣不等我回話就下線了。她是個這樣感性的女子，情感豐富，卻不善表達，或傷心或歡喜，都留七分給自己。
而越含蓄的往往越真摯，浮于表面的，多數都是演戲。
嘉茗從他的房間裏出來，遞給我幾張白紙，說是新年禮物，提前送。我接過來看，是幾副速寫。再看，是用碳筆勾勒出的我的幾個面部表情。簡簡單單，卻包含進我情緒中的許多細節。
我一張一張很認真地看着。夕陽這時候也從窗戶向裏窺探，金黃金黃的光線，烘得我心裏暖洋洋的。
嘉茗問，你喜歡嗎。表情相當的得意呢。
我答，喜歡——。尾音拖得長長的，臉上傻笑不止。
嘉茗又說，喜歡，那你要請我吃飯。然後笑的一臉狡黠。
華燈初上，我們并肩走着。街上很熱鬧，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的。行人們成雙結對，說着笑着，很是興奮，看來許多人還是十分喜歡過春節的。而我想起年關，心底酸酸的。
嘉茗忽然說，喜樂，瞎想什麽呢。要開心，很開心。
他拉起我，大步地走，上麥當勞哦——。我小跑着跟上他，夜風吹起我們的頭發，也吹進我的心裏，忽然渾身輕快，仿佛要飛起。
我們揀了個臨窗的位置面對面坐下。
嘉茗貪心，要了巨無霸。我蘸着番茄醬吃薯條，饒有興致地看他怎麽對付那個圓乎乎的大漢堡。
嘉茗挑挑眉毛，示意讓我注意看清楚了。只見他迅速把巨無霸拿到桌面下。我剛低頭去看，他就已經把漢堡放回桌面，撕開包裝紙，往嘴裏送了。我這才看明白，原來他是把巨無霸用手掌壓制成“三明治”了。
我忍不住笑他，嘉茗，慘不忍睹啊。
他使勁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真委屈了我這張烈焰朱唇了。
我用手指往玻璃上比畫，豬唇。
嘉茗假裝生氣，把番茄醬全抹到他的漢堡上，賊賊地笑着。
我趕緊左右開弓，搶救剩餘的番茄醬。
麥當勞裏喜慶得很，滿眼是亮眼的色，火紅，橙黃，映着一張張歡樂的笑臉。我和嘉茗也象平常的青年學生那樣，放肆笑放肆鬧大聲講話。我甚至完全記不得自己曾經那麽隐忍自卑。
從麥當勞出來，嘉茗說他要上洗手間，讓我在門口等他。
時間緩慢過去，五分鐘，十分鐘，三十分鐘，我越來越沮喪。等待等待。我們每天都在等着。等有些人回來，等有些話說明，等有些原因敗露，等有些不幸結束，等期待的成為現實。等，等到我們只剩下等待的姿勢，前伸雙臂，眼神空洞，心靈幹涸。看那些愛恨情仇終于被風化了去，而等到伊人，是否也毫無意義了。
我背着燈光站，我的臉埋在陰影裏，任由眼淚流。任何時候都不能讓女生傷心，因為她們會從那點細微的破綻想到天崩地裂。
再擡眼，嘉茗無聲地站在面前，他沒有走過來抱我，也沒有開口說安慰的話，他的眼神覆蓋了我，仿佛明白一切。他把手裏的醜醜魚玩偶塞進我懷裏，說道，是在櫃臺那排長隊用就餐券換的。
說完，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緊緊地不放松。我知道，這一握，從此我便在他手心。
回家路上，要過馬路，嘉茗說，喜樂，來，閉上眼，我牽着你過去。
我聽話地閉上眼睛，跟上嘉茗。感覺掉進了一片黑暗，耳邊那些車聲人聲格外兇猛起來。嘉茗走得很慢，仿佛每邁出一步都需要小心确認。我貼着他的胳膊，小步小步地跟上，可本能卻想後退，只覺得腦門前有股未知的巨大力量在把我往後推，而心裏有個聲音說，不怕不怕，有嘉茗，沒有危險的。
只聽着嘉茗說了句，擡腳上人行道了。
再睜開眼睛，看見嘉茗幹淨的笑臉，嘴角上揚，露着整齊潔白的牙。回頭看走過的擁擠路面，短短十來米，我們仿佛經歷了一次深重的考驗，關于責任和信任。我滿足的笑了。
要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那幾頁速寫，便問嘉茗是否專業學過畫。
嘉茗搖頭，說是從小起的興趣。
我倒疑惑了，又問，那你現在怎麽選了音樂。
他皺起眉頭，似乎想了想，含糊地答道，我媽的意願。或許。
接下來我們不再說話。我看到嘉茗緊鎖的眉心一直沒有打開，心裏也難過極了。到家門口，嘉茗一言不發地站在我身後，等我開門。
我拿着鑰匙發着呆，我想，嘉茗不能不開心——他不開心我怎麽開心。于是，我轉身面對嘉茗，深吸一口氣，擡起胳膊，拇指的指腹輕輕落在他眉骨上，摩擦摩擦，我說，嘉茗，別皺眉，要開心，很開心。
嘉茗抓抓我的手，一把摟我入懷。他用下巴來回蹭着我的頭發，喃喃地說着，樂樂，我等得太久了。你知道嗎，我有太多話要對你說，有太多事想你知道。樂樂，樂樂。
黑暗的樓道裏，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如此貼近，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我甚至感覺到嘉茗因為激動而雙腿顫抖。
我想時間就這樣停住吧。讓我們單純擁有，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不會變化不會失望。
這一刻，天荒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