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起舞的蝴蝶，冰涼的夜

穿着單衣站在陽臺上，鋼筋水泥的城市裏，冬天總不很冷。漫無目的地看着灰蒙無聲的天，一只飛鳥也沒有。心情不由飄忽了，我可以用什麽方式來實現兒時那些飛翔的夢呢。

又是一年，沒出意外，也沒過上自己真正要過的生活……

年夜飯吃得很簡單。

我交代保姆說，奶奶糖尿病，要忌口，不能大魚大肉太油膩葷腥，你就按平時的飯菜做。

她點點頭，補充問道，那你呢。想吃什麽我可以另外給你做的。

我面無表情地答道，不用，謝謝。我向來是不接受外人莫名的額外給的好處。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道，哪裏講什麽謝。我老家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女兒呢。她沒上高中，在家都準備結婚了。

我不知道怎麽接話，尴尬地也笑笑，退出了廚房。同一個地球上同樣年齡的人卻經歷着完全不同的事，那誰會比較容易幸福呢。

保姆刷完碗筷，也坐到客廳裏看春節聯歡晚會，興致勃勃地問我今年的節目是否精彩。我敷衍地答了兩句，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兩個關系不親密的人一起看電視，簡直是一種折磨。

這一整天精神都不好，想起許婷想起蘇格想起如何幸福想得太多，心很亂。深夜的時候，我打開電腦，開始給DREAM寫郵件——

DEARDREAM，

好。

又是春節。在你沉默兩年之後，還依舊是這間屋，這些家具，這個燈光，這臺電腦，這樣給你寫我心裏的話。

時間管不住那麽多傷心煩惱事，沒心沒肺地拼命往前跑。那些錯事過去幾年了，還是無法忘卻。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時不時記起我的壞處。對有些傷害說道歉是于事無補的，我也不好對你矯情。

然而，時間無法倒退，我們只好盡量原諒，放過別人放過自己。

抱着熱水袋過冬，這是第四年了。總覺得有很多希望沒有被實現，心裏很空，甚至不想再去給出希望了。

其實我知道很多事只是我個人的，我必須行動起來。但我一直想等等看，等一個人的手臂，等清澈的眼神，等承諾全部兌現，這麽等着，我想總會有一天，他會回來，明白我要什麽，然後有什麽都給了我。象達達樂隊的一首歌裏唱的“帶上我吧，我把什麽都給你”。

可誰知道，這種等待還要多久……

看着桌面上散亂的東西，看着鏡子裏黑眼圈嚴重的臉，伸手可及的地方，一切都昏昏欲睡。

家裏太靜了，奶奶在隔壁屋睡下了，她拒絕手術。

我想人們是不怕死亡的，怕是怕死神帶給我們的巨大改變和摧殘。尤其女人，比起死去，更可怕的是衰老了難看了。呵呵，女人，總要為某個男人美麗，然後再為某個男人老去。

沒有煙花，天空的寂寞如此赤裸着。

……

趕在12點之前給你寫完郵件吧，這些是沉舊了一年的垃圾，清理掉清理掉。

新的一年，我希望奶奶身體好起來，身邊的人都快樂，記憶中的人都比昨天美好。

希望如你所說，20歲，奇跡發生。

剛點了“發送郵件”，安靜了一會，手機忽然響起，是嘉茗。他的聲音聽起來真讓人好心情。他說，乖乖樂，做什麽呢。不可以背着我不開心哦。

我拿着手機呵呵傻笑。

嘉茗說，放假前我送的那幾張速寫帶回家了嗎。有沒有好好保護它們呀。我的新年禮物要揭曉了哦。

我連忙好奇地翻出那些圖，仔細打量，它們之間看起來并沒有任何關聯。

嘉茗問，笨笨，能猜出來這個禮物要怎麽翻新嗎。

我拿起紙張正面看反面看，除了線條，依舊沒有任何發現，我說嘉茗，電話費有點貴哦，你是漫游啊，趕緊說啦。

嘉茗接着說道，恩，你找個寬敞的地方，按我下面說的順序把那些圖排列出來。準備好了嗎。

我趴在床上，一手拿手機，一手按着那幾張圖，連聲答應着好了。

低頭淺笑，沉默皺眉，分別放第一行；第二行是左右兩張側臉；剩下的生氣撅嘴和咧嘴大笑在最下面。恩，是不是拼成了大大的長方形了，好，我的禮物就在下面啦。

挂了電話，我跪坐在床上，試着把排列好的圖依次翻過來，漸漸一幅人物上半身肖像畫顯了出來。

我趕緊小心地把六張紙的邊線接好，橘黃色的臺燈光打在這拼接起來的人臉上，她笑的那麽天真，我不由也跟着笑了。

再看，畫中女子的長發是挽起的，只有幾縷長劉海貼着臉頰調皮地卷曲着。我看到她的脖子左邊畫着兩只觸角相抵的蝴蝶，精致得甚至可以數清蝶兒翅膀上的條條花紋。

我怔怔地盯着她看了許久。走到梳妝鏡前，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拿起一根黑色皮筋，紮起了頭發。我輕輕摩擦着脖子上那道猙獰的傷疤，閉上了眼，仿佛看見那兩只蝶兒飛舞了起來。

第一次，我沒有因發抖害怕縮回我的手。

我盯着自己看了一會，又爬回床上，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想給嘉茗發短信說點感動，然後安心睡覺。這時，小艾的電話進來了。互道了新年快樂之後，電話裏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

我說，小艾，你有話要說，是嗎。

喜樂，剛才是嘉茗給你打電話吧。呵呵，他只記得你。

我覺得緊張起來，換了只手拿手機。我說，小艾，是嘉茗。他，說春節快樂。就這樣。

小艾很怪地笑了一聲，然後一直不說話。

我只好說，小艾，你好好的，早點休息吧。

挂了電話好一會，小艾發來一個短消息，看着真讓人難受，我能想象到她那種無處取暖的倉皇樣子。

她說，喜樂，我沒喝酒。我在我的抽屜最底下發現了我妹的一本日記……原來知道太多真相，會這麽辛苦。守口如瓶，瓶子痛苦；不守口，周圍的人痛苦。

我删了這信息，關了手機，心一直慌慌的，之前嘉茗帶來的感動甜蜜被擊得粉碎。

真正的生活就是這樣，是你大大小小的快樂總會很快地被別的掏去，扔到某個角落，找不着了。我們終還是逃脫不了空虛的掌心。

我被吓醒，又沒了睡眠。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床上的大幅人物半身肖像畫上，腦子裏忽然靈光一現，忙跳下床，抓過外套，關門走上了街。

一陣寒意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我看看四周，街道兩邊的商店早已關門，連招牌的霓虹燈都不再閃亮了。轉角那家24小時便利店居然也停止營業了。

我想除夕夜一直都是屬于家人的團聚的吧。在這個夜晚，忙碌的商人，花心的男人，疲倦的游子，都紛紛回歸那樸實的溫暖裏。

我沿着路燈腳下走着。夜風吹起了我的頭發，我再一次想起嘉茗送的那兩只鉛色蝴蝶，它們象午夜的精靈，點燃了深藏的激情。我大步朝前走，四下張望着，尋找還亮燈的小商品店。

終于在步行街盡頭的角落裏，一家兼賣飲品的女生飾品店在夜的寂靜中沖我可愛的招手。

我走進去，把正在低頭整理錢櫃的女營業員吓了一跳，但她還是站起，禮貌地笑笑，問道，小姐，你要奶茶吧。

我搖搖頭，往店裏面走去。女孩在我身後輕聲說了句，怪了，這麽晚一個人出來逛街。

我找了一版印有大大小小數十只蝴蝶的紋身紙，又拿了一根深色發繩，要求結帳。女孩一邊接錢找錢一邊繼續向我推銷她的奶茶。看來這樣寒冬的深夜，她的熱奶茶很好賣。

我問女孩要了一杯純淨水，走到櫃臺旁邊的一面鏡子前，低頭小心地撕下了兩只長形的蝴蝶紋身紙。女孩好奇地看着我，問，你要把它們粘在哪裏呢。

我沒答話，把胸前的頭發都往後攏，用發繩随意地紮起。外套裏一字開領的毛衣立刻洩露了脖子上那道狹長的傷疤。女孩止住了問話，屏息凝視着那條“大蚯蚓”。

我對鏡子裏的她笑笑，繼續自己手頭上的動作，先把那兩只蝴蝶圖案相對按在疤上，再在它們的背面打上少許水，輕輕地摩擦幾下，然後小心揭下紙，兩只蝴蝶就停留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對一臉疑問的女孩說了句謝謝，雙手插入大衣口袋，步履輕盈地走回街上。感覺着脖子上從未有過的清涼感，冰冷的空氣放肆地親吻着那跟随着我的腳步起舞的蝴蝶，再沒有誰能見着那些往事痕跡了。

我拿出手機給小艾發了個信息，小艾，不管你新發現了什麽隐藏的真相，都請你別開口說起。試着繼續隐蔽它們，別人都不知道，就沒有人會提醒你去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