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權臣x公主 22 ·
(一更)
沈清讓人去查容遲, 調查結果很快就送到了他的案頭。
屬下給出的結論卻是,容遲确确實實已經死了。
容氏一族被判處斬刑的幾十口人,都被太醫院李院首出資收殓, 安葬在京城東郊的一座無名山上。
他們找到其中的容遲墓,掘開了墳冢,找到了對方已經腐化的屍身。
沈清不肯信:“屍身既然都腐化了, 如何能斷定那人就是容遲?”
屬下回道:“我們帶了京城經驗最為老道的仵作同行,仔細查驗了屍首。仵作通過顱骨繪制了死者相貌, 牙齒判斷年齡,容遲幾年前墜馬,小腿曾經骨折, 這些信息都合上了, 确認是他本人無疑。”
樓昭如果聽到這番話,或許要再誇幾句馮承辦事妥帖, 畢竟人海茫茫, 找到這樣相似的替死鬼實屬不易。
這年頭沒有更高級的驗證技術,墳冢裏的屍首究竟是不是容遲,只能自由心證。
只是再多人、再多證據指向那屍體就是容遲, 沈清都不能滿意這個結論, 他死死地盯着屬下,直盯得對方頭冒虛汗,最後只能硬着頭皮繼續禀告:“小的又去查了那容華公子。”
既然不能證明容遲之死的破綻,那就去尋容華的出現有什麽纰漏。
沈清這才緩了緩神色, 問道:“那有什麽發現沒有?”
屬下微不可見地蜷了蜷身子, 嗓音幹澀地回道:“小的, 并未發現什麽異常。”
沈清的目光登時浮現不滿,可屬下也無能為力, 只能如實說出自己的調查結果:“容華确實不是他本名,那人原名劉岩,是江南道永州勳蘭縣人士,祖祖輩輩以經商為生,去年外出行商時遇到劫匪,被路過的公主府護衛順手救了。那護衛覺得劉岩長得很像容遲,便帶回京城,獻給了宛華公主。”
“小的帶着容華公子的畫像去勳蘭縣查問,見過的人都說畫中人正是劉岩。”
只是,當地人也說,劉岩言行孟浪、性子輕浮,平白招惹了不少事端,遇到劫匪一事恐怕也是因為得罪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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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看來,他跟那位氣度不凡的容華公子,卻是截然不同。
不過,宛華公主既然想将那劉岩當作心上人的替身,自然要派人教他規矩,往容遲的方向培養。而身為公主的男寵,那劉岩但凡稍微有點兒野心,也該有些長進。
屬下想了想,還是沒敢多事提起這些,多說便是多錯。
可這樣一來,不論是容遲的死,還是容華的生,都查得清楚明白,無懈可擊。
屬下猶豫着開口:“殿下,那容華公子的身份确鑿無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男寵而已,想來是那宛華公主調/教人的手段了得,才讓殿下看走了眼……”
沈清冷笑一聲,輕聲道:“本宮看走了眼?這麽說,竟是本宮的錯了,還要勞駕你來提醒?”
那屬下面色煞白,連聲道:“是小的失言,小的該死!”
沈清卻置若罔聞,轉動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淡淡道:“既然你自認該死,就拖出去杖斃吧。”
那屬下抖作一團,書房中除了他驚恐的低聲求饒,再無一人膽敢開口,兩個侍衛沉默出列,将人拖到院外,伴随一陣劈劈啪啪的板子聲,被堵住口的嗚咽漸漸沒了聲息。
目睹全程的清瘦幕僚神色波瀾不驚,對皇長子這種動辄拖人下去杖斃的舉動已經習以為常,只是他面色有些肅穆,沉聲道:“這樣一來,即便我們都知道那人就是容遲,卻因為對方做得太過周密,恐怕也拿不到什麽把柄了。”
沈清眼神陰婺:“拿他的把柄,也只是想在臺面上與他鬥一鬥。既然他們不守規矩,也就不能怪本宮不擇手段。那容遲想做個無名宵小,就讓他得償夙願,死得悄無聲息。”
二月裏來,冰雪初融,氣一日比一日晴好。暖烘烘的陽光曬在人身上,渾身上下都松泛起來。
容薇在廊下喂鳥,不時教它說話。
公主送的這只鹩哥如今已經學會說許多新詞兒,不再成把那句令人尴尬的“有美人兮”挂在嘴邊。
這幾日叽叽喳喳的,說的正是:“初暖,日初長,好春光。”*
喂完了鳥兒,她眼尖,瞧見哥哥已經用完了早膳正要出門,便連忙開口喊住他,道:“公子等等我!”
她匆匆提裙跑進耳房,拿起一個小籃子,裏頭放着把剪刀,打算去園子裏剪些花兒回來。
容遲笑話她:“就這麽一段路,也非得一塊兒走。”
容薇揚聲笑嘻嘻地回了句:“我就喜歡這樣。”
容遲便等了她一會兒,兄妹兩個一前一後,一道出了綠滿園。
果真只同行了一小段路,容薇去了後邊的花園子,容遲則往前院議事廳去,他兼任了公主府的管家,每日都要處理府內的日常瑣事。
容遲不愛聽人拐彎抹角浪費時間,要求所有管事有話直說,長話短說,辦事效率極高,只消兩刻鐘便能處理完所有家務事。
這日,一位管事面色為難,等其他人都禀告結束,一一散去,挨到最後才期期艾艾地提出:“琅蕪苑容留公子生辰快到了,當初公主曾答應他在西郊別院設百花宴慶祝,只是近些日子,公主不大去他那裏了,不知……如今是什麽打算?”
說到最後,那管事聲音低到微不可聞:“容留公子的生辰在三月三,如果要舉辦百花宴,屆時所需的花花草草,現在就得預備調度起來了。”
在容華公子面前,請示容留公子的生辰宴,這種事還真不是人幹的!
只是公主如今把府內事務一應交給了容華公子,現在諸事不管,等閑見不到人影,那管事無計可施,也只好硬着頭皮來問他的意思。
誰不知道公主如今只獨寵容華,可容留公子那張臉,也讓他不敢将人得罪死了。
容遲聽完,雙眸微斂,掩下其內的所有情緒,淡淡地回道:“我知道了,此事我會請公主示下,辦與不辦,稍晚讓人給你回複。”
那管事得了準信,如蒙大赦,匆忙應了聲是,便立刻起身告辭。
短短時間,容遲已經樹立了自己在公主府的權威,平日裏處事公正,不偏不倚,加上背後有公主撐腰,管事們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面上都表現得十分敬重。
他看了一眼那管事匆忙離去的背影,眸光閃了閃。
三月三,百花宴。
這心意,倒是別具一格。
後花園中,容薇提着籃子在花樹下轉悠,想尋幾支最好看的剪回去裝點屋子。
她是容華公子院裏的人,管花草的仆婦們自然沒有異議,不僅不攔着,還紛紛湊上前出主意,哪一朵更大,哪一朵更好看,争先恐後地幫她挑出來,就差奪過剪刀替她來剪了。
容薇覺得這樁雅事的趣味全教她們給毀了,客氣地說了聲:“嬷嬷們自去忙吧,我自個兒來就好。”
說罷也不睬她們,自顧自往花園更深處走去。
仆婦們看得出她不想被人打擾的心思,也就樂得不必跟着,留在原地閑聊。
自有人看不慣容薇的作态,啐道:“不過是個喂鳥兒的丫頭,成攀着容華得瑟顯擺,知道的知道那位也不過是個玩意兒,不知道的還以為那就是主子了。”
便有人低聲提醒她道:“你也知道他正風光着,還不少說兩句。”
先頭那仆婦卻不以為然:“我看未必能風光幾時,去年此時容留公子正受寵,可不比這位得勢?那可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只要不是想要上的星星月亮,咱們殿下都能設法為他取來。反觀這一位,倒不見公主送他什麽特別的物件兒,一只會說話的鳥兒,一個照看鳥兒的丫頭,并着一些庫房中原本就有的珍寶衣料?跟當初的容留公子比起來,可都太尋常了。”
卻有聲音反駁她道:“那些東西值什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殿下講究攻心,容留公子喜好黃白之物,公主便用奇珍異寶收攏他,這位容華公子大約是位君子,公主便為他守身如玉,給他奉上一顆真心。”
那仆婦短促地笑了聲:“咱們公主會托付真心?你可別說笑了。”
有仆婦附和道:“這話說的不錯,咱們公主最是多情,也最是薄情。當初待容留千好百好,不到兩個月,便把人忘到腦後了。這位能獨寵多久,還真難說。”
也有人不認同:“公主以前确實多情,可你們誰見過她像現在這般?這都素了多少日子了。容華公子千好百好,可到現在,殿下還沒得手呢……若真只是玩玩就撒手,憑咱們公主的人品相貌,什麽樣的男子拿不下?”
這一席話,說得衆人都安靜下來。
宛華公主這樣的性子,若非真的動了真心,怎會對一個人這般敬重?
角落中一直安靜的年輕婢女忽然幽幽地開了口:“是容留公子這般,短暫受寵,坐在金山銀山失意哭泣比較好,還是像容華公子這般,獨得一顆真心,平平淡淡、長長久久更好?為何不能坐擁財富和公主的寵愛,兩者兼得?”
說的衆人都偷笑起來,這人癡了,竟替那些男人犯起愁來。
園子深處,容薇垂着雙眸,手中微微用力,“咔嚓”剪下枝頭開得最豔的那朵白玉蘭。仆婦們私底下的閑談從未刻意放低語調,該聽的不該聽的,這半年以來,她聽了太多太多,如今已經可以做到完全面不改色。
只是依舊無法不去在意。
她想起前兩日為哥哥收拾屋子時,無意間在他床頭木匣中,看到了一條被珍藏的素帕。
那條帕子,不論款式還是質地,都能輕易看出其主人是誰。
容薇心中不免有些難過。
昔日裏他們家平安順遂,尚公主也不算高攀,可那時落花有情、流水無意。而今他們這樣的光景,若哥哥偏偏不慎動了心,他日後将如何自處?
(二更)
容遲從議事廳出來,準備回綠滿園,經過後院的水榭時,又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這次對方不再只是看着他,而是遠遠打了個招呼:“喂,你就是容華?”
容遲停在十步開外,頭一次細細打量了對方。
自打接了管家一職,他很快就将公主府的大小事宜都熟悉了一遍,包括住在府內的所有人。
眼前的男子,紅衣薄衫,生得玉質風流,正是之前那管事口中提到的容留公子。
他原名劉岩,據說是個行腳商人,因為長得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被帶到公主府。說來可笑,如今容遲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反過來将相貌整得像他。
宛華與他商議過,為避免有心人探查到真相,這樣做是最穩妥的,一個現成的擋箭牌。
便是為了這個擋箭牌,她也不可能将他逐出公主府。
三月三,百花宴。
容遲冷笑了一聲,不想理會此人。
可對方卻攔住他,輕笑道:“容華公子?就這麽忙呀,看在咱倆都姓容,長得又這麽像的緣分上,聊聊嘛。”
容遲看着他,神情淡漠:“有話就說,不必拐彎抹角。”
容留卻忽然伸出手來,似乎想摸他的臉,容遲眉頭一皺,退後一步,順勢将那只不規矩的手打落。
容留誇張地痛呼一聲,怒道:“你這人,好沒意思。”
容遲并不搭腔,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容留卻沒看懂似的,自顧自地說:“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都說我跟那個人有七八分相似,你也是差不多的理由被帶進這裏的吧?這麽看着,我們兩個卻更像一些呢,還真是特別的緣分?”
容遲作勢要走,容留連忙拉住他,神情暧昧地低聲道:“公主那邊可不好應付,你一個人吃得消嗎?給兄弟多美言幾句,等兄弟複寵了,一定重金酬謝!”
容遲拿開他握在自己右臂的手,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将容留生生看退了兩步。
容遲并不與他多言,見對方自己退開,便撣了撣袖子被拽過的地方,轉身大步離開。
容留悄悄拍了拍胸口,心道:這人是吃了什麽藥?脾氣這麽差,那眼神,吓死人了。
等那股子莫名的驚悚感退去,他又覺得自己行了,沖對方消失的背影嗤了一聲:“清高什麽?跟我不是一個樣,都是替身,誰比誰高貴?你不幫我,我就自己想辦法。”
公主府占地百畝,雕廊畫棟、亭臺樓閣數不勝數,內裏大小庭院幾十個,住着原主從各地搜羅來的美人。
樓昭穿過來的這大半年時間,待這些男子并不刻薄。他們的份例月銀比照從前,以往如今依舊如何,一應生活用度都未增減。
畢竟他們曾是原主的心頭好,只要不過分作妖,她可以繼續養着。
只是不再召見他們。
無端受了冷落,并非所有美人都能甘心接受。不時有人在園中制造偶遇,也有托人說情想求見,軟磨硬泡的,死纏爛打的,招式百出。
可惜樓昭對別人用過的男人不感興趣,從不搭理。
鬧到最後,安分守己的留下,那些不甘寂寞的,都被借故遣散了。
原本滿滿當當的公主府,最近空置了不少院落出來。
看在外人眼中,便是公主殿下得了容華公子,從此收了心。曾經盛傳可能會取代容華的宋先生和周琴師,公主也當真只是與他們學習技藝而已,并未流露過要收用的意思。
卻不是所有的男子都有所行動,還有幾位,正在觀望樓昭的态度。
曾經盛寵一時的容留公子,便是其中一位。
容留雖然輕浮沒腦子,但生比旁人多幾分趨利避害的本能,看到那麽多人仗着昔日疼寵冒然出頭,卻都被逐出了公主府,便低調蟄伏起來。
但到底沒什麽太多的耐性,見這陣子後院風平浪靜,容華那邊也遲遲沒聽說有進展,這才打算借口舉辦百花宴,想試探公主的心思。
若能想起他的好來,重新複寵,那自是最好的。
萬一公主真膩了他,他也得想想後路,總不能當真在女子的後宅困上一輩子。
容遲帶着一腔無名怒火徑直來到撷芳院,彼時樓昭正在與宋先生對弈。
看到風塵仆仆的容遲,樓昭愣了一下,問:“你怎麽了?”
說着竟放下正在進行的棋局和對面的宋先生不理會,起身相迎,上前來關心他的狀況。
容遲看着眼前女子毫無保留的關切,胸口奔湧沖撞着的無名火悄然熄滅。這般明顯的心緒轉變,再怎麽刻意忽視,都不得不承認。
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這女子似乎總能表現出以他為重的表象,引他沉溺其中,待回過神來,總能後知後覺自己的自作多情。
眼前的人,是什麽樣的人,她身邊有多少卿卿情郎,難不成自己是頭一知曉?
容遲看了一眼她身後的宋先生,并不意外,對方雖然低眉斂目,但一雙多情的眼睛,卻時時刻刻落在這女子身上。
容遲眼中浮現一絲戾氣,卻強行壓了下來,對樓昭道:“琅蕪苑容留公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問公主當初答應他的百花宴,還辦嗎?”
樓昭愣了一下,“容留公子?百花宴?”
一副完全狀況外的模樣。
樓昭确實忘了,畢竟不是自己答應過的事。不過經容遲這麽一提醒,埋藏在角落裏的相關記憶被迅速激活,也就随即想起來了,可她卻平靜地回道:“啊,這事兒我都忘了,那就算了吧,不辦了。”
那一瞬間的茫然和想起之後的不以為然,悉數落在容遲的眼中。
她承認了,所以百花宴一事并非容留或管事杜撰,曾經的許諾都是真的。只是如今她的心意改變了,答應過的事情也可以都不作數了。
不知為何,容遲覺得有些可笑,內心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蒼涼。
“是,屬下知道了。”
容遲轉身便走,好像他匆匆趕來,便只為詢問這一樁再瑣碎不過的小事。得到确切答複了,便可以離開了。
樓昭愣了一下,再遲鈍也看出他的不對勁。
看來容遲并不認可她對這件事的處理方式。
可這是原主答應的事,她完全無意繼續履行承諾,為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大肆舉辦生辰宴,這也太奇怪了。
況且,她總覺得,如果自己此時改口,答應舉辦那個什麽百花宴,恐怕更加弄巧成拙。
只能假裝沒看出他的不悅,伸手将人攔住,好聲好氣地說道:“你先別走呀,來幫我看看這棋局。”
樓昭跟宋先生學了半年多的棋藝,已經能跟對方打個平手。前些日子兩人對弈之時,容遲碰巧來找她議事,觀棋片刻,指點了她兩步,便将宋先生殺得片甲不留。
自那日起,樓昭在對弈時遇到容遲,總喜歡讓他指點一二。
今日容遲卻不打算幫她,淡淡回了句:“觀棋不語真君子,殿下自己琢磨吧。”
樓昭看着他一副打算就此拂袖而去的模樣,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她轉身對宋先生道:“先生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後日再來。”
樓昭單日學琴,雙日弈棋。
宋先生聞言眼眸暗了暗,卻也沒有說什麽,點了點頭,稍稍整理了手邊的棋子,才起身離開。
宋先生走後,芳若察言觀色,覺得氣氛不對,便領着屋裏幾個小丫頭都出去了,把室內空間只留給這兩個人。
樓昭拖着容遲的手,往窗前擺放殘局的長榻邊走去,按着他在自己這邊坐下。
容遲這次沒有拒絕,只擡眼看着她。
樓昭有心想解釋什麽,但也無從解釋,只好強行轉移話題,道:“你剛剛說生辰,我倒想起來了,正要告訴你,沈清的生辰快到了,就在下個月,他邀我們去赴宴。”
說起正事來,容遲的态度松動了些,雖不明顯,卻還是被樓昭敏感的察覺到了。
她再接再厲,親自為容遲斟一杯茶,分析道:“我猜他恐怕沒安什麽好心眼,不得不防。可是不去,又好像輸了陣勢。”
說着露出苦惱的模樣。
容遲便道:“一起去吧,我陪你。”
樓昭抿唇一笑,肯說這話,那便是氣消了大半了,于是順勢問道:“孫小海說的那個人,你有頭緒了嗎?”
三皇子沈康“服毒自盡”之前,曾派孫小海去東城的醉白樓去找一個人,從他當時所說的話隐約能夠推斷,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翻案的關鍵。
但孫小海并沒能成功與此人接上頭,而沈康也在那日被人暗害。
醉白樓是東城最有名的酒樓之一,每日客流如織,過去那麽久的事情,根本無從查起。
想要找到沈康所說的那個人,只能從其他地方着手。
容遲目前手握卷宗,利用容華公子的身份,也已經與部分涉事官員搭上線,明裏暗裏做了不少調查工作。不過,他一直沒提起這件事,樓昭從他掌心的進度條判斷,他并非刻意隐瞞,而是應該還沒什麽重大發現。
畢竟原文中,他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把這件事徹底查清楚。
很多時候,真相的暴露需要的是運氣,而非努力。
果不其然,容遲搖了搖頭,道:“沒什麽進展。”
樓昭想,如果此刻給出劇透線索,能讓他開心一點的話,也未嘗不可。
于是她主動提起三皇子謀逆案,試着與他從頭再分析一遍案情。
(三更)
三皇子沈康被認定為謀逆,最重要的證據便是與起兵的薛王秘密來往的那些書信。
這些書信既然是被僞造的,那麽究竟是誰寫的,于何時何地用什麽樣的方式放進書房的?
寫信之人,筆跡與沈康本人一模一樣,一定是經常接觸沈康墨寶之人,對他的筆跡相當熟悉。此外,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出入皇子府最緊要的書房重地,若非功夫了得,便是出了內賊。
這個人,沈康一定想過究竟是誰,他有沒有提到過?
此外,三皇子因為包庇下屬貪污受賄,私下裏有過幾次抱怨,此事也被宣揚得舉朝皆知,但事實上,沈康并非這般不慎之人。
他确實抱怨過幾句不平,但場合極為隐秘,聽見的人也屈指可數,這些人,也都有內鬼嫌疑。
這些細節,容遲都思索過千百遍,并未發覺有什麽錯漏。
只是他身為局中人,沒有上帝視角,許多事實并不知情,自然存在思維盲區。樓昭将她知曉的有效細節,編撰出适合的劇情,用以彌補他缺失的信息,果不其然,得到提示的容遲舉一反三,很快摸準了調查方向。
只是他看向樓昭的目光,也因此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狐疑。
樓昭及時住了口。
容遲是個聰明人,不宜透露太多,以免過猶不及。
她做出一副誤打誤撞猜到的樣子,也不管容遲信與不信,強行略過這一茬,又道:“我舅父當時主審這個案子,一定也查到了什麽。以他的性子,不趁機把沈康踩進泥裏,實在太不符合他的辦事風格了,可他偏偏沒有。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知道沈康不必他踩,已經完全沒了翻身的機會。”
容遲聞言不禁看了她一眼,聽她的語氣,似乎為溫克倫溫宰相的行事很不以為然。
那可是她親舅。
這女子究竟在想些什麽?
她似乎并不站在任何一個陣營,仿佛局外人一般,事事看得通透徹底,卻不打算幹預。
不,她還是幹預了一些事,關于他的部分。
容遲意識到自己似乎又一次自作多情,連忙中斷了蔓延的浮想聯翩。
樓昭沒留意他短暫的走神,愉快地宣布:“我舅父那邊的發現,就讓沈宴去查。”
兩人複盤了半個時辰,便将容遲這麽久沒能理清頭緒的困擾解決了大半,他着實很難繼續維持不悅,緊繃的嘴角總算放松了些許,揚起微不可見的笑弧。
樓昭見狀,總算松了一口氣,點了點矮幾上的棋盤道:“不如我們手談一局?你也教了我不少絕招,還沒機會驗證一番效果如何呢。”
容遲不鹹不淡地回道:“我看那位宋先生如今很難再勝你幾局了,還不算有效嗎?”
說是這麽說,手裏卻自動自發地撿起棋子來。
樓昭自動自發地拿過白子盒,卻道:“贏過宋先生如今已經不再是我的目标了,我的新目标是贏了你。”
容遲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那恐怕不容易。”
樓昭自信滿滿地說:“有挑戰才有樂趣嘛。”
待容遲準備落子的時候卻忽然反悔了,握着他的手腕嬉笑道:“先讓我兩子。”
容遲不置可否,樓昭眼疾手快地落下二子,他也并不反對,慢條斯理地與她對弈起來。
兩人的水準不可同日而語,樓昭每走一步總要思考許久,而容遲總能在她落子的一瞬便放下黑子,仿佛無需經過思考。
可他的每顆棋子都恰到好處,惹得樓昭總忍不住反悔,道:“你落子太快,其實我還沒想好。”
然後趁機悔棋。
容遲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與宋先生對弈時,也總這般無賴嗎?”
樓昭不以為然地說:“那怎麽能一樣?宋先生是先生,是老師,自然要敬重些,落子無悔,輸了也不丢人。”
容遲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我呢?”
樓昭想了想,才道:“咱們,算是一條繩子上的蚱蜢吧,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就別那麽多規矩,怎麽開心怎麽來吧。”
容遲執子的手微微頓了頓。
生死與共。
這樣的話,也能張口就來。
他眼眸低垂,沉默良久,才淡淡地開口:“公主金枝玉葉,前程似錦,草民卻是戴罪之身,連身份姓名也保不住的人,這種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
樓昭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随口說出的話,于他而言确實有些不合适,正想解釋點什麽,門外卻傳來芳若的聲音。
“殿下,龍虎衛将軍慕離大人求見。”
慕離,他怎麽來了?
樓昭見容遲放下了棋子,想起他與慕離是這個全員反派的故事中難得一對惺惺相惜的朋友,只是此時暫時還沒什麽交集,便又打起了加速劇情的主意,揚聲道:“請慕大人去外書房等。”
又對容遲道:“你與我一道去見見他吧。”
健康、平安,親情、友情,愛情、家庭,事業、尊嚴。
這是樓昭為容遲的幸福人生設定的幾個參考指數。
其中健康、平安暫時無憂,親情的部分他只剩下容薇,如今就在身邊,成就已經達成,其餘幾項任重道遠,只有友情的部分,慕離的出現正是時候。
這樣一想,樓昭心情便帶上了幾分雀躍,腳步也比平日輕快了幾分。
容遲跟在樓昭身後,看着對方滿心歡喜地奔向另一名男子,藏在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了蜷。
慕離登門,是為上元節那夜四皇子沈阜被人下毒一事。當時樓昭讓人将那下毒未遂的小太監悄悄綁了,私下送給慕離調查。
她并不指望能有什麽确切結果,畢竟藏在暗處的真兇,并不是那麽容易就被指認出來的。
她當時只為幫還是個幼兒的男主出口惡氣,順便與慕離結個善緣。
這位畢竟是反派先生的知己好友,也是她任務清單的一部分,原主在他這邊印象并不算好,時不時洗白兩下總歸是沒錯的。
果不其然,慕離說起這個案子,神情不太愉快:“那小太監倒是交代得很快,他叫人拿住了把柄,被脅迫着給四皇子羊乳中下毒,要挾他的人是個老太監,那人上元夜當晚就被塞進了枯井裏,屍首過了幾日才找到。這個老太監性子孤僻,與旁人交流甚少,線索幾乎中斷了,暫時着實查不出什麽。”
樓昭并不意外,又問起四皇子的情況。
慕離道:“陛下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十分震怒,将四皇子身邊的人都處置了,換了一批新人,四皇子的安全應當無憂了。”
無憂麽?樓昭表示懷疑。不過主角光環在身,再怎麽樣,總不至于丢了性命,但願換了一批人伺候,他能少吃些苦頭。
面上,樓昭還是表現出适度的感激,道:“有勞慕大人費心了。”
說着看向身後的容遲,對慕離道:“這是我府中清客容華先生,容先生,慕大人也是咱們的老朋友了,日後可要時常聯絡。”
她态度熱切,若不是太過幼稚,就把“你們兩個做好朋友吧”這句話說出口了。
可惜當事者兩人态度都有些冷淡。
慕離與樓昭也打過幾次交道,相處下來發現她并非傳聞中那般驕縱無理,反而是個聰慧冷靜的女子,倒也放下了往日的偏見。
但對容華公子這等仰賴女子上位的男人,還是有些看不上眼。
再看容遲,不知是看出了慕離的疏離态度,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也只是略微颔首致意,并沒有與對方交好的心思。
樓昭不禁有些挫敗,但回想劇情,慕離最初對大反派容遲的确心存偏見,多次聯手合作之後才慢慢扭轉觀感。而容遲是個驕傲性子,在慕離沒有表現出善意之前,他也從未流露出一絲一毫交好的意圖。
是她太過心急了。
也罷,既然已經成功給兩人牽上線了,日後具體怎麽發展,就看他們自己吧。
這麽一想也就釋然了,趁着仆婦上茶的功夫,她悄聲與容遲商議:“孫小海的事,不如讓他也去查一查……”
話還沒說完,容遲便堅決地搖了搖頭。
樓昭想了想,沒再堅持,與慕離寒暄了幾句,便端茶送了客。
等人走了,她才對容遲道:“此人看起來圓滑世故,其實有智慧、有底線,是個難得可以信任的對象。如果我們希望能夠有人幫我們調查沈康的案子,還能将結果不偏不倚地轉告陛下,那個人也只能是慕離了。”
容遲看着她,忽然問道:“你如何看出這些的?”
樓昭愣了一下,容遲追問了一句:“你為何如此篤定此人值得信任?”
樓昭想了想,謹慎地說:“因為,我從他身上看出與你類似的,值得信任的品質?”
容遲沉默了。
話音剛落,樓昭便覺得自己似乎說錯話了。
因為,容遲的目光肉眼可見的,晦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