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星磊落不正經的相遇方式

娘兩個對坐着說了一時話,到了暮色四合時,外頭就來了個婆子。

顧南音識得這婆子,是二房二奶奶身邊的粗使婆子周榮家的。二奶奶乃是顧南音的親嫂子,姓周單名一個蘅,最是爽利的一個人。

顧南音迎出去,周榮家的看了下四野的山景,揣着袖子略顯怠慢:“四姑奶奶可叫奴婢一頓好找。”

顧南音只微微一笑,問起她的來意,“可是蘅二奶奶尋我有事?”

周榮家的嗯了一聲,“回姑奶奶的話,今兒府上宴請,招待八方來客。二奶奶說了,您娘兒倆不常出門子走動,今兒請您領着表姑娘出來熱鬧熱鬧。”

顧南音不免納罕。

這麽些年了,府裏視斜月山房如無物。別說宴請這等事,哪怕是尋常家宴都沒叫過她娘兩個幾回,今兒日頭打西南角出來了?

不管怎麽說,二房到底是她的娘家,既然蘅二奶奶派人來請了,自然要去赴宴的。

回了正堂,煙雨正同青缇給絨兔子纏銅絲,這便叫青缇去為姑娘準備衣裳,“……撿那件兒雨霧青的裙子來。”

煙雨霎了霎眼睫,有點兒不解,“這會兒都暮降了,咱們去哪兒?”

顧南音坐下來,同她說了方才的邀約,煙雨的小眉頭立時就擰住了,“……我剛吃的飽飽。”

顧南音失笑,站起身為女兒攏了攏發絲,向着側方的銅鏡看了一眼。

銅鏡澄澈,框出了一幅清顏玉骨的美人圖。

“說是吃酒席,哪裏能真吃?”顧南音拿小玉梳輕輕為女兒梳着如瀑黑發,柔聲說着,“雖不知與你同席的都是哪些閨秀,左不過是些姐姐妹妹。同她們談一談時興的衣料,近日的天氣,平日裏愛做什麽,愛玩什麽……”

煙雨不常出門,更不曾同一個年齡段的女孩子打過交道,此時聽了娘親的話兒,心裏的那點子膽怯就冒了頭。

“女兒不去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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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南音知道女兒害怕。

幼時那一場大火,致使她失去雙親,雖則這十年間,她從未提及,似乎生下來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可顧南音太清楚女兒的一些禁忌。

她嘆了一息,繞在女兒身前坐下,握住她的小手。

“那有什麽不成?只是你如今已然及了笈,總要出門子的。”她溫着嗓音,慢慢地說話,“還說要買間肆鋪做買賣,總不好一輩子躲在娘親翅膀下。”

煙雨心裏最着緊的事,便是和娘親自立門戶,聞言立時就鼓起了勇氣。

“……那明兒曉起,您能給我買大麒麟閣的牛皮糖麽?”她的語氣帶了幾分孩子式的祈求,眼眸裏卻閃着點兒小頑皮,“不是因為我懶得出門,而是娘親買的牛皮糖比較甜。”

顧南音自然是無有不應,心裏雖然存了幾分擔憂,但很快被女兒鏡前試衣裳的動作吸引,上前好生為她整理了一番。

一番拾掇下來,暮色已然降了下來,天光昏暗着,有幾分暮春的景象了。

斜月山房本有一乘小轎上下山,可惜經年不用,早已半新不舊。再者說了山房裏也養不起轎夫。

于是,芳婆子看家,主仆四人便相互攙着,慢慢地往山下走。

只是雨色涳濛的天氣,使得下山的路泥濘不堪,十分地難走,主仆四人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山下。

宴席擺在長房河清園。

金陵的煙水氣慣常在夜裏升騰,河清園的侍女接引了母女倆,提了一盞溶溶燈向前走,煙雨垂着眼睫跟着走,腳下像是生了似有若無的煙。

侍女掌着燈引路,穿過燈影幢幢的花園兒,心裏卻在砰砰亂跳:府裏都說斜月山房的表姑娘生就了花容月貌,近日一見,真真叫她一霎兒失了神魂,竟愣在了當場。

怪道長房的珙二少爺前一回醉了酒,提筆寫就了什麽月為神、玉為骨,直氣得長房大奶奶氣的直拍桌,生生把腕子上的镯子給敲碎了。

身側的母女倆近乎無聲,侍女有心敘話,不免又能多看美人一眼。

“……這會子雖遲了些,到底才開席,姑奶奶和表姑娘不必擔心。”侍女偷眼去看表姑娘,只覺得她的側顏清絕,被月華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美好弧線來,“聽聞今兒程閣老府上的女眷要來,後廚特特把淮揚菜改了宣州的水席湯菜,姑奶奶同表姑娘倒可以嘗一嘗鮮了。”

侍女說到這兒,見姑奶奶雖認真聽着,眼光卻落在眼前的一方土,侍女忽得心裏一跳,覺得自己個兒今晚的話,委實多了。

旋即便不多言,引着娘兩個一路緩行,進了後花園兒的月洞門,但見花影樹下,擺了約莫二十張八仙桌,桌子旁圍坐着的,皆是些教養極好的高門貴女,吃相斯文、氣質文雅。

那花園一側的戲臺子,一人坐着彈琵琶,一美人兒淺唱輕吟,正唱蘇州評彈呢呢。

煙雨悄悄扯住了娘親的衣袖,心生膽怯。

“娘親,我挨着您坐。”

顧南音點了點頭,正反握住女兒的手,跟随着侍女向裏進,只是戲臺上一聲:金陵美人來,秦淮葉落了……那臺上的美人兒向月洞門一指,竟将花園子裏女眷們的眼神,都引了過去,待瞧清楚了煙雨的樣貌後,一時都靜了下來。

那頂頂靠前的上首桌席上,顧家長房的三姑娘顧琢,正陪着程太師的外孫女兒程知幼,她是位心高氣傲的小姑娘,見人人都望向了月洞門前那個如煙似幻的少女,登時心有不服,拿調羹攪着一碗甜湯,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也不知道在瞧什麽?這人是誰?”

顧琢肩負着陪好程知幼的任務,聞言收回了眼光,向着程知幼搖了搖頭。

“……從前沒見過。”她思慮了一時,忽得醒悟了什麽,“莫不是二哥哥筆下那一個?”

程知幼疑惑道,“哪一個?”

顧琢有些遲疑,想了想道,“似乎是二房姑奶奶的女兒,叫做盛煙雨……”

程知幼蹙了下眉頭,不免好奇起來,“姓盛?倒是同我那父親一個姓,說不得是同宗呢!”

這廂酒席上的女眷或低聲議論,或微微扭身看過來,煙雨只覺得如芒在背,恨不得一瞬間躲進娘親的袖袋裏。

好在接引的人很快就來了。

今兒後院話事的自然是二房蘅二奶奶,她從上首迎過來,極為熟稔地牽住了顧南音的手,一雙杏眼卻望住了煙雨。

“瞧瞧四妹妹這好福氣,竟養了這樣一位天仙兒似的姑娘,怪道從前不領出門——這孩子往這兒一站,都快把我比到泥裏去了!”

顧南音不慣這樣的寒暄,只微微笑着謙虛了幾句,煙雨随在娘親的身後,面上不顯,可心裏卻有些局促了。

蘅二奶奶今日待顧南音這般熱切,也是有想頭的,這便安排了煙雨同府裏的幾位表姑娘同坐一桌,接着便拍着顧南音的手道:“……今兒你必須同我敘敘話,”她湊近了顧南音的耳畔,悄聲道,“當初你和離,你二哥哥可是出了大力的。”

這話倒有三分真,顧南音念着這份情。恰巧她也想同自己的嫡母二房老夫人,說一說珙二少爺以及太師府程大爺的的事兒,這便看了煙雨一眼,柔聲說道:“娘親去去就來,你好生在這兒吃酒,一時娘親就回來。”

煙雨鼓足勇氣,仰着頭嗯了一聲,“女兒省得。”

顧南音到底是不放心,環顧了一圈這一桌的姑娘,瞧上去倒都是文雅的女孩兒,便也放下了心。

顧南音将将走,便有好奇的姑娘問起煙雨來,“我是二老夫人娘家舅爺的孫女兒馮蓮動,你叫什麽?”

煙雨笑了笑,“我叫盛煙雨,我娘親是二房的四姑奶奶。”

馮蓮動只得十四歲,是個直爽的脾氣,問話問的有些冒失,“姑奶奶?是回來省親的麽?從前倒不曾見過你。”她有些豔羨地望住了煙雨的眉眼,“你生的真美,便是西府的瑁姐姐,都不及你三分。”

煙雨并不知道瑁姐姐是誰,卻覺得此話十分不妥,正待搖頭時,卻聽身側的姑娘冷哼了一聲,冷冷道:“你的裙角挂了泥,莫不是走路來的?”

煙雨嗯了一聲,并不遮掩,“山路泥濘,倒叫諸位笑話了。”

那姑娘卻并不理會煙雨的回話,只自顧自地岔開了話題,向着馮蓮動道,“瑁姐姐是何等人才,竟被你拿來說嘴。西府寧舅舅瑤階玉樹,他的侄女兒必美不盛收,我倒覺得這位妹妹的美貌,不及瑁姐姐三分。”

煙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聽她說完,點了點頭,“我不通文墨,這便遜上幾分。自然是瑁姐姐更美。”

那冷言冷語的小姑娘喚做桂玉枝,此時聽煙雨服軟,面上就少了幾分嫉色。

“說起那一位寧舅舅,你們可曾見過?”

桌上幾位姑娘都豎起耳朵聽,馮蓮動眨了眨眼睛,道,“你還敢稱呼她一句寧舅舅呢?我連看他一眼都不敢。”她回憶起前事來,“今年元日時,我遠遠地看見過一回,只覺得呼吸不暢——世上怎生有這樣好看的人啊,偏又是不茍言笑,拒人千裏,令人一瞬就想逃開。”

幾位表姑娘都随聲附和,桂玉枝不免心生向往,“我也只敢背地裏叫他一聲小舅舅——聽說他今年二十有二了,如何還不婚配呢?”

煙雨斜對面喚做瓊華的姑娘接口道,“且不說有沒有同他相配的,只說他如今二十二歲便入了閣,說不得是醉心政務。”

那馮蓮動便悄聲說起來,“瞧見上首那位程小姐了麽?她的父親叫做盛實庭,從前仗着程太師的勢,二十五歲時便入了閣,如今已是內閣次輔了,聽聞寧舅舅同他不對付,彼此之間暗湧流動。”

煙雨聽到那次輔叫做盛實庭,便豎起了耳朵,默默聽了之後,不免有些傷心。

父母雙亡那年她雖才五歲,卻牢牢記得父親名叫盛懷信,娘親喚做嚴猗猗。

她垂眸,略略有些愁思,身邊忽有清雅的女聲喚了她一聲表姑娘。

煙雨微微側目,身旁正站着方才接引她同娘親的侍女,見煙雨回頭,便輕聲道:“四姑奶奶吃了幾杯酒,這會子有些醉了,命奴婢來接您過去探看。”

這位侍女方才為她和娘親接引,又待她和氣,煙雨自然不疑有他,站起身同幾位姐妹道了一聲再會,便攜着青缇慢慢兒随着她往花園裏去了。

只是穿過了好幾道月亮門,卻并不見亭臺樓閣,只有假山靜水。

煙雨有些納罕,心中升騰起了一些不安。

往前看,那侍女沒了蹤影,再回頭,卻不見了青缇的身影。煙雨有些害怕,倒退了幾步,卻有一只手輕輕扶住了她的肩膀,一聲煙雨姑娘,喚的煙雨渾身冰冷,下意識地掙開了,竟是一位面生的男子。

此人正是程太師的孫子程務青,今日他同顧珙一道兒從山下下來,順勢留在了顧府吃席,晚間吃了幾杯酒便孟浪了,叫顧珙買通了那河清園的侍女,叫人把她身邊的丫頭捂了嘴拽走了,單留她一人。

煙雨不動聲色地向後退,“我的丫頭呢,快把她放了。”

程務青雖只十六歲,卻是個恣意妄為的性子,裝了一副君子的模樣,卻難掩眉眼間的急色,“……煙雨姑娘果如同窗畫裏一般天人之姿,實在是嬌美無雙……”

他說着,漸漸逼近,“自那一日見了姑娘的畫像,我便魂不守舍,一顆心都牽系在了姑娘身上。姑娘莫怕,我不過是想同你結識一番……”

煙雨直氣的渾身發抖,連連退了好幾步,眼見着這程務青要站起身拉扯她,她慌的一轉身,動作迅疾地跑走了。

可那程務青像個牛皮糖,口中喊着她的名字,似乎一直追在她的身後,步履聲淩亂。

煙雨慌的頭皮發麻,一路向西而去,竟不知穿過了了幾道門,闖入了一間園子。

這間園子花木林立,像是建在山麓之下,煙雨看到那游廊後有幾間屋舍,顏色形制同顧府常規的建築不一般,顯得有些古樸。

煙雨跑的直喘,生怕身後再有人追上來,她當機立斷,向那游廊後的屋舍跑去,只是将将近前,她便遲疑地止住了腳步。

那屋舍的後頭竟是青綠的山壁,煙雨的心裏升起了一些希望來,裙角急動,往其中一間屋舍推開門躲進去。

煙雨蹲在屋中的門背後,望着窗外濃綠的山色,在夜色的籠罩下,像巨大的野獸。

她屏着息,一動也不敢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夜重新歸于靜寂,世界好像安靜了下來,便是連風聲都銷聲匿跡了。

她揉了揉蹲的發麻的膝蓋,悄悄站起身,她舒了一口氣,輕輕打開門,瞧見四處沒人之後,她松了心神,又站了一時,鼓足了勇氣,走出屋門轉出屋角。

只是在轉出屋角的一霎,卻迎頭撞上了一個溫熱而寬闊的胸膛。

煙雨吓得連連後退幾步,慌亂地擡起眼睫望住了來人。

煙水氣似有若無的升騰起來,天邊隐隐現出雲霧星河,凜冽的光向世間投射,照的此人眼眉靜深。

煙雨沒來由地失了神,再望一眼,正撞上那人的視線,他眸中有星芒微動。

猛然間她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經歷了一場酷暑炎夏,乍見寒洌冰雪,心生清涼。

高處的山林裏忽得有成群飛鳥掠出,撲棱棱的翅膀扇動着,發出巨大的響聲。

煙雨的心神正緊繃着,乍聽得這樣巨大的響聲,霎時吓得一個激靈,驚懼地看向來人。

眼前那人卻似乎注意到了她的驚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眉眼微斂,溫聲和緩道,“跟我來。”

那人的聲音在夜色裏清透溫潤,不急不緩,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遲疑了一下,立刻跟在他的身後慢慢地向外走。

他身量很高,雨霧青的衣衫在夜色裏顯得冷冷清清,他在她的身前走,走到了那山壁下的石桌,同那桌上着月白一人颔首,徑自坐了下來。

煙雨在一旁站着微微喘息,一聲也不敢出,更不敢從這裏出去。

遠處得山林歸于靜寂,像是蟄伏的野獸,蓄勢待發。

沒來由的,煙雨覺得在此人身邊更加安全,她忐忑着,穿月白的男子看着煙雨笑了笑,笑着說了一句請坐。

煙雨聞言看過去,視線同月白衣衫的男子對上,手足立時就有些無措。

穿雨霧色外衫的男子,微擡眉眼,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向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入席。

他的眉眼生的極好,清冷的眸色像是盛着靜深的江水,煙雨沒來由地安下心來,輕輕坐入了席。

人家有禮待她,煙雨卻也不能安然坐之,她悄悄四顧,看這桌邊并沒有侍女布菜。

她靈機一動站起身,将桌上的一雙幹淨筷箸拿起來,為二人各夾了些菜品。

山林益發靜谧了,煙雨緊繃的一顆心放松下來,靜聽二人談話。

那月白衣衫的男子較之更随意些,笑道:“……你我今日分餐而食,吃的一點兒也不痛快,全因你茹素三月,實在敗興,也不知何時能開葷——”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煙雨手裏正夾着菜的筷箸一抖,一塊油光锃亮的東坡肉應聲而落,跌進了雨霧色衣衫男子的碗中。

煙雨心一驚,怪道桌上菜品分了葷素兩邊,她竟是個看不明白的,還貿然夾了一塊東坡肉過來……

那人似乎微頓一下,垂了眼睫,望住了碗裏的東坡肉,一時執起了筷箸,夾起了東坡肉。

“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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