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繞雲山我只是有一點點孩子氣
顧南音一宿沒睡,望着窗子外的天生萬物,慢慢地從靜深裏醒轉。
深宅大院裏過活,靠的是小心謹慎。波折也有,卻不致命,這十年倒也這麽過來了。
眼瞅着煙雨大了,娘兩個手裏又存了些銀兩,未來正可期的時候,卻似乎有更大的麻煩找上了門。
昨兒那樣兇險,追根究底怪她顧南音太過天真。
煙雨大了,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又有着不俗的樣貌,各路妖魔便都圍上來了。
昨日,她原本是想同蘅二奶奶一道兒,去拜見自己的嫡母二老夫人。哪知這蘅二奶奶将她邀進了花廳,一句寒暄都沒有,便說起了程務青的事,被顧南音尋了個借口回絕之後,蘅二奶奶當時就惱了。
“當年姑奶奶大歸來家,鬧出了不小的陣仗,若不是你二哥哥疼你,姑奶奶這會兒該是在家廟裏敲木魚吧。”
“你是顧家的姑奶奶,家裏養着你,也是該的,可那孩子呢?她一不是你肚子裏出來的,不是咱們顧家的血脈,二又來路不明,誰知道根上是什麽人?”
“咱們顧家自己個兒親生的女兒,尚要遵從父母的安排,家族的意願,同交好的世家聯姻。如何到了你這兒,竟三言不聽,二語不應,直接回了我,當真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顧南音生了一張溫和娴雅的面容,性子卻是極為堅毅的。她自知得罪不起自己這位二嫂子,卻也絕不會允許歹人左右煙雨的婚事。
“父母的安排,家族的意願……”顧南音輕聲重複了一下這兩句話,方才點頭稱是,“二嫂說的沒錯。金陵府衙門的戶籍冊子上,煙雨的父母親長一欄,明明白白寫着,母親乃是顧南音。至于家族的意願——”
顧南音頓了頓,“顧家百年望族,自不會容許養女入族譜,所以我兒煙雨,自然不必遵從顧家的意願。”
蘅二奶奶同顧南音沒什麽來往,原以為一介庶女,又是大歸來家的尴尬身份,哪裏敢不聽從?卻沒料到這般伶牙俐齒。
“瞧不出來姑奶奶這般傲氣。”她冷哼一聲,将先前僞裝出來的親善扯下,冷冷道,“看來今日竟是我多事了。程家那樣的人家,能瞧得上那孩子,是她的造化——一個孤女,又是個柔弱的,即便是咱們府裏長起來的,想做官宦人家家裏頭的正頭娘子,怕是做夢……”
顧南音氣的心口疼,面上卻仍舊帶了笑。
“既是這樣好的人家,二嫂子膝下三個女兒,何不選一個去聯姻?您說的對,我兒煙雨福薄,匹配不上那樣的好人家。”
Advertisement
蘅二奶奶被噎了個半死,面上一時青一時紅,好一會兒才壓下來一口氣,冷冷道:“姑奶奶心比天高,二嫂盼着有好信兒的那一日。屆時,你那孩子被一擡小轎擡進哪家小門時,二嬸娘為她添妝。”
一擡小轎擡進小門,這是在咒罵自家女兒煙雨要給人做妾呢!
顧南音胸中怒火熊熊,面上勉強壓住了,不動聲色地站起身告辭。
昨兒蘅大奶奶惡毒的話還在耳畔回響,顧南音怄了一夜的氣,險些要氣死過去。
她再也睡不下了,起身由雲檀侍候着更衣,見青缇過來,又問起煙雨起身了沒。
斜月山房就這幾個人,雲檀和青缇都是打小就一直跟着顧南音,最是親厚不過的。青缇為顧南音擺了幾樣早點,輕聲細語回道,“姑娘昨兒睡的不安穩,迷迷瞪瞪的醒了好幾回。”
顧南音昨夜哄着煙雨睡下,的确察覺到了女兒眼睛裏的懼意。她嘆了一息,嘆了口氣:“程家的事一日不解決,濛濛就多擔驚受怕一天。昨兒叫二嫂給坑了,今日我直接去找二老夫人去,若她不管,我便去找二老爺,我看到底誰管!”
她飯也吃不下了,站起身道,“今兒把門插緊,誰來也不能開。一時姑娘醒了,芳婆護着她往芩娘子那裏去,早些回來。”
芳婆應了一聲是,問起來,“芩娘子說什麽都不收姑娘的束脩,一時老婆子做些點心帶過去。”
顧南音嗯了一聲,這便起身出了門子。
顧南音走了沒一會兒,煙雨就醒了。
如她這等年紀的小姑娘,最是愛睡不醒的,可煙雨不同,入睡難,睡後又常驚醒,偏她醒後又不哭不鬧,只拿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望着屋頂的橫梁,瞧着怪讓人心疼的。
青缇悄沒聲息地進來,看姑娘下了床,洗漱過後只穿了一身素白的明衣托腮坐在窗邊,對着外頭的天光望呆。
“姑娘昨兒睡的不好,芳婆給您煮了一小盞黃芪天麻湯,趁熱喝了養神。”
煙雨乖乖地接過小盞,輕輕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了。
“好苦。”小美人皺起了一張小臉兒,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娘親呢?她說今兒要給我買大麒麟閣的牛皮糖的呀。”
青缇比煙雨大不上幾歲,此時被姑娘吃苦頭的樣子可愛到了,笑着拿帕子為姑娘拭了拭唇角,“姑奶奶去二房了。芳婆家的窦筐一早就去給姑娘買去了,估摸着午間能回來。”
沒有糖潤口,煙雨苦哈哈地抿了抿嘴。
入了梅的金陵,晨起時的天永遠是雨霧青的顏色,若是煙水氣升上來,天色就會再淡上幾分。
煙雨望着窗外清淺的天光,不免想東想西。
昨兒那位大人,是不是娘親說的那位寧舅舅呢?
她也見過二房的兩位舅舅,二舅舅蓄着胡須,樣貌算是周正的,可言談舉止卻老氣橫秋。五舅舅比娘親小一些,如今也有三十歲了,五官算是漂亮的,可惜額前少發,又是個五短身材,瞧上去像個彌勒佛。
可那人不一樣呀。
他分明比她大不了幾歲,眉目清澹的像是一副畫,認真聽她說話時,唇邊含了一點笑,溫和又清雅。
她說孩子氣的話時,他的眼神裏也沒有半分嘲弄,反而很認真的在聽,反而是他旁邊的那一位大人,笑了她好幾聲。
煙雨托着腮想了半天,青缇端了早點,哄她吃些。
“姑娘想什麽呢?”
今日早點是兩個麻團,一碗小馄饨,倒是煙雨愛吃的,她慢慢兒吃着,回着青缇的話,“……你說,我瞧上去像小孩子麽?”
青缇聞言笑了,“姑娘十五歲了,自然不是小孩子。但還是個小姑娘。”
煙雨哦了一聲兒,把麻團兒咬了個小小的缺角,“芩夫子都把染色的訣竅告訴了我,顯然是覺得我穩重。”
青缇在一旁悄悄地笑了。
芩夫子是西府請回來的老師。聽聞很久以前做過宮裏的夫子,專門教授公主們琴棋書畫,到老了,被西府請回了家,住在兩府交界處的花園後座,叫做“煙外月”的小築裏,專門為東西府的女孩子們,教授六藝。
這樣的好機會,煙雨自然是沒資格的。只是她運氣好,三月前在山上捉蛐蛐兒時,正遇見芩夫子收集花露,兩人相談甚歡,倒成了個忘年交。
得知煙雨喜歡用絨線做些昆蟲鳥獸,恰巧芩夫子是擅丹青的高手,便常指點煙雨一些調色的技巧。
早點吃罷,煙雨略略休整了一下,自抽屜裏拿了一小筐自己做的玩意兒,捧在手裏,便由芳婆護着,慢慢往“煙外月”而去了。
下山的路上就聽見了一陣兒響亮的蟬鳴。
煙雨有點好奇,走到路邊的樹上,果見濕漉漉的樹幹上趴着一只蟬。
“才入了梅,蟬就出來了?”煙雨踮着腳看那只蟬,它透明的翅膀像是被雨露打濕了,有些蔫兒的樣子。
芳婆也過來看,“江南熱,今年入梅又晚,這知了怕是算錯了時辰,提前爬出來了。姑娘瞧它垂頭喪氣的也不叫,怕是被雨打了活不長了。”
煙雨就捏着它的背,把它擱在了小筐裏。
“放我小筐裏歇一歇,說不得一時就生龍活虎起來了。”她端着小筐,慢慢往下走,“我還沒做過知了呢!若是它不行了,我就依着它的樣子,做一只知了戴頭上。”
芳婆子見怪不怪了。
自家姑娘生了一副柔弱樣子,可喜歡的東西卻稀奇古怪,蝴蝶蜜蜂都還算是可愛,近來瓢蟲蛐蛐兒也愛上了。
今日更離譜,竟要做個知了頭上戴。
從山上一路往下,将将走上往花園子去的甬道,便見迎頭來了一行人,為首之人着了一身青色的官服,身形高大俊逸。
煙雨心中一跳,腳步就緩了下來。
來人正是昨夜那一位,西府六公子,新入閣的閣臣顧以寧。
煙雨停步時,他正看向她,深邃的眼睛裏卻不似昨夜的溫和,眼神老辣,視線淩厲。
他大約是剛下朝回來,身後跟着的人皆着官服,個個都是高大如山的形貌,不知情的,怕是會将他們認作武人。
世上哪裏有這樣的機緣,昨夜将将見過,今晨卻又狹路相逢了。
煙雨的心擂鼓一樣,面頰也燙燙的,她端着小筐怔在原地,一旁的芳婆子早跪在了地上,還不忘一只手扯了扯自家姑娘的裙角。
他那令人寒入肌骨的視線,只在煙雨的面上輕輕一過,旋即便挪開了,似乎像是不識得她,也不記得她。
煙雨一霎就沮喪起來,說不上來為什麽。恰在這時,她手裏的小筐布筐裏,卻響起了一陣兒高昂激越的蟬鳴,直叫的煙雨後背一瞬起了細細的栗。
她慌的拿手去捂那只活過來的蟬,緊張地向正飒沓而來的他看了一眼。
這一眼卻正撞上他的視線,他卻微微頓住了腳步,望向她的眼睛裏便有了幾分若有似無的笑。
煙雨的心登時就停跳了幾拍,她把手裏的小筐捧起來,結結巴巴地向他解釋。
“知了在這裏,不在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