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官爺駕到你說,我除了可愛還有什麽呀……
顧以寧的這一笑并不顯著,羅映洲卻盡收眼底。
他同章明陶、顧以寧是一道兒長起來的發小,因而請他坐下,問起了今日集議一事。
“難得見你笑,想來是讓那老小子吃癟了?”
這時候起了風,滿山園的燈都在晃,光影在顧以寧的面龐錯落,顯出他那一雙深秀澹寧的眼眉來。
“此人陸梁放肆,一言不合便拂衣而去。”顧以寧垂目,收起方才跳脫的思緒,夷然道,“他豈肯吃癟。”
北定侯章明陶目下任着都察院左都禦史,幹的就是糾察百官的活兒,此時冷笑一聲道:“這老小子尾巴後面牽一串,各個不幹淨,瞧我幾時将他拉下馬。”
顧以寧淺酌一杯,淡聲道:“湖阜書院彙聚天下儒生,名聲顯著,此為程壽增之根基底氣。不掌握萬無一失之證據,不可擅動。”
羅映洲聞言不免低落,飲下一杯酒,郁氣四散。
“如此看來,也不知道幾時能為耕望先生正名。”
似乎是察覺到了好友的郁氣,顧以寧垂眸,手指推過去一盞酒盅,同羅映洲指間的酒盅輕碰了一下,以示安慰。
章明陶哪裏不知羅映洲的心意,嘆了一息。
“湖阜一派以依祖制為名,視東宮之暴虐為無物,不辨是非,誓死擁趸。再加之自己立身不正,怕是早将橫渠四句抛諸腦後了。”他冷笑,鄙夷之色溢于言表,“如今齊王治理燕京左近十七地,賢名之聲廣播,皇爺雖有心,卻難敵湖阜結黨營私、以祖制相抗啊。”
顧以寧不置可否,将話題轉開來。
“……東亭翁主一案可有進展?”
章明陶哦了一聲,思量道,“昨日結了案。杜從宜瘦成了骷髅架子,嗓音嘶啞的說不出話來,倒也是可憐。”
顧以寧眉頭微蹙,只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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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亭翁主鄭澧蘭乃是當今皇後嫡親的外甥女,父親既是世襲罔替的開國侯,又身兼着遼東軍都督之高位,出身極為顯貴。
她同如今的通政史司通政使杜從宜成婚數十載,一直恩愛有加,可惜天不假年,立春當夜,翁主乘畫舫游河,竟遭遇畫舫走水,一艘船燒了個幹幹淨淨,包括翁主在內的人沒一個生還。
此案一出,滿城震驚,據說那一向穩重的通政使杜從宜幾度昏厥。這兩個月下來,素有英俊儒雅之名聲的杜臺主竟瘦成了人幹兒,顯是傷心過度所致。
顧以寧想到此案,不為別的,只因今日的一樁公事。
今晨大朝會,陛下又提出遷都一事,堂下自然吵做一團。通政使杜從宜卻呈上一份萬人輿情信,言稱金陵百姓無論販夫走卒還是鄉野村夫,都跪求天恩永沐金陵。
通政使司出納帝命、通達下情,能呈上一份萬人輿情信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在這當口同首揆程壽增一唱一和,才令人起疑。
這份萬人輿情信,收集起來一定大費周章,照杜從宜喪妻之後痛苦的表現看,他竟還有心思炮制這樣一份并不緊要的輿情信?
當然,這一切不過是閑思罷了,顧以寧同兩位摯交小酌閑談,一直到二更,長随石中澗近前奉上外衫,似有事回奏的樣子。
顧以寧見他如此,指節輕叩了下桌,示意他言聲。
石中澗聞言輕聲道:“……前幾日遵您之令,将那名丫鬟攆回了家,原想着屬下幸不辱命了結了此事,豈料方才河清園的一個丫鬟找過來,向屬下呈了這張紙,只說同表姑娘有關……”
這話一出,滿山園子的鳥雀似乎都驚飛了。
羅映洲也不失落了,章明陶也不憤慨了,争着拿眼珠子去看顧以寧的神情。
“不得了了,你這個百丈堅冰下挖出來的千年寒玉,最是清心寡欲之人,竟管起了後宅之事?還有什麽表姑娘……”章明陶驚呼起來,略加思索,忽然眼睛就亮了,“莫不是頭上戴了七星瓢蟲的那一個小姑娘?”
顧以寧接過了石中澗遞上來的一方紙,紙張乃是後宅常用的芙蓉箋,其上寫了數十個人名,一列一列看過去,倒讓顧以寧的眉間漸漸蹙起了一道深谷。
章明陶那一晚見過那個眼中有濛濛煙雨的小姑娘,此時正同羅映洲解釋,“……身為男子,不好妄議女兒家樣貌,我只說一句,谪仙子也不過如此!最緊要的是,談吐儀态可愛至極……”
這是不好妄議麽?什麽都說了。
顧以寧将紙擱在石桌上,忽覺心緒微動。
羅映洲十分好奇,将那紙拿起來看,看不過兩眼,便啧啧道,“這是誰謄抄的?倒是将金陵的大小纨绔一網打盡……”
顧以寧視線調開來,遠望向寒鴉色的蒼穹,靜夜的霧氣慢慢升騰,使得那夜色也迷濛起來。
這張紙,亦或是這張名單,同表姑娘有關?
她,過的這般難麽?
不知為何,兩位摯交還在笑鬧,顧以寧卻沒了閑談的心境。
他向石中澗略一頓首,示意他退下,石中澗卻有些憂心那個小姑娘,面上不免帶了些憂慮,卻行着退下了。
章明陶不免關切,問道:“你那長随說的不明不白的,這些人同那個小姑娘又有什麽幹系?”
顧以寧擡頭看了看鴉青色的天光,料絲燈的光色便照在了他的眼眉,眼梢卻流露出一星兒的悵惘來。
“都禦史糾察百官,金剛石難破,朽泥腐土會否容易坍塌?“
章明陶聞言一怔,一時卻會了意,晃了晃手中寫滿名字的芙蓉箋,笑了一下。
”倒是感謝此人,為我整理了一份現成的名單。”
朝堂風雲變幻,偏安一隅的斜月山房這幾日卻十分的安寧。
河清園那裏收收緊緊,那樣一份不堪的名單抛出去,就等着笑看斜月山房的反應了,故而顧南音和煙雨便過了幾天的安生日子。
這一日天剛蒙蒙亮,顧南音便收拾了行裝,将芳婆留在了家中看顧煙雨,已經則帶了雲檀往廣陵看宅子去了。
臨走時,顧南音千叮咛萬囑咐煙雨,除了去“煙外月”之外,一定不能亂跑。
廣陵雖不遠卻要坐船,來回算下來要兩日,故而顧南音的擔憂不無道理。
煙雨卻十分樂觀,同娘親抱了抱,叫她放心好了。
“無糖不早起,無事不出門。我一定聽您的話。”
顧南音到底還是不放心,又多囑咐了芳婆幾句,得了滿意的答複,這才憂心忡忡的上了路。
煙雨送了娘親,不免有點兒悵惘,踢着石頭子回去睡了個回籠覺,到了午間用了飯,便捧着小布筐,同芳婆一道兒慢慢地往“煙外月”去了。
大約是去的早了,芩夫子還在午睡,侍候芩夫子起居的棠溪便來安排了一聲,“請姑娘往學堂裏去,撿着手頭的小玩意兒先擺弄着。”
煙雨應了,想着昨兒興起要做的金蟬,還差一道兒薄翼沒完工,這便思量着在學堂坐下了。
這間學堂專為教授姑娘們學業所設。玳姑娘學琴,絡姑娘學丹青,琢姑娘學術數……故而布置的很是典雅。
煙雨把小布筐擺出來,将做了一半兒的金蟬拿在手上琢磨。
金絨線做成的小蟬形态逼真,連小爪子都做的惟妙惟肖,若是能再有一根枯枝架着它,怕是更加真切了。
嗯就缺了兩只透明的蟬翼。
用什麽好呢?煙雨托着腮默默地想着,本打算用做裙衫的紗绡來做,可紗绡太過柔軟,不能有挺翹的形狀。
芳婆在一旁坐着,瞧姑娘想的入神,不禁笑問了一句,“姑娘手可真巧,竟能将這些小玩意兒做的跟真的一樣。奴婢這雙拙手,怕是兩個月都做不來。”
她望着那小金蟬啧啧贊嘆,“這麽小的小玩意兒,捏都捏不住。染色編織倒好學,只是如何做的像,那可就難了。”
煙雨正沒什麽思路,橫豎芳婆問起了,她也回轉了神,索性認認真真地同她說起話來。
“每一個小玩意兒,都有它自己的特征。比如這只小金蟬,它的頭胖胖的,眼珠子也很大,再加上兩片薄薄的翼,旁人一眼就能認出來了呀。”
她指了指頭頂的那只小貓爪,“還有這只小貓爪,白色的掌,粉色的掌心,形狀像只梅花——這就是它的特征呀。”
見芳婆聽的頻頻點頭,煙雨眼眉一彎,笑着托住了腮,道,“比如我呀,我不可愛了,你還認得我麽?”
芳婆子聞言急急道,“胡說,姑娘除了可愛還有一百樣好,任誰看了一眼都記得住。”
煙雨對芳婆說的一百樣好十分滿意,笑眯眯地把小金蟬托在手心。
“上回那位老夫人很喜歡我做的金魚,還說要拿回去給她的小孫兒看。我就想着做一只小金蟬送給她的小孫兒。”她琢磨着,“只是這蟬翼的材料實在難尋,紗绡太軟,絹絲又不透明,我想呀,官帽上的帽翅似乎是那種挺括又透明的材質,用來做蟬翼再好不過了。”
芳婆聞言失笑,“咱們也不認得什麽官爺,如何有官帽這等稀罕物?再者說了,即便認得,人家也包管不會拆了官帽給你。”
煙雨自然知道這個道理,聽了芳婆這般說,笑了一笑,正要再端詳端詳這只小金蟬,忽聽得外頭有熟悉的聲音響起。
“表姑娘,您也在?”
煙雨循聲望去,但見小舅舅身邊兒的長随石中澗站在門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禮。
煙雨見了他有些小小的激動,可惜往他身後瞧了瞧,并沒有瞧見小舅舅的身影,本來雀躍的心就失落下來,只淺笑着點了點頭,問起了他的來意。
石中澗恭謹道:“……有些要緊的事。”他擡眼,“姑娘可有什麽需要小人效勞的?”
煙雨笑了笑,有心同他說笑,“我呀,需要一位官爺,或者一頂官帽。”
石中澗還未及搭話,似乎察覺了身後的動靜,稍稍讓了一步,身後便佯佯走出來一人。
來人眉目清雅,靜立天光下,顯出幾分清肅來。
煙雨的心砰砰亂跳,不免有些手足無措,“說官爺官爺就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