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九天雲靜您喜歡什麽樣的鎮墓獸?

外頭正飄了些微雨,煙水氣飄起來,迷迷濛濛的。煙雨從屋子裏望出去,小舅舅着了一身雨霧青的家常衣衫,像是站在一團霧裏。

小舅舅怎麽會來啊……

煙雨的心砰砰亂跳起來,像是大軍壓境,她卻慌不擇路跑上了迎戰的城牆垛子。

也許她的臉此刻紅透了吧,小舅舅還未及說話,煙雨的心裏已然轉過了十萬個念頭,手一抖,掌心的小金蟬便落在了地上。

她慌的蹲下身去撿,再起身時,腦袋就撞上了桌子角,疼的她一捂腦袋瓜子,蹲在地上不動了。

其實那一霎的疼過去就沒什麽痛感了,可她卻不好意思起身——這是怎麽了!

她方寸大亂,抱頭遲遲不敢起身,耳邊卻有和緩的腳步聲慢慢近前,再一晃神,煙雨悄悄擡起眼睫,眼前就有手伸過來。

雨霧青的寬大衣袖蓋住了他的手背,垂下來的手指青白修長,看在煙雨眼中,竟有追魂奪命的震懾之感。

若她伸出手去,豈非要摸到小舅舅的手了?煙雨緊張地頭皮發麻,掙紮了半天,到底還是不敢,只輕輕地牽住了他的衣袖。

衣袖的主人似乎頓了一下,随後就微微一動,送了一份力量下去,使得煙雨站了起身。

小舅舅的身量太高了啊,煙雨站起了身,仰着頭看他。

“您又拉扯了我一把……”她穩住了心神,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謝他,“您來這裏辦事麽?”

顧以寧嗯了一聲,像是察覺了她在努力仰着頭,這便随意地在她面前的椅上坐下。

“不是什麽緊要的事。”他淡淡一聲,旋即垂下了眼眸,望住了煙雨手心裏那一枚小金蟬,“今日的功課?”

煙雨順着小舅舅的視線,看到了自己手心裏攥着的那枚小金蟬,連忙擡起手,托給他看。

“不是。”她有點不好意思,“芩夫子今日要教我做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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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以寧嗯了聲,視線轉向了煙雨涳濛的窗外。

“今日芩夫子會客。”

煙雨不免訝異,還未及問話,便見本立在門外的石中澗忽然近前一步,向着煙雨解釋道,“方才恰巧遇上了芩夫子,正好順路,便來知會姑娘一聲。”

又是恰巧,又是順路,全趕上了啊。

煙雨就有點低落。

她打小生活在斜月山房,天井裏仰頭看出去,不過一小片天空,推開門走出去,也只是一片山林。

小時候覺得有趣,長大了卻覺出來些許的悶,後來同芩夫子學丹青,學染色,再動着腦筋做小玩意兒,才讓她高興起來。

今日飄着雨,不上課了,回山上也沒意思。

煙雨不免有點兒蔫蔫的,垂下了眼睫。

“雖是順路,卻是要廢口舌的。”她欠了欠身,“多謝您了。”

煙水氣升騰起來,空氣也濕濕的,顧以寧站起身,語音清潤溫和,“我的書房,倒是有一頂閑置的官帽。”

說者眼眉平靜,聽者的心裏卻泛起了軒然大波。

煙雨握緊了手心裏的小金蟬,只覺得不好意思極了,“您都聽見了啊……”

說罷卻覺得頭皮一麻,帽翅可做蟬翼的話都叫小舅舅聽見了,那她誇自己可愛的話,難不成也聽見了?

她忐忑不安的看了小舅舅一眼,見他眉眼依舊溫和澹寧,稍稍放下了心。

“橫豎不上課了,我随您去拿呀?”

顧以寧點了點頭,先她一步出了房門。

煙雨有點兒雀躍,捧着小筐就跟了上去,芳婆跟在後頭,面色不免有點擔憂,“姑娘,姑奶奶說您不能亂跑……”

煙雨記着娘親的話呢,她嗯了一聲,認真地說,“他就是救了我好幾回的小舅舅啊——您跟着我呢。”

芳婆其實并不擔心,西府六公子一向生人勿近,有如高天的星子一般冷清,人品更是一等一的高潔,更何況,他當真救了姑娘好幾回啊。

芳婆這般想着,便跟了上去,卻瞧見那一抹颀秀的清影之側,自家姑娘捧着小筐腳步輕躍,遙遙望過去,竟使她一瞬間有些錯亂,産生了真真是一對玉人的錯覺。

這時候煙雨正落金陵,一人撐傘兩人行。顧以寧身量很高,腳步不免快了一些,他似乎察覺了身旁小姑娘走的急切,便放慢了腳步,于是煙雨的腳步也從容了許多。

煙雨捧着小筐,生怕裏頭的物件兒被打濕,這便低着腦袋往傘中心靠,蹭上了小舅舅的肩膀。

他有一身清氣,卻不似熏香的濃烈,倒像是淡淡的清茶之味。煙雨偷偷仰頭看他,霧氣裏他的側顏精致,面龐像是上好的瓷,白淨而通透。

“小舅舅,您身量這麽高,看到的世界一定很遠。”看到了小舅舅的眼睫霎了一霎,也許是察覺到自己在看他,煙雨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小姑娘的聲音在金陵的煙水氣裏顯得杳杳,顧以寧笑了笑,旋即那笑容便隐匿了,“你現下看的不遠麽?”

煙雨搖了搖頭,把手裏的小布筐往上托了托,“我想知道這小園以外,世上還有什麽樣的鳥獸蟲魚、飛禽走獸;還想知道除了海棠芭蕉、玉蘭修竹,世上還有什麽樣的花草珍稀——”

她的眼神靈動起來,語音清稚,“西山麓我都繞遍啦,夏天生什麽花,秋天結哪一樣果,蛐蛐兒幾時出來唱歌兒,朱頂雀何時從北方飛來過冬……我全都知道。”

顧以寧的腳步忽得有些放慢了,耳畔小姑娘的聲音由輕躍靈動,說着說着卻慢慢兒轉向了迷惑,他心念微動,像是有一滴雨輕輕落在了他的心尖兒上。

“你眼中的世界很有趣。”他執傘緩行,側臉的弧線清絕,“不必憂心,萬事可期。”

一句萬事可期,叫煙雨一霎就雀躍起來,腳步也随之輕快。

快到廊下了,顧以寧收傘卻收得很快,随手遞在了長随手中,卻叫煙雨的頭上,淋了些雨。

他察覺到了,眼裏就有些歉意。

“抱歉。”

啊小舅舅竟然和她說抱歉。

煙雨有些不好意思,撫開了額前一縷被雨打濕的發。

“風吹雨打,快快長大。”她眉眼彎彎,笑的稚氣,想同小舅舅逗個悶子,“那您為什麽這麽快收傘呀?”

顧以寧舒眉一笑,忽得擡起了手,看那手臂的走勢,像是要揉上煙雨的腦袋似的。煙雨不免一怔,可小舅舅的手卻只是輕撣了撣肩上的些許微雨,旋即又放下了。

“廊下撐傘,小孩子會長不高。”

小舅舅說完,便旋身入了書房。

煙雨怔了一怔,小小聲說:“我都十五了……”

她跟進去,心裏不免嘀嘀咕咕:十五歲快要及笄的年紀,莫非個子還能往上竄一竄?

見小舅舅進去了,煙雨便不再多想,捧着小筐進來了。

他的書房并沒有過多的裝飾,只是兩面牆打了通天接地的高櫃,裏頭擺滿了書。

娘親不愛讀書,連帶着煙雨也不愛讀書,她哪裏見過這麽多書啊,仰頭看了一圈兒,這才感嘆道:“這麽多書,您都看過麽?”

顧以寧在書案後的椅上坐下,下巴微揚,示意石中澗進來,又向煙雨道,“也有一些束之高閣。”

石中澗進來,揣摩着主人的意思,去櫃中取了一頂官帽呈在了姑娘眼前。

“表姑娘且取用吧。”他忍不住多說了一句,“這是公子從前中了探花,任翰林院編修時的第一頂烏紗帽。”

煙雨正接過官帽,聞言踟蹰了一下。

“您的第一頂官帽,一定很有紀念意義,我怎好拆了它——”

顧以寧取了一本案上的書看,聽她這般說,眼眉不擡。

“無須在意。”

煙雨忐忑地在案旁的小桌椅坐下了,托腮望着官帽不敢下手。

那書案旁的眼光便移了過來,溫聲道,“可是不得其法?”他見煙雨擡頭茫然地看他,便把視線落在了案上的一尊小小石刻。

“這尊石刻的蟬,你可以賞鑒一番。”

煙雨是不敢拆帽翅,而不是不會做蟬翼,既然小舅舅說了,自然是要看的,她索性放下了手裏的金蟬,仔仔細細地望住了那一尊石刻的小蟬。

不得不說這尊小蟬刻的惟妙惟肖,不僅棕色的外殼逼真,便是那薄薄的蟬翼,竟也是石刻出來的,着實生動。

“……這尊石刻的小蟬,打哪兒得來的啊?”

顧以寧回答的很快,“原是在南朝皇室之墓穴裏。”

煙雨腦瓜子轉的很快,很快想到了,“這是不是一尊鎮墓獸?可做的這樣小,又是一只小蟬,沒什麽震懾力啊。”

顧以寧聞言擡起了眼睫,眼眸裏帶了點幾不可見的笑意。

“有道理。”

煙雨得了鼓舞,這便思維發散起來,“以後我的墓穴裏,左邊擺一尊絨兔子,右邊擺一尊絨貓咪。石刻的太過冷清,我喜歡暖和點兒的。”

她興致勃勃地問向顧以寧,“您喜歡什麽樣的鎮墓獸?”她努力思考,“您覺得小鴨子怎麽樣?”

女兒家溫軟的語音一出,整個空氣都安靜下來了。

窗外飄着的雨絲啊,垂頭喪氣的海棠花兒零落地飄下來,有些許飄進了小窗,雨的清氣裹挾着花的甜香,湧了進來。

顧以寧本坐在桌案前執一冊書閑看,聞聽此言,眉梢眼角就又沾染了一星幾不可見的笑,這便以手握拳,掩住了口清咳一聲。

沒聽見小舅舅的回音,煙雨就有點忐忑,小心地看了一眼他的側顏。

他垂着眼睫,似乎将手中的書卷看入了心,沒有在意她的問話。

煙雨就悄悄吐了吐舌頭:沒聽到也好,她好像有點過于随意了。小舅舅是長輩,她怎麽能在長輩面前說什麽鎮墓獸的事呢?多不吉利。

她想着想着,就抱住了手裏的官帽,把尖下巴擱在了上頭,想得入神。

換了娘親,又該說她喜歡胡說八道了——可都說老人才忌諱說生死,小舅舅才多大啊?

她不由地把視線落在了小舅舅的側臉上。

聽說小舅舅才過了弱冠之年,那也就比她大上幾歲,可為什麽就那麽的沉穩平和呢?

她想了半天,下巴上擱的官帽頂就被壓的凹陷了一塊。

她吓得連忙擡起下巴,悄悄地把官帽的頂複原,這一番動作倒惹來了案上人的注意,把視線緩緩地移過來。

煙雨有點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官帽頂,“塌了。”

顧以寧嗯了一聲,不以為意,“如何不拆?”

煙雨不舍得拆這頂探花郎的帽翅,這便尋了個理由。

“我回去尋一塊紗绡,就可做蟬翼了。”她想了想,“只是不知如何令它挺翹一些。”

顧以寧聞言只微微颔首,告訴她,“以漿浸之,可使其挺翹。”

煙雨茫然地看了一眼小舅舅,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高興地說,“面糊糊嗎?我知道了,小舅舅您可真有辦法!”

她雀躍的樣子一團孩子氣,顧以寧點了點頭,問向她,“怎會想做一只金蟬?”

煙雨想了想,認真地說道,“蟬在陰暗的地底藏着,到了夏日,就會慢慢向上爬,脫了透明的殼,在枝頭叫一整個炎夏,多好。”

女兒家的聲音溫軟,看人的眼神誠摯有如林中幼鹿,向往自由的心一覽無餘。

那書案旁的小舅舅放下了書卷,望住了她,眼神認真而專注。

“好。”

小舅舅說了一聲好,煙雨像是受到了鼓舞,又撓了撓額角,道:“還有一宗,我想着再遇上那一位老夫人時,我就把這只金蟬送給她老人家,好帶給她的孫兒玩兒。”

這下顧以寧眼中的笑意藏不住了,青白秀致的指節在桌案上扣了扣。

“好。”他頓了一頓,“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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