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前面有雨小舅舅就是哄小孩子的吧…………
家裏頭打個調羹碎個碗兒,不是什麽稀罕事。
青缇來請姑娘去沐浴更衣,芳婆收拾碗筷,只有雲檀默不作聲地過來捉了顧南音的手,悄摸的進了卧房。
雲檀方才在後堂已經聽芳婆說了一回了,眼下見姑奶奶蹙眉不語,這便思量着說話。
“姑奶奶萬莫杯弓蛇影。這世上哪有這般巧的事——河裏頭救上來的人,那麽巧就是天潢貴胄了?”雲檀絕不相信,搖頭道,“芳婆說,那識物臺等閑人進不去,要在外頭答七個問題,答對了,才能進去瞧——今兒擺了一天了,還一個人沒進去過呢!”
顧南音聞言心涼了半截兒,“……即便能料到是件兒女子的小衣,也說不上來上頭繡着什麽花兒,裁剪成什麽樣子。”
雲檀有點兒急了,連忙把姑奶奶的神思往回拉,“您怎麽就對號入座了呢?怎麽就認定一定是尋您的呢?”
顧南音搖了搖頭,篤信自己的直覺,“若單單一件兒衣裳也沒什麽,偏又搭了二兩銀子……”她嘆了一口氣,好看的眉眼顯出一籌莫展來,“這人也好玩兒。那二兩銀子是從你手裏拿出來的,又是鉸出來的碎銀錠子,鬼才記得什麽樣兒。”
雲檀就掩口笑,“……明兒奴婢上甘露井瞧一眼?”
顧南音拿彎彎的眼睛乜了她一眼,“去什麽去,打量人家不認得你?這幾日咱們都老實點兒,不能出門子了。”
“您心裏一點兒波瀾都沒有?”雲檀好奇極了,一邊兒走過去給姑奶奶鋪床,一邊兒問。
顧南音這會兒定了心神,這便坐在銅鏡前慢慢兒拆頭發。
“有什麽波瀾?除了先頭有一些慌,這會兒倒鎮定下來了。”鏡裏人拆了半邊兒發,溫柔地垂在肩頭,“那小衣是最尋常不過的白绫布,一點兒花紋都沒有,我就不信他能找到主兒!”
雲檀說是,她鋪好了床,接過姑奶奶手裏的梳子,慢慢兒為她梳發。
“說起來,您入了秋也才二十九,還是正當好的年紀,才該要多出門子呢!”
顧南音哪裏不知道雲檀的弦外之音,她冷哧一聲,“傻子才二嫁。我只盼着煙雨能嫁個好郎君,一生一世待她好,我就暢快了。”
雲檀覺得姑奶奶想的很好,搭了腔說起姑娘今晚的眼淚來,“姑娘這些時日,患得患失地,也不知心裏裝了什麽事。”
Advertisement
“孩子大了,又打小是個乖巧的,這些時日接連出事,也不怪她心裏頭不舒坦。”顧南音嘆了一口氣,“說起來,還是我這個應人家娘親的,做的不夠好。旁人家如她這般大的小姑娘,早就相看好了夫家,咱們家濛濛這樣好的人才,全叫我這尴尬的身份耽擱了。”
雲檀便寬慰了姑奶奶幾句,“如今二房偃旗息鼓,再不敢打姑娘的主意,往後風平浪靜的,慢慢相看也不遲。”
顧南音這幾日也有了些主意,這時候便點了點頭,“太主娘娘說要帶濛濛出去走動走動,可不就是有為她相看的意思?過幾日又要去飛英花會,這般看來,倒也不必憂心濛濛的婚事了。”
她覺得眼前的光景很明亮,感嘆道,“我也不求濛濛能嫁個什麽高門大戶,但凡人品相貌好,公婆不作妖,待我兒和和氣氣的,那便燒高香了。”
雲檀卻想的很細致,“如今西府的瑁姑娘也是正适婚的年齡,太主殿下帶着兩位姑娘出門,那一頭的公侯夫人們,勢必有些比較……”
顧南音也想到了這些,只是疲憊地搖了搖手,“把濛濛推出去受人審視打量,你當我心裏舒坦?只能想着太主娘娘是個慈心人兒,她必定會護着濛濛的。”
主仆兩人談着天,一直說了半宿話才睡下。
到了第二日晨起,天剛蒙蒙亮,山雀在窗前叽喳,雲檀去端早點,卻瞧見姑娘房門開了一道縫隙,裏頭傳來青缇和姑娘小聲說話的聲音。
姑娘總愛睡不醒,今兒倒是稀奇。
雲檀走了過去,在門前輕喚了一聲兒姑娘,聽見裏頭說進,這便推門進去了。
姑娘今日穿了一身雪色的上衫,搭了淺藕荷色的裙,發髻梳的好好的,上頭戴了可愛的小貓爪兒發飾。
她乖巧地坐在窗邊兒,看着鴉羽青的天邊,翻了一線魚肚白,清透白淨的面龐上,便顯出了歡喜的顏色。
“天總算亮了啊……”她小小地感嘆了一聲,“今兒起猛了,一醒來天還黑着呢。”
青缇在一旁掩口笑,“您何止是起猛了啊,一晚上就沒怎麽睡。”雲檀見這主仆二人相視一笑的,很是有趣兒,這便笑着問起來,“這是怎麽了?有什麽要緊的事要去辦?”
煙雨這時候才覺出些赧然來,“也沒什麽緊要的……”她叉開話題去,“今早吃什麽?可有芝麻餡兒的湯圓?”
雲檀說有,笑着應下了,自去外間準備不提。
青缇輕掩了門,悄悄坐在姑娘跟前兒,“……可約了什麽時辰?是公子派人來山上接,還是去‘煙外月’?”
煙雨聞言有些茫然,仔細地想了想道:“小舅舅說,寧欠閻羅,不欠小鬼。明日就去……”
青缇訝異地張了張口,“這也沒說幾時啊?是您去還是他來,什麽地方會面,都沒說清楚啊。”
煙雨這會兒才覺出來些不妥來,她擰着眉頭,也有些尴尬。
“……小舅舅既然同我約定了,那就一定會來啊。一時若是等不來,咱們就去煙外月等着。”
青缇唯姑娘馬首是瞻,此時聽了便重重地點了點頭。
于是煙雨自去外間用早點,在天井裏等了許久,一直等到晨曦散去,日頭打雲層裏探出頭來,都沒有等來叩門聲。
她是絕不氣餒的小姑娘,同娘親說了一聲,就下山去了。
芩夫子為她授課本就沒有什麽定時,這時候來煙外月,正廳裏空無一人。
煙雨心裏裝着期待,這便坐在自己的桌案邊心不在焉地瞧書,時不時地擡頭往門外瞧一瞧。
青缇就湊上來同姑娘出主意,“要不奴婢往西府走一趟,問問公子可在府中?”
煙雨慢慢地搖着頭,“……說不得小舅舅就是随口一句,哄小孩子的話,我卻當了真。若你去問了,小舅舅那樣春風和氣的人,勉強來赴約,豈不是兩下裏尴尬?”
她說着說着,黑密的眼睫就垂了下來,聲音漸小,“我再等等……”
青缇嗯了一聲,繼續陪着姑娘瞧書,到了午間,煙外月的仆婦為煙雨整治了些簡單的飯食,煙雨勉強進了些,有些食不知味的感覺。
午後落了一些雨,大約是雨季快要結束了,雨絲便不是那麽綿密。
煙雨晨起實在起的很早,這會兒便有些困意來襲,在煙外月的暖閣裏小憩了一會兒。
再睜眼時,窗外的天光昏昏的,眨眨眼,天幕就轉了青黑色,像是進入了黑夜。
一陣兒沉痛的悲傷湧上了煙雨的心頭,她揉了揉眼睛,只覺得心裏慌慌的,堵的厲害。
小舅舅就是哄小孩子的吧?
在他的眼裏,她就像顧瑁一樣,是個可憐的孩子,所以有求必應,所以護她周全。
煙雨這般想着,慢慢地就紅了眼眶。
只有她把明日之約當成真的了吧?小舅舅日有萬機,同小孩子的約定不過是随口的一句許諾,所以忘記了,也不算稀奇。
于是煙雨不想等了,慢慢地起了身,喚了青缇一道兒,回斜月山房去了。
後來有好幾日,煙雨都沒有在下山,娘親也不出門,娘兩個就摘摘野菜、作一作制藝,日子就這麽稀松平常地過去了。
再下山時已是明日之約的第七日了,煙雨捧了小布筐,刻意地在煙外月的門前站了一會兒,卻還是沒有見着小舅舅的身影。
小舅舅是有意在疏遠她吧?
或許是那一日她将心裏的話說給他聽,所以把小舅舅吓到了?
煙雨小小地舒了一口氣,捧着小布筐往斜月山房去,那身影纖薄,有一些無限失落悵惘的況味。
六月初九的頭一天,西府的顧瑁派人送來了帖子,只說第二日一早派人來接煙雨,去琅琊公主府參加飛英花會。
煙雨接了帖子時,正在煙外月裏安心做功課,快要結束時,顧瑁就過來了。
她和煙雨自打上一回見面到現在,也有小十天了,她一進正廳,便擦了擦頭上的雨絲,向煙雨抱怨說道:“自打我認得了你,十天總有九天在淋雨,你瞧,今兒又淋着過來了。”
煙雨忙牽了她的手坐下,問她好不好,“……我不敢去西府找你——聽說你的功課很緊要,沒得給我耽誤了。”
顧瑁古裏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有什麽功課啊?你是不是在說顧琢她們學的那些個琴棋書畫?”
煙雨嗯道,“是了,聽說是為了參加明日的飛英花會,幾位姐姐們都勤加練習。”
顧瑁不置可否,“我才不要學那些。我若學一樣東西,一定是我真心歡喜的,不然我可沒有那份耐心。再說了,近來我們西府亂成了一鍋粥,上上下下如今大敵的,我也沒心思。”
煙雨不免緊張起來,“出了什麽事?”
顧瑁嘆了一口氣,聲音低落下來,“寧舅舅前些時日受了傷,原以為沒什麽大礙,可是第二日就發了高熱,原來啊,那暗器上頭淬了毒,府裏頭的郎中是個蒙古大夫,開的解藥也不對症,這便一直昏迷了好些天……”
她自顧自說着,卻覺出來煙雨在一旁顫抖,她一擡眼看過去,煙雨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快要奪眶而出了。
顧瑁慌地抓住了煙雨的手,“你別怕,宮裏頭前幾日派來了禦醫,寧舅舅今早上就醒來了——不耽擱咱們去參加飛英花會!”
煙雨聞言松了一口氣,一邊兒掉着眼淚一邊兒覺得顧瑁可愛。
她呀,還以為她哭,是不能去參加飛英花會了呢!
原來小舅舅受傷昏迷了啊,煙雨懊惱又心痛,原來他胸口的血,不是旁人的,是她自己的。
為什麽她要那樣揣測小舅舅啊,她可真壞,小舅舅發着高熱受着痛楚的時候,她卻還在埋怨小舅舅失約……
她啜泣了一聲,反握住了顧瑁的手,因為難過所以嗓音有點微微得顫抖,“小舅舅傷可有大礙,能除病根兒嗎?”
顧瑁茫然地搖搖頭,“你別問我,要不你去看看寧舅舅吧。”
煙雨抹了抹眼淚,使勁兒點了點頭。
“青缇,你去山上取來些糕點,我拿去看小舅舅……”
顧瑁卻說她啰嗦,“小舅舅不愛吃那些甜的,快去吧。”
煙雨心裏頭全是懊惱,這會兒便牽着顧瑁的手,一路跑過去,丫頭們就在後面給她們遞傘,可惜小姑娘們的步伐實在太快,追也追不上了。
有了顧瑁的引領,煙雨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小舅舅的院落,剛要踏進修竹綠潤的院子,顧瑁就松開了手,心有餘悸地說,“你自己進去吧,我在外頭的耳房等你。小舅舅一見我就要我背說文解字……”
煙雨被小舅舅的傷勢牽動着心神,聽見顧瑁這般說,忙道,“你不要淋雨了才好。”
見顧瑁點頭,煙雨便提了裙進去了。
進了正廳,快要拐進卧房時,煙雨就有些膽怯,偷偷地扒着門檻上向裏看。
卧房裏有清洌苦澀的草藥味,似乎又點了香,一片朦胧清雅的煙霧後,小舅舅半倚在床頭,微微仰着臉,那清絕的下颌線線條瘦削而利落。
似乎是聽見了簾外的動靜,他慢慢睜開眼,深墨色的眸子像是盛了浩渺的煙波。
他看見她了,唇角微微上仰,那笑意有些疲憊,他說過來,嗓音帶了點清寒。
煙雨的心一刻不停地在狂跳,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自己掉眼淚,可眼眶卻還是不争氣的紅了。
她期期艾艾地挪在了小舅舅的床榻邊,對上了他那雙清透的眼眸,煙雨心裏的歉疚之情便升騰起來了。
“小舅舅,我不知道您傷的這麽重……”她說,眼睛裏又起了霧,“對不起,那一日您沒了聲響,我還怪您失約來着。”
隔着一層煙水氣看他,小舅舅的面龐格外白皙清透,他聽着她說話,眼神尤為認真。
煙雨覺得自己很壞,她迫不及待地向他反省,“見不着您的這些天,我沒想着來看看您問一問,卻還揣測您是在躲着我,故意疏遠我……我還想哪一日見了您,要同您好好理論理論……”
顧以寧嗯了一聲,眼睛裏帶了些微笑意,他輕聲問:“你打算如何同我理論?”
煙雨怔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我想同您說,”她有些赧然地低下頭,“有一天下雨,有個人在雨中慢慢走,有人見了就問他,你為什麽不快些走啊?這個人說,快些走有何用?前面也有雨。”(1)
小姑娘鼓起了勇氣,擡起頭,誠摯地看着小舅舅的眼睛。
“前面也有雨,您是躲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