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夢裏是你竹齋眠聽雨,夢裏長青苔
窗外還在落雨,支了一半的窗漏了雨色進來,光影扶疏。
顧以寧在這樣濃酽的顏色裏,眼眸裏浮泛出一點微芒來,他嗯了一聲,認真而溫和地望住了煙雨的眼睛。
“我不躲雨。”他的嗓音輕輕,有細微的倦意,“抱歉,那一日讓你空等了。”
煙雨從小舅舅的眼睛裏看到了歉意,她立時便懊惱起來,往前傾了傾身子,着急地說,“我不是來同你讨說法的,我就是來看看您……”
她說到這兒,眼圈又開始紅了,“您那日還騙我說是旁人的血……”
小姑娘的委屈像是春日的雨,說來就來,她前傾着身子,瞧上去像是急于澄清她此行的來意,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帶了三分委屈。
顧以寧的眉眼在雨色裏清澹安寧,他耐心地聽着她小小的埋怨,直到确定她後面又陷入到委屈的情緒裏,不再言聲了,才輕輕擡起手,在她的頭上揉了揉。
“仔細跌倒。”他囑咐她不要把椅子翹起來。
落在頭上的份量,是比雲還要輕軟的力度,煙雨的眼淚一霎就收住了,她無意識地晃了晃腦袋,接着,身下的椅子便翹了起來,太過前傾的小姑娘,一下子栽倒在了小舅舅的身前兒。
夏日天熱,顧以寧的身上只半蓋了一層涼被,煙雨冷不丁地栽下來,額頭徑自砸到了他的膝蓋,只聽得一聲悶響,煙雨懵懵然地擡起頭,額上已然一片紅。
顧以寧在她栽倒的那一霎便遞出手去,可惜為時已晚,正要放下手,那眼神懵懵然的小姑娘,卻輕輕捧住了他的手,往自己的額頭上揉了揉。
她的手輕而軟,一邊兒捧着他的手給自己的額頭揉,一邊兒拿眼睛悄悄觑着他,倒像是有幾分埋怨似的。
顧以寧失笑,翻轉了手在她的額上輕輕揉了揉。
“上一回你唇邊的傷,怕也是如這般不小心吧。”他垂着眼睫問她,用空閑的另一只手把椅子扶正,又按着她的額頭将她安置下來。
小舅舅好看的手揉着她的額頭,砸的再痛都能消解了,甚至還可以再砸一回。
煙雨乖覺地眨眨眼睛,“是了,我回去想了好久才想到,是我吃飯的時候,筷子磕了牙……”她扁了扁嘴,那唇色鮮潤可愛,“連帶着嘴巴也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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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以寧放下了為她揉壓的手,展眉道,“冒失要不得。”
煙雨小小聲地應了一句是,方擡起頭來,“瑁姐姐還在外頭淋着雨等我……小舅舅,我不能陪您了。”
顧以寧嗯了一聲,頓了頓,問起她飛英花會的事,“明日出門,心下可有忐忑?”
煙雨訝異地張了張口,小舅舅怎麽知道她的心裏很慌張呢?
“有那麽一點點……”煙雨擰起了眉頭,糾結着說,“我沒有獨自出過門子,也不曾參加過這樣的宴會,總擔心會出什麽岔子。”
她想着說話,“可是,瑁姐姐說,飛英花會是金陵城最受女孩子們歡迎的盛會,一年才舉辦一次,能見着許多新奇的人和事……我才鼓起勇氣想去看一看。”
其實,瑁姐姐原話是這麽說的:“……海棠樹下,支起長長的桌子,公子姑娘們圍坐在花樹下,人人眼前有酒盅,風來了,誰的酒盅裏落了花兒,誰便要歌一曲或舞一曲兒,亦或是展示旁的才藝,若是一應才藝皆無,那便飲酒——那酒一向是果子釀的,喝不醉人……”
煙雨覺得很向往,她沒什麽才藝,可大約是有喝幾口小酒的度量,去盛會上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顧以寧點頭,“不必忐忑,我會叫石中澗護送你們。”
煙雨覺得很安心,卻又沒來由地有點兒心酸,正五味雜陳,便聽隔窗那裏有人小聲兒喚她的名字。
是瑁姐姐的聲音,煙雨呀了一聲,只覺得滿心地對不起,忙站起身,走到窗邊兒應她。
“瑁姐姐,進來呀。”
顧瑁正在窗下擠眉弄眼地叫煙雨出來,聞聽她喚,忙做了充耳不聞的樣子,調頭想走,卻聽房中又響起了清寒一聲:“瑁兒,進來。”
顧瑁被逮了個現行,垂頭喪氣地進去了,見煙雨站在一邊兒,便也同她站在了一起,小聲說,“你也被寧舅舅訓了?”
煙雨茫然地搖了搖頭,卻聽小舅舅向着顧瑁道,“明日飛英花會,記得太夫人的叮囑。”
顧瑁說知道了,規規矩矩地向顧以寧躬身,“太婆婆說不要想着看旁人的笑話,不然旁人也會笑話你。”
顧以寧嗯了一聲,揚手叫她們退下了。
顧瑁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去了,煙雨心裏有些戀戀不舍,眼眉間不免就顯露出來了,她欠了欠身,小聲兒道:“小舅舅您再睡一會兒——下雨了正好眠。”
見顧以寧颔首,煙雨便挪了幾步,追上了顧瑁。
“瑁姐姐,你怎麽像耗子見了貓兒一樣的。”煙雨的心情正因着小舅舅為她揉額頭而歡欣,言語間就活潑了許多。
顧瑁頂着雨,把她拖到了小亭子裏,拍了拍心口。
“我見了寧舅舅,可不就是像老鼠見了貓兒?他若是想收拾我,易如反掌!”她拂了拂額發上的雨,“你同他沒有血親,他才會待你和氣,若是換了我,在他跟前兒大氣兒都不敢出。”
煙雨仔細想了想,有幾回小舅舅穿着官服走過來的時候,那眉眼的确是像結了冰霜一般冷清,若再拿他那雙好看的眼睛望你一眼,的确令人不寒而栗。
“瑁姐姐,你聽過過古書裏吃貓鼠的故事嗎?”煙雨想同顧瑁逗悶子,見顧瑁果然睜大了眼睛很好奇的樣子,于是神秘兮兮地說道,“小老鼠被貓咬掉了一只耳朵,氣的跑去了昆侖山,請來了他的娘舅吃貓鼠,張開大嘴巴,嗷嗚一聲就把貓兒給吃了。”
顧瑁聞言很激動,晃着煙雨的手臂問起來,“哪裏能請來一只吃貓鼠啊?到時候就把寧舅舅給吃掉。”
煙雨心一驚,立刻搖手勸她,“不成不成,不能吃掉小舅舅。”
顧瑁笑着刮了一下煙雨的鼻梁到鼻尖兒,“……我派人打聽過了,明兒的飛英花會,程家那兩個纨绔沒在名單上,你不必怕,橫豎有我和太婆婆護着你呢。”
煙雨點頭點地很誠心,“我不怕,我又沒有做錯事。”
顧瑁連連點頭,“太婆婆說,飛英花會也是相看郎君的時候,平日裏定了親不好見面的,兩家都有些結親的意思的,都能趁此機會悄悄看一眼。”
煙雨覺得很稀奇,就偷偷問起顧瑁,“你可有中意的郎君?”
顧瑁不屑地冷哧了一聲,“我去了就是為了看人笑話的,倘或有人彈斷了弦,吃醉了酒,我就覺得很好玩兒……”
煙雨覺得瑁姐姐比她還要更孩子氣一些,于是兩個小姑娘聊一會兒走一會兒,淋着雨去了煙外月,再并着頭閑聊了許久。
這一頭煙雨和顧瑁走了,顧以寧蹙着眉微閉雙目,歇息了一時,到得午間的時候,太主娘娘便來瞧他病來了。
顧以寧在太主面前再孝順不過,正要掀被下床,就被祖母按了回去,旋即在他的床邊上落了座,握着他的手便哭了起來。
“我的乖孫兒啊,做一個文臣竟也能受了武将的傷!自打你昏迷後,祖母就沒睡過一回整頭覺,一日裏都要來你這裏瞧三回……好在平安無虞,可叫祖母把心放回了肚子裏。”
梁太主來前兒捉着宮裏的禦醫問了許久,知道沒什麽大礙,也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這才放心地來瞧他,此時看他面色尚好,不免就和他拉拉雜雜地說了幾句。
“方才是不是瑁兒那個小禍害來了?我瞧着,她和煙雨那孩子手牽着手淋着雨走了,可叫我一陣兒擔心。”
顧以寧寬慰她,“自家園子,放寬心。”
于是太主娘娘又說起飛英花會來,“明兒我也去,權當是給這倆孩子淌淌河。瑁兒倒還好,是個爽利的脾性,煙雨那孩子卻叫我不放心。”
她喜憂參半,“姑娘大了,總是要說親的。我領着出去轉轉,若哪家的公侯夫人看孩子好,自會湊上來。倘或真為這孩子尋了個好人家,也算是全了我和她的一場緣分。”
顧以寧清澹的眉眼覆上了一層薄霜,他靜不作聲地聽着祖母說話,只在适當地時機道了一聲困乏。
于是梁太主慌起來,趕忙叫人伺候着顧以寧睡下。
午後又下起了一場雨,顧以寧的傷口正是在消解的時候,只睡了一時,便又發起高熱來,渾身滾燙火熱,請了禦醫來瞧,也只說病情沒有兇險,睡醒了便好了。
石中滿心眼都是擔憂,這會兒就坐立不安地,一直守着公子到了傍晚,才見公子從高熱裏慢慢地醒轉過來。
顧以寧向來是萬事萬物藏于心,此時從夢裏醒來,望着窗外鴉羽色的夜天,只覺得悵惘之意在心底發散開來。
這一個午覺睡的極為不平常,顧以寧沐浴更衣後,便伏案将這幾日朝中的廷奏瞧了一遍,到了晚間才稍稍松泛了下來。
石中澗見夜已深,便扶了公子入寝,接着回來收拾書案上的廷奏,正要将桌案上物事歸類整齊時,卻見那一疊随筆手劄之上,擱了一張墨跡新幹的紙。
石中澗好奇地将紙拿起來,但見上頭是公子勁逸清瘦的字,舉重若輕地書就了一句詩。
“竹齋眠聽雨,夢裏生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