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吃錯飛醋明質初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
顧南音在七月天裏驚出了一身冷汗。
姑奶奶垂眸遲遲不語,不言不動,雲檀覺察出來幾分不對勁,低頭去看,但見自家姑奶奶面色白如紙,鼻息微弱,像是魇住了一般,連忙拿手扶了她肩膀一把。
顧南音一驚,愕着雙眼看向雲檀,自言自語道:“他還活着?”
雲檀是姑奶奶回了金陵之後才買來的丫頭,此時不明就裏,只扶着姑奶奶的肩頭,喚她的名字,“姑奶奶,您可別吓奴婢。”
顧南音這時候才慢慢地醒過神來,她望了望四周,好在二樓并無什麽食客,無人往她這裏看。她一向是個很有警覺心的,既然遇見了不尋常的事,這便立即和雲檀一道,匆匆下樓會了賬,也不再閑逛了,上了山房的馬車,一路先往綠柳居去了。
樓上姑娘公子們在吃酒,丫頭們都在下頭候着,青缇認出了匆匆而來的姑奶奶,忙迎上前道喚了一聲姑奶奶,“如何這時候來了?”
顧南音雖然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但仍要安排幾句,“今兒叫姑娘不要閑逛,吃了酒便家來。”她叮囑完了,又怕冷不防用這種語氣說話,青缇起了什麽惶恐之心,忙又笑了笑道,“快要到中元節了,早些回家是好的。今兒我買了幾匹好料子,大幅的給姑娘做衣裳,邊角料都留給你們做發飾。”
青缇笑着說七夕還沒過呢,點點頭應了,又說:“今兒家裏的四位姑娘都出來了,琅三爺、瑞五爺也都來了,所以府裏特意派了一隊護衛護着來的,姑奶奶且放下心來。”
她說着,又道,“姑娘在上頭吃酒,您可要上去瞧瞧?”
顧南音雖然心裏牽記着,但年輕人們在外頭吃酒聚會,她一個長輩上去,總是要破壞幾分氣氛,濛濛又是一個愛胡思亂想的,指不定瞎想什麽呢。
于是她笑着擺了擺手,只覺得自己是有些憂心過度了,攜着雲檀一路上了車,往積善房回去了。
她見了芳婆,握着她的手就将芳婆拉進了卧房,仔仔細細地将今兒晌午見着的事同芳婆說了,芳婆也是一陣驚,起了一手臂的細栗。
“按理說,咱們當初千真萬确地見着了那盛相公和嚴夫人的遺體,如何能再冒出來一個人?”芳婆喃喃。
“你還記得,當初我第一眼見着盛相公,同你悄悄說什麽了?”顧南音看着芳婆的臉,問起來道,“……有些夫妻間互相珍重的話,原本可以關起門來說,可這人偏偏愛在人前說,像是故意要惹來旁人的豔羨似的。”
芳婆記得相當清楚,點了點頭,“……那時候奴婢好生感慨,兩相一比較,您嫁的謝家姑爺都不像個人。”
顧南音伸手作勢錘了芳婆一把,又思量着說,“今兒這人也是,小心翼翼扶着他家夫人的樣子,叫我好生熟悉,就多看了幾眼,正好他擡頭瞧日頭,我一看那雙眉眼,直将我吓得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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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人蓄了胡須,可那臉型,只比十年前消瘦幾分,眉眼還益發英俊了,的确是盛懷信的樣子……你說,這世上有如此相像的人麽?”顧南音只覺得心裏七上八下的,實在想不明白,“莫不是他還有同胞兄弟?”
芳婆搖搖頭,“您如何不跟上去看一眼?”
“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當時看的那一眼就魂飛魄散,沒敢看第二眼。哪裏還敢追上去看?”顧南音喃喃,“我心裏頭莫名地害怕,也不知為什麽,下意識地低下頭去,想着不要叫他發現才好。”
芳婆心裏也有些毛毛的,擡起手摸了摸姑奶奶的手臂,叫她松弛下心神。
“過幾日就是中元節了,說不得是撞鬼……”她越想越覺得稀奇,“您別慌,即便是真的人,也許是同胞兄弟,又或許當真是盛相公本人。那也好,說不得當時是有什麽奇遇,才活了下來,這樣的話,咱姑娘也有了父親……”
顧南音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不言聲了,好一時才低低地說道:“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這些時日還是叫濛濛少出門子的好。”
芳婆應了聲,又道:“午間二房傳話來,叫您回來往二房去一趟。”
顧南音聽到二房就覺得很煩心,平淡的好日子沒過幾天,二房又叫她去,不知道又在打什麽主意。
她說我睡一時,“我心裏驚惶的緊,睡醒了再說。”
如今金陵府衙的路引在手,太主娘娘又護着濛濛,她現下沒什麽可顧忌二房的,再者說了,顧以寧……
顧南音想到西府的六從弟,便又思量着,要尋個時機同他鄭重說一說濛濛的事才好。
她這廂滿懷心事地睡下了,那一廂朝堂裏卻出了事。
晨起的大朝會上,正議着中原三縣農民造反之事,陛下突發丹藥之瘾,直叫大朝會繼續,自己往後宮去歇了,朝堂上衆臣工在皆面面相觑,竟不知接下來将如何繼續。
程壽增雖擔綱着內閣首揆一職,但近來一向寡言,此時他不出聲,沒人敢異動。
好在不過沉默一時,內閣次輔盛實庭率先打破了寂靜,他朗聲道:“今晨議了兩宗事,一宗乃是黃河水患、一宗乃是中原三縣暴民造反,依本官看,自然以固國本為重,先遣派軍事鎮壓暴民為首要。”
“黃水泛濫千年,已不稀奇,許多修堤壩的民夫皆加入了造反軍,此事應先擱下才是。”
衆臣工默然。
不得不說,盛實庭的提議有幾分道理。
更別說,次輔大人從前巡視南直隸時,曾大力推動剿山匪,将京城周遭的匪患徹底清除,倒算是他的政績,如今黃河流域旁的暴民造反,首要先鎮壓,也有道理。
此時內閣首揆程壽增不言聲,衆臣工便紛紛贊同次輔大人之言,就在此時,忽有一清朗之言在極深宏的殿宇裏響起。
“黃河流域三千民夫暴動,為何會摧古拉朽已雷霆之勢碾平三縣四地,發展為如今六萬人之衆?追根究底還是因為黃河入夏以來,洪荒泛濫的緣故。六月初,總理河道都禦史的鄭大人,以束水沖沙法治理河道,興河道大工,初見成效時,卻屢被叫停,停發民夫饷銀,才導致如今的農民暴動。”
內閣閣臣顧以寧自臣工中越衆而出,身形颀秀俊逸,端得一身清雅氣度。
“依本官所見,應雙管齊下,同時進行,不能忘此薄彼。”他逡巡衆臣工,目色中的清朗之色漸沉,“首要一宗,河道大工民夫的饷銀究竟去向何處?”
盛實庭免不了面色暗沉。
河道大工民夫饷銀共計兩萬五千兩,由國庫撥發下去,倘或如以往,經過層層官員的盤剝,到了民夫手中沒多少,但到底還能落上幾厘,可今次,岳丈大人縱容門下的湖阜黨人加大盤剝力度,竟将民夫的饷銀盤剝一空。
今次民夫暴動,倒是各地官員樂見的,朝廷定會為了鎮壓造反而忽略貪饷一事。
盛實庭自然順水推舟,豈料卻被顧以寧看出了端倪。
朝中自有清流附議,一時間争端不下,忽後宮傳來一道旨意,只道以顧以寧奏疏為準。
湖阜一黨當場便有了異動,面上都露出了驚詫之色。
下了朝堂之後,顧以寧乘轎離開,路上不免若有所思。
陛下今日如此器重他,不過是對太子黨羽的不滿,借“行首案”打壓程壽增一黨罷了,若想徹底扳倒湖阜一派,為耕望先生洗清冤屈,怕是要由黃河民夫饷銀一案入手了。
一路進了西府,先往煙外月走了一趟,芩夫子出來問禮,笑着說:“姑娘公子們往糖坊巷的綠柳居吃酒去了,今兒我也樂得清閑。”
顧以寧嗯了一聲,面上仍是淡淡的,又往梁太主那裏去了。
梁太主昨兒進宮吃酒,今日就懶怠出門,早晨在園子裏轉轉,這一時正用着早膳,見孫兒來了,忙笑着喚他來坐。
“後兒就是七夕了,呂家那對兒娘兩個已然在路上,沒幾日就到了,那個呂家姑娘,你從前小時候同她玩過了,可還記得了?”
顧以寧眉間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只點了點頭,并不接話,只問起祖母今日身子可還舒爽一類的話。
梁太主就瞧出來他的不上心,就說起昨兒在宮裏頭陳皇後為琅琊公主的事說合,她以呂節珂的名頭給推了。
“你如今二十有二,總也不婚配就惹人惦記,昨兒我便想了個推辭的理由,只說你早有婚約,那姑娘還小,等她長成,便舉行儀式。”
顧以寧聞言,嗯了一聲,淡淡道:“祖母這一句說的極是。”
梁太主不明所以,她年紀大了聽不出來孫兒的言外之意,皺了眉頭看他。
于是顧以寧舒了一口氣,問道:“……祖母,從前東西二府隔閡深重時,父親曾想恢複文安侯府的匾額,同東府分隔開來,因何又擱置了?”
梁太主聽他提起往事,難免有些唏噓。
“東府你那兩位伯父,雖不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到底是你祖父親生,他們那時本就對我心有怨怼,若當真挂了文安侯府的匾額,同金陵顧氏徹底分割開來,想想還是更傷他二人的心。”
她陷入到往事的回憶裏,“再者說了,我同你祖父情深義重,倘或分府別居了,像是同他就沒了牽扯似得……”
顧以寧嗯了一聲,顧念了祖母的情緒,暫且按下不提,又說起前日禮部的提議來。
“前日禮部尚書上了奏疏,要表彰以您為首的節婦三十名,建議賜牌匾數牌坊賞賜金銀等,奏疏在閣中便被我批駁。”他擡頭看着祖母,眼神澹寧,“祖母可怪孫兒?”
梁太主一笑,說不怪他,“你倒說說為何批駁。”
顧以寧溫聲道:“世間女子本就艱難,倘或遇人不淑的話,尚有和離、協離的選擇,倘或禮部表彰國中節婦,又賜牌匾樹牌坊等,那麽各地宗族都會為了這一個榮譽,而強迫女子為亡夫守節,豈不是令女兒家們,活的益發艱難?”
梁太主聞言只覺欣慰,笑着說道:“孫兒想的甚是。這世上有懷念亡夫的,也有死了丈夫擺三天酒席的,唱三天大戲的,倘或朝廷鼓勵貞潔牌坊,那女兒家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從前丈夫不好沒有勇氣和離,還有個盼頭,這下可全完了。”
她同孫兒說了一時話,又說起旁的閑事來,“說起來,上回我帶着瑁瑁和煙雨往獅子嶺去,原想着看能不能為這倆孩子,瞧瞧有沒有什麽得心意的兒郎,可瞧來看去,卻無一個可心的人兒。倒是瑁瑁昨夜裏同我說,谷家那少爺偷偷告訴她,說是明家那孩子,叫做明質初的,往家裏去了信,要向煙雨提親。”
她沒注意瞧孫兒的臉色,只笑着盤算,“那孩子生的俊,家世也很好,父親是正二品的建威将軍,可惜就是在邊境,這孩子呢,武殿試的第一人,是有幾分真功夫在身上的……”
她說着話,間隙擡起頭看了看孫兒,卻見他眉頭微蹙,眼睛裏多了細微的情緒,瞧着竟是難以置信的樣子。
“竟不是谷懷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