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不如。
活着有什麽意義,她不知道。為什麽要遭受這些待遇,她也不知道。她活得連自己都唾棄,廉價得自己都羞恥,見到任何一個外鄉面孔,薄熒都忍不住幻想這個人能伸出手帶她走。
年底的最後一天,大概是馬上就要來到的跨年夜的關系,學校裏的孩子都顯得很興奮,課堂上學生們窸窸窣窣說話的聲音幾度蓋過了教師授課的聲音,任課老師制止幾次後沒有成效也就放任不管了。終于,放學的下課鈴聲響起。
“今天就講到這裏,下課。”數學女老師将粉筆頭扔進黑板槽,漫不經心地說道。
數學老師的尾音已經淹沒在稀裏嘩啦往抽屜或書包裏扔書本的響聲裏。
薄熒也提起書包準備離開。一個像是放學前就等在教室外的男孩快步走了進來,攔下已經起身的薄熒:
“你不能走。”薄熒立即擡眼看向講臺,數學老師已經走得影子都不見了。
已經往教室門口走去的李巍昂一下停了下來,然後火氣外露地快步走了回來,怒視着那個男孩:“你是四班的吧,你來我們二班幹什麽?”
“李哥。”男孩穿着黑色運動衫,運動衫胸口上一行大寫的“ADIDOS”,咧嘴笑着說話的時候還在啪嗒啪嗒地嚼着嘴裏的口香糖,“我也是被別人派來的,她馬上就來了,你有什麽問題就問她吧!”
“我不管你是誰派來的,難道你不知道我的規矩——”
話音未落,教室門口就湧進了一群人,屈瑤梅在男男女女的簇擁下大步走了過來:“規矩?李巍昂,我上次說的你沒聽清嗎?還是說對這種人你依然要講規矩?”
學校裏的兩大霸王湊到一起,看起來還氣氛不對,其他學生們強裝鎮定地相繼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留下的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平時就和乖巧聽話這四個字不太相符的孩子。
薄熒試着繞過穿黑色運動衫的男孩從另一邊跑走,立刻就被另一個男孩堵住了,這個男孩并沒有張嘴說話,但是臉上的惡毒笑容卻說明了一切。
堵住薄熒的是本班的韓坤,薄熒和他沒有過節,甚至連話都沒有說過,但是他依然毫無理由地阻擋了薄熒逃走的路。
不,他并不是毫無理由。無關人士的痛苦和不幸能夠增添他生活的趣味和幸福感,這就是他的理由,同大部分無緣無故欺負她的人的理由一樣。
薄熒默默收回了在他臉上的視線。
“你們去把門和窗簾都關上,”屈瑤梅對她的手下吩咐道,又轉頭環視了一遍圍在不遠處的人,“不想被牽連的就趕快離開——留下的就管好自己的嘴,誰敢為薄豬求情,我就揍死他媽的——”屈瑤梅威脅的目光定在李巍昂的臉上。
“你想打一場?”李巍昂臉色一沉就要走出來,卻被身邊的人一把拉住。
“屈瑤梅說的是要為薄豬求情的人,說的又不是你。”曾道明說道,在大多數人眼裏,他就是李巍昂這個小團體的二把手。他本來是坐在一張課桌上好整以暇的觀看鬧劇,現在他從桌上跳了下來,随意地掃了眼他們身邊的幾個兄弟:“這件事和我們沒關系,我們用不着參和進去,對吧?我們昨天說好了要到一中去,就別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她是我們班的人——”李巍昂沉着臉說。
“……”曾道明走到李巍昂身邊,對他耳語了什麽,兩人的臉色都不算友善。他們的跟班面面相觑,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走不走?”曾道明退開兩步,皺着眉問。
李巍昂看向薄熒,但是對方垂着頭并沒有看他,李巍昂的臉上露出糾結為難的表情,在猶豫過後,他跟着他的兄弟們離開了教室。
随着李巍昂的離開,又有數個學生結伴離開了,教室裏最後剩下的,就是屈瑤梅一行人,和四五個本班的學生。
門和窗戶已經被反鎖,髒得發黑的淺藍色窗簾被嚴密的拉上,教室後排的桌椅都被推到一邊,留出了一個可以施展的舞臺,薄熒就是舞臺中央最受矚目的小醜,校園裏放學的歡聲笑語還能透過緊閉的窗戶聽見,同一片天空下,這裏卻發酵着一股讓人不安的惡意。
屈瑤梅盯着薄熒,尖銳的目光在她臉上劃過,半晌後,她開口:“給我狠狠打。”
早已等候多時的幾個孩子笑着蜂擁而上,薄熒被打的第一下是來自左方的一錘,在她的身上發出咚的一聲鈍響,震動還沒來得及在她胸腔裏擴散開,她就被後續的拳打腳踢給打到了地上。
一下一下,薄熒蜷縮在地上,用雙臂抱着頭承受惡行。
“你們也去。”屈瑤梅擡起下巴,指示一旁觀看的四五個和薄熒同班的學生。
“啊?”他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其他的同班同學。觀看暴行不用承擔什麽負擔,參與惡行就不一樣了,有幾人還在猶豫,一個戴着眼鏡的男生就躍躍欲試地走了出來。
“給他讓個位置。”屈瑤梅說。
幾個打的興起的孩子呼哧呼哧地停下拳頭和腳,讓出了貼着牆邊蜷縮在一起的人。
“哈!”走出來的男孩模仿着電視裏大俠打鬥時的叫聲,雙手合在一起,跳起來從高處一掌劈到薄熒的背上。
盡管薄熒咬緊了牙,一絲錐心的痛哼還是從牙縫裏溜了出來,薄熒的痛苦極大地取悅了施暴的男孩,他感覺自己站上了世間的頂端,已經無所不能。“哼,狗雜種!”男生高亢的嗬了一聲,呸的一口口水吐在薄熒的衣服上。
“該你們了。”屈瑤梅望向另外沒動的三個人。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陸續走上來有樣學樣的踹了薄熒幾腳,有的輕輕一腳,有的卻用上了全力。
薄熒面對着牆壁,緊閉着眼,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她緊閉着眼,強迫自己什麽都不要去想,卻遏制不了自己身體本能的顫抖。
她沒有人可以求救。從生下來開始,她就一直是一個人。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她的存在就是對周圍和她一起生活的人的最大侮辱。
反抗?
真正折磨她的,不是屈瑤梅,不是陳厚,是北樹鎮的每一個人,是她所能接觸到的整個世界。
也許世界上真的有敢與世界為敵的人,但那不是薄熒。就算被說是懦弱也好,薄熒沒有那種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勇氣,她不能一個人活下去,她需要別人的認同。
人這種動物啊,不聚集在一起就不能活下去。
薄熒沒辦法一個人活下去。
她總是催眠般的告訴自己堅持下去,事情不會更差了,只要堅持下去,總會見到希望的。
一遍一遍,好像說得多了她就真的相信了。
然而事實是,生活總會以突破她想象的方式更絕望下去。
☆、第 5 章
“把那個拿過來。”屈瑤梅突然說。
其中一個女孩走出了教室,短短一分鐘不到,她就拿着一個紙盒走了進來。
驚恐微弱的貓叫聲随着紙盒的颠簸傳了出來,牆邊的薄熒在一瞬間震驚地睜開了眼睛。
屈瑤梅把圖書角上閑置了不知多久的圓形魚缸拿到了薄熒前面的課桌上,裏面墨綠色的粘稠液體在缸中猛地晃動了兩下。“把貓拿出來。”她說。
“……你想幹什麽?”薄熒的心裏已經有了預料,但是她不敢相信,她從地上顫顫巍巍的爬了起來,臉上頭一次露出了麻木以外的表情。
“這是你的貓吧?”屈瑤梅提着白手套的後頸,冷笑着對薄熒說。
“這是陳……”
“你還裝什麽裝?!陳厚都跟我說了!”屈瑤梅突然暴怒上前,狠狠一腳踹向薄熒的小腹,薄熒被撞向身後的牆,發出一聲聽着好像都能感覺到疼痛的巨響。
薄熒跪了下來,幹嘔一聲,歪斜的課桌,老舊的椅凳,二十幾條冷漠殘忍的人腿,在薄熒的眼裏都成了黑影憧憧。
“這是你的貓!”屈瑤梅怒吼着,又是憤怒的一腳踹向薄熒的胸口。
“老子居然會讨好你的貓!!如果不是你這狗雜種,我怎麽會——!!”暴雨般的踢打不斷落下,屈瑤梅的臉色十分恐怖,就連她帶來的那些人也不由退開了些,生怕屈瑤梅遷怒于他們。
幾分鐘後,屈瑤梅喘着粗氣停了下來,提着被甩來甩去不斷發出刺耳尖厲叫聲的白手套大步走回了魚缸邊。
“不要動它!!”在模糊發黑的視線裏,薄熒尖叫着想要站起來,“把她按住。”屈瑤梅冷冷地對她帶來的幾個男生說。男生們立刻上前按住了薄熒,薄熒劇烈掙紮着,其中一個直接給了她響亮的一巴掌,薄熒頭一轉立刻就要咬他,男生直接抓着她的頭發把她的頭往一旁牆上撞去。
砰的一聲,薄熒頭暈眼花,感覺額角上有什麽熱的東西流了下來,她連站都站不住了,如果不是身邊兩個人擰着她的手臂,薄熒立刻就要倒下了。
薄熒的雙腿脫力地彎曲在地上,無論被怎麽欺負都沒有流過淚的薄熒,此刻臉上正經歷着一場暴雨般的淚水沖刷,絕望和恐懼淹沒了她的眼睛。
“求你了,不要傷害它,你打我吧——我對不起你,是我錯了……我錯了……求求你……不要害它……求求你……求求你……”
薄熒毫無尊嚴地乞求屈瑤梅的一絲同情。淚水沖刷走着她的驕傲和自尊,她的種種認知和堅持,她可以什麽都不要……
“求求你……不要再奪走它了……求求你……”
我已經什麽也不剩了……
屈瑤梅的臉上露出一抹狠毒的獰笑,随後,在薄熒的目光裏,将不斷掙紮的白手套的頭按進了污臭的魚缸。
“不要碰它——不要——!!!不!!!”薄熒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旁邊的兩個男孩幾乎用上全力才勉強壓制住她。
“快放開它!!”薄熒瞪大的眼睛傳來撕裂般的痛苦,她的眼淚像岩漿一樣灼燒過流過的每一寸皮膚,看着白手套的身體在魚缸外劇烈掙紮,薄熒覺得自己的血肉都融化了,她感覺不到身體的任何存在,只剩一具空蕩蕩的骨架——絕望和恐懼附着在她的森森白骨上,啃噬着她曾經是心髒的地方——
終于,屈瑤梅松開了手,白手套的身體軟綿綿地垂在了魚缸外。沒有人再按着它了,但是它卻不會掙紮動彈了。
身旁兩個男孩像是察覺了什麽,不約而同的松開了手,薄熒無力地摔坐到了地上,她的眼神空洞而寂靜,表情木木的,不哭也不喊了,只是眼睛裏的淚水還如決堤般不斷湧出。
“還給你,你的貓!”屈瑤梅用兩根手指嫌棄地捏着白手套背部的毛皮,把它從水裏提了出來,貓的表情驚恐而慘烈,大睜着眼,維持着死前的最後一刻。屈瑤梅随手一甩,把濕淋淋的白手套扔到了薄熒面前的地上。
“……為什麽……”薄熒的嘴動作微小的開合着,聲音太小,沒人能聽清她說的是什麽,屈瑤梅皺起眉來凝神去聽,才聽見她微弱的低喃。
“為什麽連白手套也要從我身邊奪走……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沒有說過任何人一句壞話,沒有做過一件壞事……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要這樣逼我……為什麽……?”
她沒有看任何人,眼裏的淚也不知何時停了,薄熒空洞死寂的目光定在慘死的貓屍上,就連旁邊的男孩踹了她一腳也無動于衷。
薄熒時斷時續的喃喃,加上地上一具凄慘的貓屍,整個空間都洋溢着一股詭異的氣息。
“活該。”屈瑤梅冷笑着看着她:“你還活着幹什麽,早點去死吧,你死了大家都輕松。”
說完,屈瑤梅帶着她的人打開反鎖的前門走了,他們走出教室後,沒一會就傳來了屈瑤梅和她跟班的笑聲。
剩下幾個本班的學生互相看了一眼,也拿起自己的書包離開了。窗簾依然緊閉着,前門開了,外面是空蕩蕩的走廊。空曠寂靜的教室,只有薄熒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外面的天空裏都能看見閃爍的星星了,薄熒才慢慢地起身。搖晃了幾次終于站穩後,她俯身擡起了已經僵硬的貓,把它抱在懷裏,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薄熒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但是最後當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幸福雜貨店的外面了。
民居內漆黑一片,沒有燈光,也沒有任何人聲。
在她慣常坐的那個位置,塑料小板凳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裝有生活垃圾的,破破爛爛的麻袋,在最頂端,有一抹紅色露了出來。
薄熒走上臺階,慢慢将那抹紅色抽了出來——
是一件打了大半,就快完成的紅色毛衣。
“誰在那裏?”一聲狐疑的問聲從身後傳來,薄熒轉過頭去,看見是一個出來倒垃圾的中年女人。
她下意識地埋下頭,含糊說:“我來……找婆婆……”她的聲音還帶着嘶吼後的沙啞,女人多看了她兩眼,薄熒知道中年女人在夜色裏沒有認出自己,因為女人接着說道:
“你就是她的外孫女吧?你媽媽怎麽沒和你一起來?”
薄熒沒有說話,中年女人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屑:“快回去吧,天色晚了你一個小女孩不安全。節哀順變,你看你媽就節得挺好的——”她把垃圾袋往門口一扔,絮絮叨叨地往回走:“作孽……自家媽死了一周都不知道,還是送報紙的報的警,幸好不是夏天喲——”
“……婆婆……死了?”
中年女人從這異常冰涼的聲音裏察覺不對,她轉過身來,看見走出陰影的薄熒,繼而看到薄熒懷裏已經僵硬的死貓,中年女人尖叫一聲鬼追似的逃回了家,厚重的防盜門砰的一聲在薄熒面前關上了。
薄熒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
過了一會那扇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探出了半截身子,搜尋着什麽,看到薄熒後立即對她怒吼道:“掃把星,滾開!小心老子打死你!”
薄熒木然地将視線從他臉上移開,望向依然沒有亮起的婆婆的屋內。半晌後,她轉身邁了出去。
薄熒沒有家,她僅僅期望一個可以臨時停留的地方,僅僅是這樣一個卑微的願望,生活也毫不留情地把它碾碎了。
她不知道該去哪裏,薄熒毫無頭緒地走在寒風裏,她的身體已經失去了痛的感覺,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冷,她從來不知道,冬天可以可以這樣冷,冷到她的血液都被凍結了,從骨頭裏一直冷到指甲縫。
時間已經進入深夜,街上沒有任何行人,只有路邊喜氣洋洋的紅燈籠在嘲笑着悲慘的她。
前方有一個公園,薄熒拐彎走了進去。
走在公園的小道上,薄熒的目光在黑夜裏巡視着,最後走到了一棵有着繁茂樹冠的雪松樹下,将白手套輕輕放在地上,薄熒徒手就在地上挖了起來。
尖銳的石子磕破了她的皮膚,她毫不在意,麻木地用手指一下一下挖着泥土。手指早已沒了知覺,連痛都麻痹了,在她的不斷努力下,一個小小的深坑終于挖了出來。
薄熒并沒有就此停下,而是轉而在這個深坑的旁邊,又開始挖了起來。
第二個深坑挖好後,她的手指已經染上了紅色。
薄熒小心翼翼地擡起白手套,将它葬入第一個深坑,“對不起……”一聲低不可聞的道歉在出口的瞬間就湮滅在了寒風中。
如果沒有遇見我就好了。
接着,薄熒拿出那件打了大半的紅色毛衣,她的表情被關押在那張面無表情的面孔下,她木然地脫下棉衣,将紅毛衣套上自己身體。
沒有任何不合身的地方,這件毛衣就像是為她量身打造一般。
薄熒沒有血色的嘴唇抖了幾下,然後死死地抿了起來,她用顫抖的手脫下毛衣,無聲地将臉埋在大紅色的毛衣上。
就像那天她從樹上摔下時一樣,她的背脊在輕輕顫抖,卻沒有任何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薄熒背部的顫抖逐漸停息,她把臉從毛衣上擡了起來,面色平靜,臉上沒有一絲淚跡,只有一雙黑得妖異的瞳孔在夜色裏閃着微光。
她将毛衣疊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入第二個深坑,然後将兩個坑都埋上土,抹平,最後才從樹下站了起來。
她站起來後,第一眼就看見了對面一棵樹下默默無言不知看了她多久的女人。
女人有着一張比電視上任何一張臉都要完美無瑕的面孔,蒼白的膚色,漆黑的瞳孔,讓人聯想起妖魅的吸血鬼。
當她朝薄熒走來的時候,身上同時發出了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音。
薄熒心中警鈴大作,她毫不猶豫轉身就跑,身後卻傳來一聲帶笑的話語:
“好久不見,薄熒。”
薄熒的腳步踩了剎車,她驚訝地轉過頭去,看見黑發的女人對她露出了微笑。
“你是誰?”薄熒警覺地問。按常理來說,這時候她應該毫不猶豫地逃跑,但是女人身上超現實的氣質麻痹了她的理智,那聲薄熒也激起了她的疑惑,所以她才會停了下來,問出這個愚蠢的問題。
“我是可以實現你任何願望的人。”女人微笑着,狹長的鳳眸裏閃着狡黠神秘的光,她停了一下,才盯着薄熒的表情,惡趣味地說道:“比如你現在心裏想的那件事。”
薄熒沒有說話,只是無言地盯着她。
“難道你不想報複他們?”女人向薄熒伸出一只手,就像是惡魔的邀請,手腕上繁雜的黑色手環互相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只要你向我許下願望,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我可以讓你登上全球富豪排名的首位,也可以讓你成為下一任國家主席——只要你許下願望,沒有什麽是我辦不到的。”
“……當然也包括讓屈瑤梅和陳厚那兩個爬蟲得到他們應有的教訓。”黑發的女人臉上露着惡趣味的笑容。
“……你究竟是誰?”
“能夠實現你願望的人。”
“我沒有願望。”薄熒低聲說。
“是嗎?”黑發女人并不惱,依然揚着微笑,“報複屈瑤梅和陳厚不算嗎?”
“我沒有願望。”薄熒擡起頭來,嘴邊似乎有笑:“只有為之努力的目标。”
黑發女人愣了愣,像是聽聞什麽有趣的事情一樣彎腰哈哈大笑起來,整片樹林裏都回蕩着她一個人的笑聲,而她身上的金屬飾品則像是回應她的愉悅似的不斷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哈哈……哈哈……有趣,我會拭目以待的,薄熒……”在薄熒震驚的目光中,女人的身影漸漸變薄,她意味深長的微笑融入了黑夜。原地留下了一張薄薄的卡片,半晌後,薄熒走過去撿起了它,黑暗的夜色中,倒立的倒吊人在塔羅牌牌面上對薄熒微笑。
當——當——當——
從鎮中心的方向,遙遠地傳來古老鐘樓十二點發出的的鐘聲,寂寥,悠遠。
新的一年,開始了。
☆、第 6 章
“喂,說話啊?你不是那麽傲嗎?現在怎麽像條死狗一樣不聲不響了?”
屈瑤梅用腳尖踢了踢倒在地上,渾身濕透的薄熒幾下,薄熒一動不動,半張的雙眼裏黑瞳木然無神,自從那天教室裏的事發生後,這一年來不論屈瑤梅如何挑釁折磨,她都不再反抗,就像被徹底打敗了一樣。
“沒意思……”屈瑤梅厭惡的後退一步,叫上一旁她的朋友們:“我們走。”
等到屈瑤梅幾人的說話聲完全消失後,薄熒從地上坐了起來,她的嘴唇被寒冬臘月的涼水凍得發青,薄熒伸手将濕淋淋的頭發撫到耳後,從濕成水泊的地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陣刀子似的寒風吹過,薄熒打了個哆嗦,受涼後引起的強烈惡心一陣一陣朝她襲來,她扶着牆站了好一會,才重新有力氣邁出腳步。
“……給你。”一個女生從一間空教室裏走出,薄熒不知道她看了多久,她的神色忐忑,像是做了錯事怕被發現一般,把手帕扔到薄熒身上後就快速跑走了。
薄熒握緊了手帕,沒有用它去擦拭臉上的水跡,只是沉默地走過學校長廊。
發生在薄熒身上的暴行,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想要站出來阻止?不,不贊成的人始終是有的,婆婆、女警、李魏昂、甚至剛剛向她扔出手帕的女生,他們都從內心同情薄熒,但是單單同情還不足以讓他們站出來和整個社會對抗。
如果世界上只有你一人知道非親非故的死刑犯的清白,而所有人都在鼓吹吶喊死刑犯的死亡,你會跳出來為了她和世界為敵嗎?
薄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做不到。
薄熒渾身濕透的從教學樓背後走出,強撐着走在放學後空蕩蕩的操場上,一陣急促的奔跑聲向着她由遠到近。
從聲音來看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不可能是屈瑤梅一行人,薄熒沒有回頭。
一個滿頭大汗的少年跑到她前面兩步的位置上停下,氣喘籲籲地看着薄熒。他的視線在薄熒濕透的衣服和臉上的紅腫上來回跳躍,就像是找不到落腳點似的,眼神裏充滿了失措和自責。
薄熒看着李魏昂沒有說話,自從放學後那次事件以後,李魏昂和屈瑤梅的沖突就明朗化了,屈瑤梅踩着薄熒在同齡的學生裏獲得了更高的敬畏和威望,她開始觑視李魏昂手裏的首領位置,而李魏昂也不甘示弱,帶領着他的團隊不斷挑釁回擊。
薄熒不知道他究竟聽說了多少那天他走之後發生的事,但在那之後,屈瑤梅欺負她的時候,李魏昂就會出現,逼迫屈瑤梅停止暴行,有的時候他趕上了,有的時候沒趕上,就像現在這樣,但不管是什麽情況,薄熒和李魏昂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就和他們一直以來一樣,就算身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他們也不會有語言交流。
薄熒邁出腳步從他身邊擦肩而過後,沒過一會身後就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李魏昂隔着一段距離跟在她身後,一直把她送到了距離福利院不遠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他看着薄熒頭也不回地走進福利院,張了又張,卻連一聲名字都不敢叫出的嘴唇被他用力地咬住,呆站在原地的身影在夕陽下顯得寂寥又悲傷。
誰也不知道那一天他在那裏站了多久。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身後的課桌已經換人了,從附近同學的聊天中薄熒得知,獨立撫養李魏昂的母親前不久病逝了,李魏昂的撫養權回到了父親那裏,在離中考只剩五個多月的時候他轉學離開了北樹鎮。
北樹初中徹底成了屈瑤梅的囊中之物,但是在她慶祝之前,一件讓她的生活變為地獄的事發生了。
一夜之間,屈瑤梅的□□就出現在了北樹鎮的每一個地方,小巷牆壁,路邊電線杆,公交站牌——甚至學校的公告欄。
屈瑤梅一早上學的時候就察覺周圍人眼神不對,進了學校看到公告欄上不堪入目的照片後才明白一切從何而起,她目眦欲裂地望着公告上的照片,頭腦充血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炸開。
“那不是我。”她的聲音繃得緊緊的,從未有過的低沉陰狠,屈瑤梅臉上的肥肉像是都板結到了一塊,僵硬不已,她的怒火從僵硬鐵青的面容下燒出,燒得她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那是電腦合成的!”她轉身朝圍觀的學生們大吼道,正好撞上一個學生來不及收回的幸災樂禍的笑意,屈瑤梅飛身上去就是用盡全力的重拳亂腳,那個學生沒兩下就倒在了地上,其他還在這裏的圍觀學生見勢不對立即離開了一樓玄關。
屈瑤梅最後是被幾個男老師合力攔下的,地上那個男學生已經在吐血,她還狀若癫狂地死力踹他。
“屈瑤梅!”一名男老師看見了公告欄上的照片,臉色難看地撕下幾張走到屈瑤梅面前。
“不是我!那是電腦合成的!”屈瑤梅怒吼道。
屈瑤梅被帶到了辦公室,地上的男學生則被送往醫院,玄關又聚滿了看熱鬧的學生,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和剛剛發生的一切,言辭下流而惡毒。
屈瑤梅一被從辦公室裏放出來就立即召集了她的所有朋友,誓要找到那個背後陰她的混蛋。
小鄉鎮裏風氣保守,雖然被屈瑤梅叫到的人無一缺席,但他們面對屈瑤梅的時候已經不是那麽情願了,有的不看她,有的則面露鄙夷。
屈瑤梅盡量壓下自己的怒火,又向他們強調了一遍這是合成的照片,這才是屈瑤梅最惱火的地方,作為本人的她當然知道這些照片是假的,其他人就不一樣了,從他們的神色裏,她分明看到了懷疑和不屑,以及——惡心。
“你們說,有誰可能做這樣的事?”屈瑤梅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話。
這人選太多了,畢竟屈瑤梅和她的團夥平日裏得罪的人數都數不清。
從昨天才幹過架的實驗中學老大到上個月勒索過錢財的同校學生,很快就有人提出了又一個人選:
“薄熒呢?會不會是她?”一個叼着煙的女生說。
她的話一出,立即就引來幾聲嗤笑。
“不可能。”屈瑤梅自己搖了搖頭:“你看她現在那副樣子,我瞪她一眼她就臉色慘白,你讓她和我作對?”
“恐怕在那之前她自己就尿褲子了。”一個男生淫邪地嘿嘿笑道,“再說,那貓都死了多久了,要報複也早就報複了,還用等到現在?”
最後所有人選出了四個新近和屈瑤梅結仇的人,屈瑤梅拿到名單後就宣布散會。
“屈姐,你打算怎麽辦?”那個叼着煙的女生問道。
“我要去會會這幾個人。”屈瑤梅陰狠地眯起眼睛,殺氣騰騰地說:“讓我發現是誰搞的鬼……我絕對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當天放學後,薄熒沒有直接回福利院,而是繞道去了埋葬白手套的那個公園。
一年過去了,雪松依然枝繁葉茂,巨大的樹冠遮擋了大部分春日的熙陽,薄熒的腳下灑滿了碎銀般的陽光,她自身也陷在斑駁的光線中,少女的神色晦暗不明,但僅僅她安靜的側影,就足以構成世間最美麗的畫卷。
薄熒蹲了下來,纖瘦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凹凸不平的土地,她像在想着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半晌後,她站了起來,沉默地離開了公園。
這天晚上,屈瑤梅沒有回來。
第二天薄熒起床後看見福利院的護工和老師都神色不對,分配早餐的護工心不在焉,給薄熒舀的菜破天荒的和其他人分量一樣。吃完早飯後,所有孩子都被集中在了大廳,要去上學的也不例外,沒過一會,有老師就走了出來,宣告今天上午所有孩子都不用上課。
孩子們面面相觑,有的高興有的疑惑,薄熒只是皺了皺眉頭。
雖然不用去學校上課,但孩子們被要求留在大廳裏不要走動,被老師念到名字的則由護工帶走,通過觀察,薄熒發現被帶走的孩子大多是平日就和屈瑤梅走得近的人——既有交好的,也有交惡的。
薄熒推測要不了多久就會念到自己的名字,果不其然,第六個名字就是自己。
“薄熒。”
負責帶孩子走的護工從走廊另一端回來後,冷冷念出了薄熒的名字。
薄熒被帶到了院長辦公室,辦公室裏除了任院長,還有兩個穿着警服的警察,他們三人坐在房間中央的那張長咖啡桌前,一齊望向走進來的薄熒。
“坐吧。”任院長不茍言笑地說。
咖啡桌前只有兩條沙發,一條坐了兩個警察,薄熒的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坐到任院長身邊。
薄熒在任院長所在的那條沙發上坐了下來。
“別緊張,我們只是問一點事。”年輕的女警察把薄熒的謹慎誤以為是緊張,柔聲安慰道。
北樹鎮太小了,薄熒進來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女警察不是北樹鎮的人,不然她也不會這麽輕言細語地和她說話。
薄熒對她似是羞澀的微微一笑,女警也回報了一個安撫的笑容。
“接下來警察問你的事情都要老實回答,明白嗎?”任院長的聲音裏略微帶了點警告,只有福利院的孩子們才聽的出來。
薄熒點了點頭。
“你和屈瑤梅的關系怎麽樣?”男警察一來就開門見山地問道。
薄熒的臉上微微露了一點恐懼,她看向任院長,後者有些厭煩地加重了語氣:“照實說。”
“……不好。”薄熒低聲回答。女警察同情地看着她,看來他們已經從其他人的嘴裏得知了薄熒和屈瑤梅的過節。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她有沒有什麽異常舉動?”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昨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沒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之後一天你都沒有看到她?你們不是在一個學校嗎?”男警察不客氣地問,旁邊的女警皺起眉用手肘捅了捅他。
“我很少出班級門……我們沒有在一個班。”薄熒輕聲說。
“今天淩晨一點,你在什麽地方?”
薄熒愣了愣:“我在寝室裏睡覺……”她怯怯地看向女警察,像是有話要說。
“怎麽了?你想到什麽了嗎?”女警察果然遞出了話頭。
“屈瑤梅……她怎麽了嗎?我今天沒有在食堂裏看見她……”
男警察沒有回答,女警察答非所問:“別擔心,回去吧,我們有其他疑問再來找你。”
薄熒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出院長辦公室後,領她來的老師就站在門口,見她出來後,冷冷說了一句:“回宿舍去,上午不要亂跑,下午照常去學校上課。”
中午大家聚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嘴裏的話題已經只剩一個,那就是屈瑤梅的死亡。
屈瑤梅死了。
屍體在河邊被發現。
☆、第 7 章
薄熒坐在遠離衆人的地方,一個人獨自進食着,其他孩子的交談聲和猜測不斷湧入耳裏,她像是遇到什麽難題一般皺着眉頭。
“在想什麽?”一個清涼的聲音在薄熒對面響起,她擡起頭,看見神秘的黑發女人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薄熒下意識地朝周圍看去,遠處的孩子們依然熱火朝天地讨論着屈瑤梅的死,其中一個孩子撞上薄熒的眼神,想也沒想就瞪了她一眼,對坐在她對面的黑發女人,就像是什麽也沒看到一樣。
薄熒放下筷子,将餐盤放回回收處,神色若常地離開了食堂。
金屬手環碰撞的聲音在她身後持續響着,而每一個和薄熒擦肩而過的人都對突然出現在這裏的外部人員視若無睹。
“你可以在心裏和我說話,不用擔心別人聽見。”黑發女人一眼看破她的顧忌,帶着笑意的聲音讓薄熒不用回頭就能想象出她臉上惡趣味的笑容。
“為什麽別人看不見你?”薄熒在心裏問。
“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看見。”
“你是鬼嗎?”
“不是。但是如你所見,我也不是人。”
“你跟着我想幹什麽?”
“我不是說過了嗎?為了實現你的願望而來。”
此時薄熒已經走回寝室,同寝室的女孩們還沒有回來,寝室裏只有她和黑發女人兩人,薄熒轉過身靜靜地看着黑發女人:“我也說過了,我沒有願望。”
“你為什麽要這麽急着趕我走呢?”黑發女人伸手撫了撫漆黑的長發,嘴角含笑地看着薄熒:“你一直想要人在身邊陪伴自己,現在我來了,我可以随時随地陪在你身邊,和你說話,和你玩樂,成為你最形影不離的朋友——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那是以前。”
“你阻止不了我,為何不享受這份特殊的友誼?”微涼的聲音和手镯清脆的碰撞聲一同響起:“你可以叫我X,薄熒。”
她的手撫上薄熒臉頰,像是空氣一樣,沒有任何溫度。
“我們還有很多次見面。”
黑發女人的微笑在薄熒面前逐漸淡去,像是被陽光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