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透的晨霧一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兩名警察在三天後又來了一次福利院,一部分孩子再次被問話,包括薄熒。
屈瑤梅的死讓合成裸/照進入了警方的視野,屈瑤梅的同伴裏有人出來作證,屈瑤梅死前就是去見了幾個被他們懷疑合成裸/照的人後失去了聯系,然而調查後一無所獲,再加上屈瑤梅有在河邊玩耍的習慣,她的溺水最終被定義為一場意外。
薄熒是被叫到的最後一人,在問完一些常規問題後,任院長要起身相送,女警察笑着說:“不用麻煩院長了,讓薄熒送吧,我正好還有點事想要問她。”
男警察望了她一眼沒有開口,任院長愣了一下後,還是答應了這個請求。
薄熒把兩名警察送到福利院門口後,男警察率先上了警車,女警則在薄熒身邊停下了腳步。
“你不要怕,我叫你來,只是有一些私話想要對你說。”像是生怕吓到薄熒一樣,女警察輕聲說。
“關于你的事,我這幾天從別人嘴裏聽說了很多。”女警說:“我不知道以一個只見過兩面的陌生人身份來說合不合适,但我這兩晚都沒有睡好,我一直在想你的事。”
薄熒不解地看着她。
“不管這裏的人如何對你,你都要知道你什麽錯也沒有。”
随着女警說出的這句話,薄熒臉上還維持着疑惑的表情,兩行淚水卻在理智反應之前從微微睜大的眼睛裏流了出來,她像是不明白為什麽水會從她臉上流過一般茫然地擡手擦了一下,呆看了指尖的水跡幾秒,才猛然醒悟一樣用手背用力擦去臉上的淚水。
女警伸出一只手放到了薄熒的肩頭,她彎下腰直視着薄熒的眼睛,神情真摯地說:“相信我,外面的世界很大,在這裏的人看來的大問題,在外面連問題都算不上,這裏的人們無端加給你的仇恨,只是源于他們自身的閉塞和淺薄。如果他們厭惡你,那你更要喜歡自己,努力離開這裏吧,你有這樣的能力,你在這裏感到疼痛,是因為北樹鎮的天空太狹窄,容納不下你的翅膀。”
薄熒的眼淚越擦越多,女警察留給她一包紙巾,已經上車的男警察在車裏按了按喇叭,女警往回看了一眼,轉頭對薄熒說:“有事情可以随時來派出所找我。”
警車開走後,薄熒深呼吸着平息着自己的情緒,随即也離開了福利院大門,她不能讓其他人看見此刻她的樣子,她不能被抓到弱點,也不能連累好心的女警。
這天後,警察沒有再來,屈瑤梅的屍體被送了回來,福利院草草舉辦葬禮後,屈瑤梅的死漸漸就平息了下來,離期末考試只剩三個多月,身為努力家的薄熒除了吃飯和睡覺外,時間幾乎都花在了複習題和課本上。
屈瑤梅死後,沒了領導人,欺負薄熒的人有所減少,薄熒一心撲在學習上,暫時将陳厚的事放到一邊。
這天她吃了晚飯路過活動室的時候,正好看見裏面在播放一則娛樂新聞,戶海電視臺重金打造的古裝劇《返魂香》正在公開海選飾演女主角少女時期的演員,她沒有在意,瞥了一眼後就離開了。
當天晚上,薄熒不知為何失眠了,她的腦海裏老是想起電視劇海選的事,當她強制自己不去想海選的事時,女警的話又冒了出來:
她從出生以來,從沒踏出過北樹鎮一步,外面的世界真的如女警所說,會願意接受她嗎?
薄熒在黑暗中茫然地睜着眼睛,沒有人能夠回答她的疑問。
不踏出這裏,她永遠不知道答案。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早上四點,天還沒亮薄熒就悄悄起床了。
從六點到十一點,薄熒在大巴上枯坐了五個小時後終于踩上了戶海的土地。
戶海作為Z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從客車進入戶海的地界開始,薄熒就被高聳入雲的寫字樓和讓人望而生畏的奢侈品廣告牌給震住了,這裏的一切對于薄熒來說都是那麽陌生,不論是路邊時髦但面色冷漠的年輕女人,還是迷宮般交錯的龐大立交橋,薄熒就像一枚微不足道的沙子,落到了廣闊的海洋中,連水花都沒有激起就沉沒了。
從下車開始,薄熒就吸引了周圍絕大部分人的目光,他們神色各異地看着她,其中還有幾人甚至掏出了手機對準她似乎是要拍照,薄熒的心緊成一團,在強烈的壓力下連呼吸都開始不暢,她強裝鎮定地離開了長途車站,登上了前往戶海電視臺的公車。
然而乘上公交後,這種矚目依然有增無減,薄熒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些人知道了她的出身,然而理智告訴她這不可能。薄熒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提離了地面,懸在空中,她在強烈的難堪中一項一項地尋找着自己可能引起這樣廣泛注意的原因。
“……好。”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擠到薄熒面前,她的聲音和窗外車水馬龍的噪音混在一起,薄熒聚精會神才聽到她模糊的聲音。
“……我剛剛拍了一張你的照片,我能把它上傳到我的微博嗎?”女孩興奮地看着她。
女孩紮着一個最常見的馬尾,穿着一件一看就很暖和的白色羽絨服,下面是簡簡單單的牛仔褲和運動鞋,她平易近人的打扮讓薄熒稍微緩解了一點緊張,薄熒試着問道:“……為什麽要拍我?我哪裏很奇怪嗎?”
薄熒不知所措的表情讓女孩慌張地連連擺手:“怎麽會呢?對不起,我拍之前該先問問你的,我就是,我就是看你太好看了,一時忍不住就拍了下來——”
薄熒懸着的心現在卡在了半中央,她現在的心情就和她的表情一樣微妙,難以形容。
“……好看?”薄熒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句尾上勾的語氣流露出了她的懷疑,在北樹鎮,人們通常是用“勾人”或者“狐貍精”來向她表達這個意思。
女孩卻誤會了她的意思,連忙把手機遞到了薄熒面前,證明給她看:“你看!真的就是你的一個側面,我覺得太好看了,我想讓我的朋友們也看看,沒有惡意的!如果你不願意,沒關系,我現在就删掉……”
雖然一臉失望,但女孩還是老老實實地操作起手機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薄熒輕聲說:“你可以發在網上,沒關系。”
“真的?”女孩失落的臉立刻變得神采照人,在看到薄熒點了點頭,她馬上開始編輯起微博來。
幾分鐘後,她把手機往兜裏一塞,開始和薄熒搭起話來:“你的普通話好标準啊,你不是戶海人嗎?”
“我是外地的。”薄熒搖了搖頭,卻沒有告知女孩她準确來自哪裏。北樹鎮和戶海一樣有獨有的方言,普通話是薄熒從小跟着新聞聯播苦練的,她不願透露自己的出身,所以從開口的時候用的就是普通話。薄熒頓了頓,在回答後面小心地加了一句:“……你知道為什麽其他人總是看我嗎?”
“他們也和我一樣覺得你特別好看啊!”女孩不假思索地說:“剛剛我還聽見我前面的兩位阿姨在說你好漂亮皮膚好好呢!”
女孩沒有惡意,其他人大概也和她一樣,僅僅是因為她的外表在看她,得知這一點的薄熒終于放下心來,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手心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你的皮膚好白啊,你平時有在用什麽護膚品嗎?”女孩羨慕地盯着她的臉看,薄熒被這□□裸的注視看得有點不自在,但是更讓她緊張的,是她夢寐以求的,這樣普普通通的對話,這樣尋常的對話,別人早已進行了百萬遍,薄熒卻是人生第一遭,她的心裏除了緊張外,還有一絲雀躍和歡喜。
薄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寶寶霜算嗎?”還是福利院分發的最便宜那種。
女孩嘆了一口氣:“看來是天生麗質。”
女孩很開朗,在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過程中,薄熒到站了,女孩想要薄熒的聯系方式,薄熒窘迫告訴她自己沒有電話號碼,也沒有社交賬號。女孩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像薄熒害怕的那樣追問她的通信地址。
和女孩道別後,薄熒下了車,懷着忐忑的心情走向了近在眼前的戶海電視臺高樓。
☆、第 8 章
在電視臺樓下,薄熒被保安亭的保安叫住,對方原本是翹着二郎腿,大口刨着飯盒裏的米飯,看見有人沒有登記就直接往裏走才把她叫下,語氣自然不會太客氣,但是當他看見轉過身的薄熒後,保安的眼睛張大了,聲音也瞬間親切了起來:
“小姑娘,來電視臺有什麽事啊?”
“我來參加《返魂香》的海選……”薄熒望了一眼前方的大門,轉身走回保安亭:“對不起,不能随便讓人進去嗎?”
“原來是來參加海選啊,在這裏登記一下來客訪問就可以進去了!”保安一臉親切地拍了拍窗臺上的登記本,“身份證帶了嗎?給我看下。”
薄熒連忙從背包裏拿出自己的身份證遞給他,在他檢查證件的時候認認真真地在登記本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碼。
保安将身份證上的號碼和薄熒寫下的號碼核對後,擡頭對她點了點頭,把證件還了回來:“可以了,進去吧,上四樓找前臺要參賽登記表。”
“謝謝。”薄熒對他笑了笑,保安也随之露出了笑容。
按照保安的指引,薄熒乘坐電梯徑直上了四樓,電視臺裏到處都開有暖氣,暖烘烘的熱流撲面而來,溫暖了薄熒凍得僵硬的臉龐。
一出電梯門薄熒就看見了氣派的前臺,薄熒走上前去,對正在低頭發短信的前臺小姐柔聲說道:“您好,我是來參加《返魂香》海選的。”
前臺小姐放下手機擡起頭來,看見薄熒的臉一瞬有些愣神。
回過神後她立即露出了職業化的親切笑容,同時向薄熒雙手遞出一張表格:“您好,請先填這張表格。”
薄熒同樣雙手接過,前臺小姐因此露出微笑,薄熒拿到表格後就用臺上的筆認認真真寫了起來。
“你姓薄?這姓很少見。”前臺小姐在她填寫資料的時候同她搭起話來。
“是的。”薄熒禮貌地彎了彎嘴角,沒有延續這個話題,對于她的父母,可能的話她一輩子都不想提及。
薄熒幾下就填好了表格,她把表格雙手遞回給前臺小姐,對方接過看了一眼後,擡頭對她笑了:“請您去三號房間等待試鏡。”
薄熒對她也笑了笑,然後走向了她所指的房間。房門沒有關,薄熒直接走了進去,三號房很大,足足是福利院大廳的兩倍,裏面坐滿了等待試鏡的女孩和陪同的父母,大部分女孩都沒有注意到出現的薄熒,她們要不是在和父母說話,要不就是在緊張地對着小鏡子整理儀容,但還是有坐在門口的幾個人注意到了薄熒,她們的臉色立刻就難看起來。
薄熒的臉色也說不上好,畢竟在滿室精心打扮、衣着光鮮的女孩裏面,她這個穿着洗得發白的舊棉襖和舊長褲的人是如此格格不入,別的女孩臉上都有化妝的痕跡,她的臉上卻只有風塵仆仆的灰塵。
薄熒在離自己最近的、不起眼的角落裏找了個位置坐下,原本這個位置旁邊坐了一個打扮時髦前衛的短發女孩,現在她的臉已經漲成了紫紅色。
“這還選個屁!”短發女孩扔下這句話後,火冒三丈地大步離開了三號房。
薄熒的神色平靜得似乎沒有受到一點影響,但是雙膝上收緊的手指還是洩露了她的不知所措。
四個多小時後,試鏡終于輪到了薄熒。
“誰是薄熒?”一個穿着藍色棉衣的年輕男人站在門口叫道。
“我是。”薄熒站了起來,朝他走去。一剎那間三號房的所有視線都聚集在了薄熒身上,本來嘈雜的環境,在短短幾個眨眼內鴉雀無聲。
年輕男人驚豔的目光在薄熒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後才說道:“跟我來。”
薄熒被年輕男人帶到一扇關閉的房門前要求獨自進去,她深呼吸一口,輕輕敲響了房門。
門內沒有應答的聲音,薄熒等了兩秒後扭開了門把手,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讓人瞬間繃緊神經、呼吸不暢的房間,房間分為兩半,一半是被八個攝像頭全方位包圍的單人椅,一半則是試鏡方的長桌,六個年齡氣質俱不同的男性坐在桌後神色各異地打量着薄熒。《返魂香》海選的宣傳橫幅挂在牆上,一個不注意看就會被忽略的攝像頭正從橫幅下幽幽地看着薄熒。
“坐吧。”一名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面無表情地指示道。
薄熒走進攝像頭的包圍圈,謹慎地在單人椅上坐了下來。
“你叫薄熒?”坐在長桌邊緣的一個男人出聲問道。
“是的。”
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張了張口剛要說話,長桌邊緣的男人在他發聲之前又問出了問題:
“你以前沒有拍攝經驗,是什麽讓你決定來參加這次選拔?”
薄熒不由看了他一眼,對方大概三十出頭的年紀,一件黑色的厚夾克搭在身後的椅背上,身上穿着藍灰色的法蘭絨襯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馬甲,五官硬朗,一雙黑色的眸子正專注地望着她。
“我……”薄熒握緊了雙手,下意識地垂下了眼,一瞬間她的腦海裏閃過很多片段——公車上女孩善意的豔羨、試鏡助理驚豔的目光、三號房裏發酵的嫉妒——這裏和北樹鎮不同,所有人都喜歡她的容貌,非常喜歡,喜歡到嫉妒不已,她自卑不已的臉,在離開北樹鎮後不再被視為邪惡的象征。
“你在這裏感到疼痛,是因為北樹鎮的天空太狹窄,容納不下你的翅膀。”
她在這一刻真正明白了女警的話。
在短暫的沉默中沒有人開口催促,也就在這時,薄熒垂下的眼皮重新擡了起來,澄淨黑亮的眼裏一掃先前的柔和及拘謹,變得平靜堅定:“我想要走不同的路,看不同的世界,我相信《返魂香》能讓我實現這個願望。”
長桌邊緣的男人還要問話,但是這次戴眼鏡的男人趕在他之前打斷了他的聲音:“接下來請跟着我的指示做出相關表情。”
“悲傷。”
“煩悶。”
戴眼鏡的男人每說一個詞,薄熒就做出一個表情,當男人說到“喜悅”的時候,薄熒的嘴角先小幅度的勾了起來,然後在零點幾秒後綻開一個完整的笑容,燈光在這一剎那宛若陽光,灑在她身上,滿室生輝。寂靜無聲的房間內,連呼吸聲好像都中斷了。
過了許久後,一個突然響起的座機打破了奇異的氣氛,戴眼鏡的男人回過神來,伸手把在他面前的電話接了起來:“喂?”
不知對面說了什麽,他的臉色立刻變了,戴眼鏡的男人看了薄熒一眼,一邊恭敬地回答:“好的,沒問題……好的,您放心。”
挂上電話後,眼鏡男人擡頭對薄熒說道:“你的表現可圈可點,初選試鏡結束後留下一會,我們為你準備了一場加時試鏡,你先回待機室吧,這裏結束了會有人帶你去別的地方試鏡。”
聽到他的話,其他評審們面色各異起來,坐在邊緣的男人疑惑地張開了嘴,坐他旁邊的一名圓臉,體型略微有些肥胖的男人狀若無意地用手肘打了他一下,止住了他的話頭。
薄熒雖然有些懷疑,但還是配合地點了點頭:“好的。”
離開試鏡的房間,薄熒回到了三號房。因為她來的晚,本身試鏡順序就排在後面,所以當她回到三號房時,房間裏已經只剩稀稀疏疏十幾個女孩了。
薄熒在角落裏坐下,等待着安排她參加加時試鏡的人。空空如也的肚子在這時不合時宜地小聲叫了起來,薄熒從背包裏掏出一個只剩表盤的手表看了一眼,時針已經指向四點,她這一天裏除了自帶的冷開水外,還什麽都沒有進食過。
福利院每個月會給已經上學的孩子發八塊錢作為零用錢,在其他孩子把這幾塊錢拿去買玩具或者糖果飲料的時候,薄熒把這些錢小心地存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從北樹鎮到戶海的兩次長途車票讓薄熒攢了好幾年的錢一下子就捉襟見肘起來,薄熒不想一次把它用完,所以她必須想盡辦法節省,才不會空着荷包回到北樹鎮。
薄熒有些焦慮地擡頭朝門口望去,還是沒有人來叫她,而回北樹鎮的最後一班列車就在晚上六點,她最多只剩半小時的時間就要乘車返回客運站了。
也許是她的祈禱起了作用,當她又一次擡頭往門口望去時,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出現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薄熒,并且沒有确認就認定要找的人是她,男人沒有開口叫她,而是低調地伸出手作了個來的手勢。
薄熒背上書包朝他走去,等她走到男人面前的時候,他面帶着笑意,特別親切地說:“薄小姐對嗎?請跟我來。”
薄熒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去,男人一邊走一邊說道:“接下來的試鏡由臺長先生親自負責,我是他的助理,臺長很欣賞你的表演,一會見了臺長不要緊張,聽他的吩咐就好。”
薄熒一心想着再過不久就要發車的長途班車,出聲問道:“請問這次加時試鏡會有多久?我還要趕六點鐘的客車回家……”
男人含糊不清地說:“不用擔心,臺長先生會安排一切的。”
男人領着薄熒坐電梯從四樓到了頂層二十四樓,然後在最氣派的一扇橡木門前停了下來。
“臺長在裏面等你,進去吧。”男人微笑着對她說。
薄熒遲疑地看着光滑明亮的漆木把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一旁溫和地出聲催促道:“請吧。”
薄熒深呼吸了一次,随即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在得到裏面一聲“進來”後,扭開門把手,目光堅定地走了進去。
☆、第 9 章
豪華的辦公室讓薄熒一瞬間想起了電視裏看到的豪宅,一個系着深藍色印花領帶的中年男人坐在寬敞厚重的深紅色書桌後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下一秒,他從原本的座位上站了起來,面露熱情的微笑走了出來:
“來,在這裏坐吧,不要緊張。”應該是臺長的中年男人先在房間中的待客沙發上坐了下來,薄熒朝他拘謹地笑了笑,在他對面落座。
薄熒沒法不緊張,出生以來她接觸過的最大的人物就是福利院的院長,戶海電視臺的臺長在她看來就是一個龐然大物,一個遙遠得不得了的大人物,就在一天以前,她都無法想象自己會和這樣一個大人物說起話來。
臺長從桌上翻起一個紫砂的茶杯,薄熒忐忑地看着他親自往杯裏倒着熱水,想阻止又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臺長往杯裏倒滿熱水後,才突然想起似的,十分認真地擡頭問薄熒:“你這個年齡的姑娘都喜歡喝飲料吧?你想喝什麽?”
薄熒連忙說:“不用了,我喝水就可以了,謝謝您。”
“客氣什麽,我對你這個小姑娘是一見如故,喜歡得很。”臺長呵呵笑道,盡管他的臉保養得當,但是當他露出笑容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還是出賣了他的年齡。
薄熒開始察覺不妥了,她沒有接臺長的話頭,轉而問道:“請問加時試鏡要考些什麽呢?”
“這個嘛,很簡單!很簡單!”臺長笑着說:“我看了你的資料,你并沒有受過相關訓練,也沒有相應的經驗,但是不用擔心——不管你是想成為一個演員還是歌手,只要肯努力學習,這些都是後天可以彌補的,一個藝人,最重要的是什麽?是聽話,是懂事——如果你不虛心接受別人的指導,那怎麽能進步呢?你說對不對?”
臺長的身體前傾,一臉親善地伸手拍在了薄熒放在膝蓋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後手指收攏,把她的手握了起來,霎時間,薄熒的手往後一縮,臺長的手掉在了她的膝蓋上,薄熒的身體恐懼地抖了一下,條件反射躲開了臺長的手,就像落在她膝蓋上的不是人手,而是一只可怕的蠕蟲一樣。
臺長的臉立刻沉了下來,笑容在他臉上消失不見。
“你看,你連一點身體接觸都受不了,以後還怎麽拍戲?難道你以為拍戲就只是兩個人站在那裏說說話,不要動作的?你這樣,實在讓我很懷疑你想出演《返魂香》的決心啊……”
薄熒勉強笑了笑:“我……我真的很想得到這次機會,請您相信我,拍攝的時候我絕不會出現這種狀況……”
臺長盯着薄熒的臉看,忽然又變了神色,他和藹地笑着,拍了拍身旁的位子:“既然你真的有這決心,那就坐這裏來,我給你好好講講這個文娛圈的事。”
薄熒的心漸漸沉了下來,衆多念頭在她腦中閃過,數秒後,她站了起來,低聲說道:“我不選了。”
她朝門口走去,臺長在她身後猛地站起來:“你不想演戲,不想出人頭地了?!”
“你倒是試試看你今天能不能走出這個門!敬酒不吃吃罰酒,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臺長惡狠狠地說。
薄熒心裏一涼,快步走到門口去扭門把手,一下,兩下,木門紋絲不動——門被從外面反鎖了。
薄熒轉過身來,看見臺長獰笑着一步步朝她走來,她深呼吸一口,右手緩慢觸向腰後。
突然,門外響起了嘈雜混亂的人聲,反鎖的防護門被人從外狠狠踹了一腳,震得整扇橡木門發出一聲巨響,薄熒下意識地往一旁退去。
伴随着急迫的砸門聲,一個似曾聽聞的男聲在外大聲叫道:“王成東!王成東!”
“孟上秋你想幹什麽!這是臺長辦公室,你瘋了?!”一個驚恐的聲音像在勸阻,但這似乎只起了反作用。
“臺長又怎麽樣?!王成東!那麽小的孩子你也下得起手!你良心被狗吃了!你馬上給我開門,不然我就報警了!”這個聲音怒不可遏地說道。
而另一個發怒的聲音則在說:“……孟上秋!臺長好心給你一口飯吃,你現在是想造反嗎?!”
“這口飯老子還就不吃了!王成東!你給我滾出來!”砰砰砰的砸門聲更響了。
薄熒一直觀察着臺長的神色,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如同燒糊的鍋底一般漆黑僵硬。過了好一會,外面的喧嘩聲依然有增無減,臺長迫不得已吼道:“讓他進來!我要看看他今天是不是要翻天!”
門外的聲音一下靜止了,幾秒後,橡木門打開,一個穿着黑夾克的人腳步如雷地走了進來,門外站着領薄熒來“加時試鏡”的臺長助理,以及試鏡時坐在黑夾克男人旁邊的那個圓臉胖男人。
穿着黑夾克的男人神色可怕地徑直朝她走來:“你有沒有受傷?”
薄熒愣愣地搖了搖頭,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幾遍,确認她真的沒有受傷後,才轉過身臉色可怕地看着臺長:“什麽狗屁加時試鏡,我問了臺裏的人根本沒有這回事!你用這個借口,荼毒了多少無辜的女孩?”
“孟上秋,說話可是要負責任的。”臺長怒極反笑,陰冷可怕地說道:“你可以親自問她,也可以調辦公室的錄像,從頭到尾我的行為沒有一點逾越之處,倒是你,一上來就給堂堂一臺之長潑髒水,你想過會有什麽後果嗎?我是看在博格尼大師的份上才給了你一份工作,不是我,你還在鄉下拍你那爛片呢!”
“少給我來那一套,你做了些什麽你心裏清楚。”孟上秋毫不買賬,他刻薄地諷刺道:“我師父活着的時候你給他提鞋都不配,他去世後更別來攀交情,我怕我師父會被你惡心得從棺材裏跳出來。”
“孟上秋!”臺長怒形于色地吼道:“你今天敢帶着她踏出這裏一步,從今以後,國內電視臺就沒有你的立足之地!”
回應臺長的,是孟上秋響亮的一聲“呸”。
就這樣,孟上秋帶着還處于吃驚和茫然狀态的薄熒徑直離開了戶海電視臺。直到戶外的冷風吹到臉上,薄熒才反應過來她現在最需要的是道謝:
“謝謝您……孟……”她頓了一下,小心地看着孟上秋的神色:“孟大哥……”
“還是叫叔叔吧。”孟上秋說。
“孟叔叔,謝謝您……還有對不起,害您丢了工作……”薄熒愧疚地垂下頭,在她看來,此時無論怎麽表達自己的謝意都顯得不合時宜,畢竟對方因為幫助一個不相關的人,就這麽平白丢了工作,臺長還放話國內所有電視臺都不會再錄用他,在薄熒看來,她把這人害慘了。
“反正我也不想再在那爛地方呆下去了。”孟上秋說道:“你要回哪?我開車送你。”
看見薄熒臉上的尴尬神色,孟上秋問:“怎麽了?”
“我錯過回去的最後一班班車了……”
孟上秋一愣:“你在這裏有認識的人嗎?”
薄熒搖搖頭,垂下長長的睫毛,露出難堪的表情:“您知道這附近哪裏有便宜的旅店嗎?”
“你不能去那些地方,太危險了。”孟上秋看着薄熒,“如果你相信我的話,今晚可以在我家暫住,我妻子也在家。”
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如果去住旅店,薄熒不知道身上的錢還夠不夠買回程車票。
“真的可以嗎?會不會太麻煩你們了?”薄熒感激地說。
“當然了,正好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孟上秋對她點了下頭:“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把車開出來。”
孟上秋從停車場把車開出後,帶着薄熒回了他的家。
進門之後,孟上秋從鞋架上拿出一雙拖鞋讓薄熒換上,薄熒在他轉身的瞬間,迅速換上了柔軟的室內拖鞋,她一邊慶幸着沒有人看見自己破了洞的寒酸短襪,一邊跟着孟上秋朝裏走去。
“我聽見你的聲音了,你帶朋友回來了?今天怎麽這麽早?”廚房裏傳出一個女人溫和的說話聲。
“說來話長,你出來一下。”孟上秋說。
廚房裏的女人系着圍裙走了出來,:“怎麽啦……”看見孟上秋身邊的薄熒,她愣了一下,先是對薄熒友好地微笑後,然後才詢問地看向孟上秋。
女人的長發盤在腦後,戴着一個黑框的眼鏡,眉眼間的神情溫和親切,雖然算不上美人,但讓人看了就心生好感。
“這是薄熒,今天試鏡的小演員,王成東想要潛規則她。”孟上秋冷冷地說:“我把那老混蛋的門給踢凹了。”
“你做的對。”女人笑了起來,她轉而溫柔地看着薄熒:“薄熒,你吓壞了吧?來,別站着了,快坐下休息會,要喝水嗎?”
“不用麻煩了,謝謝您,今天多虧了孟叔叔,我才沒有事。”薄熒連忙說道。
“她錯過了最後一班班車,今晚沒地方去,把那間房收拾一下,讓她住那。”孟上秋說道。
☆、第 10 章
在疑似兒童房的房間裏整頓下來還沒多久,孟上秋就敲響了房門:“薄熒,你有空嗎?”
薄熒連忙打開房門,微笑着看向孟上秋:“孟叔叔。”
孟上秋帶着薄熒來到餐廳,兩人在餐桌上坐下後,孟上秋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就直說了,我正在籌拍一部電影,希望你能飾演其中的女主角。”
薄熒被這突然砸出的話題給弄得一愣,還好孟上秋的妻子戚容這時端着兩杯清水來了,這個小小的打岔給了薄熒幾秒的反應時間。
“謝謝戚阿姨。”薄熒笑道,伸出雙手握住了水杯。
戚容笑了笑,将餐廳留給兩個人,轉身回客廳了。
“你知道朱塞佩·博格尼嗎?”孟上秋看着薄熒的眼睛忽然說道:“他是世界一流的導演,三大電影節的常客,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也是我的師父。”
“我堅信我會和他一樣成功,而起點就是從這部電影開始。”孟上秋說。
他眼中的堅定和确信感染了薄熒,更何況女主角這個詞本身就充滿誘惑。
“是個什麽樣的故事?”薄熒開口道。
孟上秋看着薄熒,半晌後說道:“是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未成年少女的戀愛故事。”
孟上秋簡略地向她訴述了這個故事,後面的薄熒大多沒有聽進去,她的腦海被“為了得到金瑤,葛旭翔不惜娶金瑤的母親為妻,成為金瑤的繼父”這句話占據,連微笑也挂不下去。
她盯着孟上秋的眼睛,在他眼裏尋找任何一絲輕蔑或嘲笑,直到孟上秋皺起眉頭問她怎麽了,她才發現是自己過度反應了。
“沒什麽,我只是對劇情有些吃驚。”
這裏不會有人知道她最不堪的一面,薄熒笑了笑,放在桌上的雙手滑了下去,左手覆蓋在右拳上,鼓勵似地握緊了。
“你會吃驚是正常的,我承認這個劇情在國內有些驚世駭俗。”孟上秋說:“但是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極其出色的作品,我買下它,用了三年的時間在劇本的改編上,尋找合适的人選又是兩年,五年了,今天看到你的一瞬間,我就知道這部電影迎來了出現在世人眼中的契機。”
“孟叔叔,對不起……這個角色對我來說難度太大了,我覺得還是回去讀書比較适合我。”
孟上秋臉上露出失望,或許他還等着薄熒問他關于劇本的其他問題,卻沒想到她會一口就回絕了。
“我覺得你真的很适合這個角色。”孟上秋說。
薄熒的笑容有些僵硬。
“如果你改變主意,就聯系我吧。”孟上秋将一張名片遞給薄熒,薄熒接下了。
孟上秋悶悶不樂地回卧室了,戚容則留着薄熒看了一會電視,夜深後,她又手把手教薄熒怎麽使用淋浴,還給薄熒送來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和牙刷,讓拒絕了孟上秋邀約的薄熒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看出薄熒不自在的戚容笑道:“沒什麽,你別放在心上,劇本我也看過,讓你這種小姑娘去演确實需要很大的勇氣,換了十幾歲的我,十有八九也不會同意的。”
“謝謝戚阿姨。”薄熒真心實意地說道。
“沒事。”戚容溫柔地笑道:“你現在住的房間是新的,以前也沒人住過,如果有什麽問題或者需要就來叫我,別客氣。”
第二天一早,薄熒就告別了孟上秋夫婦踏上了回程,孟上秋開車把薄熒送到了車站,一路上那樣子似乎還想再勸幾句,薄熒連委婉回絕的話都想好了,他卻只是維持着欲言又止的狀态一直到薄熒下車。
買了車票坐上長途汽車後,薄熒看着不斷後退的繁華都市景象,心情複雜不已。僅僅是一天一夜而已,她已經開始眷戀這片土地了。
五個小時後,她又将回到北樹鎮,只要一想到那裏壓抑的灰色天空,飛揚的黃色塵土,路人冰冷的冷眼和福利院中無休止的磨難,薄熒的心就皺成一團,痛苦不已。
呆呆地望着窗外,薄熒想起那間還沒人住過的兒童房,如果他們是自己的父母該有多好啊,如果她一開始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有不善言辭卻熱心腸的父親,有會對她噓寒問暖的母親,如果她一開始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該有多好啊。
直到手背一熱,她才發現自己流出了眼淚,薄熒眨眨眼睛,将手背上的淚水擦在褲子上,繼續若無其事地繼續望着窗外。
眼淚,在她要回去的那個地方沒有任何用處,只是軟弱的象征,而軟弱,就意味着要被掠奪。
回到福利院的薄熒因為一夜未歸,被大發雷霆的任院長要求在接下來的一周時間裏都要幫助護工照顧福利院中沒有自理能力的孩子,任院長的處罰之重,前所未有,薄熒試圖取得任院長的諒解,至少獲得和其他孩子犯錯時一樣的懲罰——抄書背書,或者不吃晚飯——什麽都行,只要不是去到那些充滿了屎尿和消毒水氣味的房間。
任院長冷冷地看着她,眼裏是不加掩飾的嫌惡:“抄書和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