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杖責

皇帝站在城樓上,聽見底下的喝彩聲越來越響,兵器相交了數十次,兩人仍然沒有分出高低來。竟能和趙桓夕打得相持不下,絕不是一般人。

突然,人群爆發出一聲叫好聲,一旁的陸皖柯也不禁低呼出來。

“怎麽了?”皇帝道。

陸皖柯道:“那名武士沖破了晉王爺的防禦,打落了晉王爺的劍,還……”

陸皖柯頓了一頓,皇帝詢問地看他,陸皖柯支吾道:“還撕破了晉王爺的衣服。”

人群的嬉笑聲一陣接着一陣,還有人輕佻地吹着口哨。

趙桓夕又羞又憤,身上的将服被劃開撕破碎成兩片,連亵衣也被劃破了,露出下面的肌膚,由于常年不見日光,下面的皮膚光潔白皙,像剛煮好的雞蛋一樣,引來圍觀人猥亵的目光。

“看看,皮膚真好,像小娘們似的!”有人笑叫着。

人群又是一陣猥瑣的大笑,不堪的詞語不斷蹦出來,趙桓夕的臉越來越白,下唇被咬得失了血色。

鐘離看着他這副模樣,覺得此時的他更像皇帝了,心裏生出一股愧疚和憐惜之情來,于是脫下面袍披在他身上。

趙桓夕像是觸電了一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把袍子扔掉,裹了裹身體氣沖沖地走了。

陸皖柯向皇帝說了臺下發生的事,皇帝輕笑一下,道:“去問問那名武士的名字。”

一名小兵領了命令飛快地沖下城樓,沒一會便跑了回來。

“啓禀皇上,此人名叫鐘離。”

皇帝的身體震了一下,心道:天下莫非如此之小?

“姓鐘,單名一個離字?”

“是!”

陸皖柯看見皇帝嘴角的一抹陰森森的笑,心道莫非皇帝與他是相識?只是皇上這笑,着實是有些詭異……

果然,皇帝緩緩開口道:“此人武力驚人,賞賜他白銀五百兩。當衆責辱皇親,杖責一百,立即執行。”

陸皖柯以及周遭一衆人都驚呆了,先賞幾顆糖果再捆一個耳光?這莫名其妙的賞罰着實是不能深究,光明正大的比武,敢比就要敢輸,哪有輸了還要打壓勝者的?姓鐘名離的男人也未免太悲催了。一百廷杖?這不是要了命了麽?

陸皖柯終究是從小把皇帝看大,立刻就想明白了,贏了晉王爺不是問題,撕破了晉王爺衣服也不是問題,問題在于“姓鐘單名離”這幾個字!

陸皖柯恍然大悟,不禁扼腕:兄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姓鐘沒問題,叫什麽離呢?這不是在提醒皇上姓鐘的那人已經離開了麽?

城門裏走出一名玄色官袍的男人,身後跟着四個身着朱色服飾的侍衛,侍衛兩人搬着一張長凳,兩人拎着水火棍。

長凳吭地架在擂臺上,鐘離看着眼前的架勢,意識到皇帝是鐵了心要打自己,心裏不禁發毛了,朝城樓上投去錯愕的眼神,陸皖柯不忍再看,心道你自求多福吧。

皇帝清風含笑,金玉發冠,錦袍雲袖,面朝西首,絲縷黑發被風吹起,淩亂而不失威儀。

鐘離正錯愕間,已被兩侍衛架着壓在了刑凳上。

玄色官袍的男人高喝一聲:“打!”

“一!”水火棍帶着破空之聲落下來,鐘離感覺自己的肺腑都要震碎了。

“二!三……”接着,棍杖絲毫不留空隙,一下一下像雨點一樣落下來,鐘離還沒回過神來,血已經嘩嘩地往下淌,在地上積了一地。

這……怎麽回事?鐘離仍處在錯愕的狀态,背後皮肉綻裂血肉橫飛都顧不上了。

自己讓晉王爺出醜了,所以撫逆了龍鱗?不對啊,晉王爺和皇上什麽時候變那麽要好了?

鐘離腦子裏思忖着,竟忘了去思考後背的疼痛,肱臀大腿上的肉開始一片一片往外飛,鐘離仍是一聲未發。

周遭的人沒心沒肺地高呼着,就好像剛才給他喝彩時一樣賣力。

陸皖柯看得心驚肉跳,看那血流成河的樣子,再打……再打恐怕就要連骨頭都打碎了。

“皇上,這人倒是條英雄啊,這麽打法都不叫喚,”陸皖柯暗道換了自己早叫得聲嘶力竭了,怯怯然接着道:“只是再打恐怕要出人命了……”

皇帝迎風而立,裙帶飄飄衣袂款款。他回眸一笑,道:“那就先記下,明日再打。”

陸皖柯心下抖抖,趕緊回了句“是”,讓侍衛下去傳報去了。

皇帝轉身走了,留下一抹明晃晃的背影,陸皖柯發現自己是越來越捉摸不清君王的心思了。

古稱“君心難測”,又稱“伴君如伴虎”,陸皖柯不由得認為古人說得真是精妙。

本以為皇帝睡了一覺就忘了鐘離這個茬了,誰知皇帝次日下了早朝來就讓陳公公叫住了陸皖柯,讓陸皖柯随禦駕,去大理寺獄監察鐘離服杖責。

陸皖柯傻了眼,從沒見哪個皇帝這麽興致勃勃地要去牢獄視刑的,皇上最近有些不對啊。

陸皖柯按捺下好奇,恭恭敬敬地讓自己的車辇先行回府,換乘小馬跟着皇帝的禦辇來到了大理寺獄。

案犯鐘離被兩名獄卒押着,帶到了府堂之上,鐘離被蒙了眼,一副茫茫然的模樣,身上滿是血污,看樣子昨日的舊傷還未處理幹淨,今天就又被趕鴨子上刑了。陸皖柯同情地看他一眼,暗道今日在這麽打法,不死才怪。

鐘離被架到刑凳上時也不慌張,只是嘆了口氣。

皇帝失明後耳朵反而更尖了,皺眉做了個且慢的手勢,揮了揮手讓大理寺徐磬過來聽命。

徐磬恭敬地靠了過去,皇帝低聲道:“問他嘆什麽氣?”

徐磬擡起頭,朗聲道:“案犯鐘離,府堂之上,你嘆什麽氣?”

鐘離又嘆了一聲,道:“我已是将死之人,連嘆氣也不準了麽?”

徐磬皺眉,道:“聖上恩澤,你當衆羞辱晉王,僅罰你杖責,你還不謝主隆恩?”

“不錯,我是要謝皇上。但謝乃是兩方之事,一人道謝一人領情,如此才是正理。若能再見他一見,我自然是要好好謝他的。”鐘離朱唇微張,說出這番話來,府堂上衆人都是一愣。

這人,莫非是被打瘋了?聽這意思,竟然是想見皇上……

諸人的眼睛都不斷地往右首檀木案前端坐的君主臉上瞟。

鐘離嘆口氣,“不僅要謝他手下留情,還要謝他那一方荷塘月色,還有那個雨夜……”

“哐啷”一聲,衆人都是一激靈,鐘離住了話,頭側向右手側。皇帝立在案前,面容陰沉,案上的筆架竟是打翻了,判官筆骨碌碌地滾在地上。

陸皖柯趕緊上去扶着,徐磬也跑過來聽皇帝的訓斥。

皇帝擠出一個笑,道:“不必多言了,打吧。”

鐘離蒙着眼,嘴角卻牽起一絲笑意來。他聽見了皇帝的聲音,心裏竟湧起了感激,皇帝居然特意趕來這偏遠的大理寺獄來看自己,這說明自己對于皇帝,還是有一席之地的,否則皇帝這麽個天下第一大忙人,怎麽會抽空來看自己呢?皇帝能來,自己挨幾下板子又算得了什麽呢?

水火棒連成一片似的撒下來,空氣中似乎能聽見皮肉破裂血肉亂飛的聲音。

徐磬上下看了這個案犯一遍,暗暗佩服。他在大理寺任廷尉一職,每日同作奸犯科無惡不赦之徒打交道,案犯大多是些江湖上奔命刀尖上舔血的莽漢,行刑時動辄嘶吼叫嚷哭天喊地把祖宗先列三姑六婆都求了個遍,這般淡然自若諱莫如深的奇怪案犯倒是少見。

陸皖柯卻覺得此人已經瘋了,被廷杖打得皮開肉綻筋肉斷裂就差半身不遂的人,竟然還笑得出來。更駭然的是,他不僅笑,還要邊面向皇帝邊笑,皇帝雖看不見,但立在皇帝身邊的陸皖柯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渾身沾血的褴褛男子,對着他似瘋似邪地露出癫狂的笑容。

皇帝只聽見廷杖聲卻不聞慘叫,以為是廷尉在偷懶,于是道:“大理寺的飯沒吃飽麽?怎麽連點力氣也沒有?”

廷尉咬了牙,更賣力地揮起棒子,皇帝說要打,那就要狠命地打,拿出吃奶力氣來打,往殘廢裏打,往死裏打。

陸皖柯駭得險些暈過去,血肉模糊之中,他似乎都看見白森森的骨頭了。

哪知鐘離不叫反笑,他這麽朝着陸皖柯森森一笑,血肉濺在他白皙的臉上,如同嗜血的幽魂一樣。

陸皖柯倒吸一口氣,暈倒了過去。

徐磬見陸皖柯暈倒在這府堂之上,趕緊叫廷衛停了下來。

鐘離松了一口氣,想挪動一下身子,後背卻像火燒了一樣,沒有一塊是不像針紮一樣疼。

皇帝困惑的聲音道:“乾之怎麽了?”

徐磬見慣了血淋林的場面,素日裏車裂、腰斬、淩遲、刖刑、開顱等刑罰見得多了,這點小陣仗就像和風細雨,絲毫不能入眼。

于是徐磬回道:“陸大人定是政務纏身,連日勞頓疲乏過度,這剛一放松便睡着了。”

整個府堂上的人都暗自吸了一口冷氣,這分明是吓暈的,怎麽就成了太過無聊睡着了?

皇帝點點頭,對徐磬道:“朕帶乾之回去了,案犯交押大理寺,随愛卿處置。”

鐘離聞言,突然從刑凳上蹦起來,一把扯開蒙在眼上的黑布,挂着一身血淋林的褴褛破衣和一背的血肉,直直地沖向皇帝。

徐磬大驚,疾呼道:“壓住他!壓住他!護駕!”

一衆廷衛一擁而上,高喝着沖向鐘離,抱着他的大腿身軀,把鐘離壓倒在地。

鐘離身上纏着這許多人,終于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用力仰起頭盯着皇帝,手用力向前伸,似乎要去夠什麽東西。

徐磬發現他是想抓皇帝的衣擺,趕緊扶着皇帝往後退了幾步。

“皇上!我……”廷衛一肘子頂在鐘離後頸,鐘離悶哼一聲萎頓在地上。

皇帝皺皺眉,徐磬扶着皇帝,命人擡了陸皖柯,往府衙外走去。鐘離擡起頭,看着皇帝漸行漸遠,心中一恸,不知從哪裏蹿上來一股勁,将壓着自己的人甩動了些,仰起頭喊道:“皇上!我想留在皇上身邊……皇上……皇上不是說要答應我一個要求麽?請皇上應允我,讓我留在皇上身邊……”

皇帝面上難堪,心中卻顫顫。他的聲音與那人太像太像,若不是親眼看見了那人冷冰冰地躺在自己面前,這時自己恐怕會覺得真的就是那人在說着,要留在自己身邊。

恨就恨在,明明不是他,為何要這麽像他?不僅聲音像,連說的話也這麽像,讓人難堪難過,讓人心生希冀又失望。如此的來回折磨,不如一開始便斬斷;這把燃不起的鬼火,還不如一開始便踩死熄滅。

真真是該死可惡至極。

那人的聲音一直回響在身後,萦繞在耳畔。皇帝的腳下軟軟的,身子卻毅然決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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