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對詩
燭天燈火三更市,搖月旌旗萬裏舟。錦燈華上,金燈紅燭,暗香疏影,花香馥郁。
潮濕的空氣中彌漫着各種花香,有的清新淡雅,有的萦繞口鼻,夾雜着燭油燃燒的味道,更顯甘甜神秘。
耳際傳來各色叫賣聲、笑鬧聲、喧嘩聲,擁擠的人流從身邊走過,人潮湧動,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皇帝從沒見過這麽熱鬧的集市,以往的上元節,也不過是在城樓上遠眺腳下連成一片的錦燈,如今身處其間,才能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它的熱鬧。
熱鬧的地方,人心也會暖一些。
鐘離走在身邊,時而牽動綢緞,告訴皇帝他就在身邊。
“主子,主子。”鐘離喚了幾聲,皇帝卻不理他,聽着街邊的叫賣聲和吆喝聲,似乎魂魄都沉醉了進去。
“鑒安。”鐘離喚道。
皇帝聽見這熟悉的聲線喊自己的名字猛然回頭,卻被鐘離突然拉進了懷裏,男子的氣息瞬間籠罩了上來,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從身邊疾馳而過。
“放肆……”皇帝掙開鐘離,一扯綢緞,那邊卻是不收力般空蕩蕩的。
皇帝心裏登時慌了,“鐘離?”
沒有人答應。
“鐘離!”皇帝提高了些聲音,但周遭的喧嘩聲更甚,皇帝的呼喊聲完全被掩下去了。
手突然被另一只溫暖的手握住,皇帝擡頭,“鐘離?”
“我在這裏。”鐘離溫和的聲音道。
“你方才,到哪裏去了?”
鐘離笑笑,道:“以為見到故人了,只是認錯人了。”鐘離頓了頓,笑道:“主子害怕了?”
皇帝蹙了蹙額,鐘離趕緊笑了笑放棄了這個話題,牽着皇帝的手,道:“那邊像是有人對詩,據說對贏了的可以讓華大師蔔算,華大師的蔔算聽說是京城最準的,去看看麽?”
皇帝點點頭,鐘離沒有再用綢緞,而是直接牽着皇帝的手。
鐘離往馬車駛離的方向看去,方才看見的在車窗內的人,确實是林逸清吧?雖然已過了八年,但那張戲谑清秀的臉仍然沒變。而且,那馬車中傳來了靈虎的氣息,看樣子那只笨貓已經找到主人了。
林逸清到京城來做什麽?
兩側是來往的泱泱人流,陌生的聲音說着無足輕重的話,像棉絮絲絲縷縷地鑽進皇帝的腦子裏,在裏面積聚糾纏,讓皇帝心神如一團亂麻,茫茫然不知所以。
皇帝的手被溫熱的手掌牢牢地牽着,就像那次在山中逃亡時一樣,身邊的景物人群一直在後退,只有面前的這個背影和掌心的溫度給自己依靠。
鐘離終于停了下來,這裏花香最是馥郁,卻不顯喧鬧,只聽一人輕輕吟道:“桃花褪豔,血痕豈化胭脂。”
一名男子撲扇着羽扇,朗聲回道:“豆蔻香銷,手澤尚含蘭麝。”
皇帝聽罷,低嘆了句“對得好。”
羽扇男子向對方抱了一個拳,道了句“承讓”,羽扇一翻又吟道:“沽酒欲來風已醉。”
對方答道:“遠客還歸酒巷深。”
羽扇男子眯起俏眼,輕笑道:“這對得還算工整,就是立意不深。”
對方讪讪地陪了個笑,道:“公子好才華,在下佩服。”
那人退了下去,羽扇男子環視一圈,笑道:“若是沒人來對,這頭籌可要讓小弟奪去了。”
皇帝脫開鐘離的手,走上前去,道:“我來同你對。剛才的上聯是‘沽酒欲來風已醉’,我的下聯是‘賣花人去路還香’,何如?”
圍觀的人衆同時叫了個“好”,羽扇男子的表情有些愕然,不一會就又露出笑容,“對得好,請。”
皇帝略一沉吟,念道:“緣何邀月問天,想是平生知己少。”
羽扇一合,男子淡然笑道:“只可把酒看花,懶開醉眼看人忙。”
皇帝露出一抹笑來,道:“潇然灑脫,好對。”
鐘離見皇帝心情似乎不錯,總算放下心來,再擡眼看那持羽扇的男子,卻覺得他好生面熟。
沒一會兒,兩人便又對了數個回合,這回是羽扇男子出題,他合上羽扇,輕敲手心,道:“時候不早了,這一題閣下若是能對上來,這頭籌便讓給閣下了。我的題目是:“佳山佳水佳風佳月,千秋佳境。”
皇帝聽罷題目微一皺眉,這題要對得工整不難,但要對出意蘊來卻不容易。
皇帝思忖了一陣,竟是毫無頭緒。
正要認輸,卻感覺有人往自己手心裏塞了一團紙。皇帝在袖中不動聲色的打開了,手指撫上紙面,感覺到紙面上刻着字,皇帝逐個字摸過去,俨然就是題目的下聯。
羽扇男子笑了笑,“這題确實有些難度,讓我來對也是對不上的。”
皇帝擡起頭,忽而一陣春風拂過,花瓣翩翩,花香在風中彌漫,皇帝長發翻飛,星眸璀璨,他一字一詞,輕聲念道:“癡聲癡色癡夢癡情,幾輩癡人。”
佳山佳水佳風佳月,千秋佳境。
癡聲癡色癡夢癡情,幾輩癡人。
熱鬧的街市,繁華的錦燈,卻在他這輕聲吟讀下黯淡了顏色。月上九霄,春多溫柔,夜多暗淡,詩也寂寞,人也孤單。
聽衆爆發出一陣叫好聲,羽扇男子愣了一陣,向皇帝抱了個禮,笑道:“精彩絕妙,真是妙對。我輸了,心服口服。”說罷,男子行了一禮,退了下去,走向候在一旁的人。
鐘離這才看見吳之游,吳之游面色嚴峻,一直在瞟着皇帝,看來是早就認出了皇帝。鐘離再仔細看了一陣那持扇男子,認出來他就是跟在林逸清身邊的那名娈童。
他們見皇帝沒有帶守衛,會不會起歹念?
鐘離一面拉近自己與皇帝的距離,一面盯着對方的動靜。
皇帝回過頭,道:“你還會作詩。”
鐘離拉回視線,看着皇帝含水的美眸,“那當然,堂堂一國太子的少師,怎可不會作詩?”
鐘離牽着皇帝的手,道:“很晚了,蔔算完了就回去,好麽?”
皇帝像是有些不情願,但還是點了點頭。
華大師已經擺好了儀仗,向西點一支高香,又在高處點一支白色天燭,他拉着皇帝的手,輕輕一抹,皇帝只覺指尖酥麻,一滴血落在香蘭湯中,暈了開去。
華大師注視着湯中的血逐漸暈成了一副星圖,細讀之下一陣心驚。
“這位施主,既是來蔔算的,老道便直說了。施主的命理極是複雜,命中有一顆天狼星,阻斷了命路,命支旁生,雖有大富大貴之相,卻是命路短淺,無法長久,此乃天狼之災。但又因如此情緣占盡,情恨交疊,糾纏不清。”
皇帝似乎有些失神,鐘離皺眉,“什麽命路短淺,江湖術士的話不足為信,我們走吧。”說完牽起皇帝的手走了,華大師看着他們離開的方向,許久嘆了一口氣。
“方才那人蔔算的結果,能告訴我麽?”一名持羽扇的男子走上來,問道。
華大師深深嘆一口氣,道:“老道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命數,帝王星光芒微弱,卻占盡了帝王命理。原應是命數已斷了,卻無中生有生生地多出來一條命支。真真是奇怪之極。”
鐘離牽着皇帝往回走,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蔔算的事,一路上心不在焉,時常碰着身邊經過的人,鐘離伸過手将他護在胸前,皇帝蹙額,掙開他的懷抱,道:“人多,規矩點。”
鐘離看了他一陣,從皇帝腰間取下那枚龍鱗,放在他手心,低聲道:“別理那老道的胡言亂語,皇上是真龍天子,有神龍護體,怕他作甚?”
皇帝憶起那日皇城失火,天空中盤旋的銀蛟龍,因為它的出現,自己有僥幸撿回了一條命。這算不算是真龍顯靈呢?
突然,一陣炮竹聲在耳邊炸響,皇帝只覺耳際嗡的一聲,接着身體便失去了平衡,踉跄時絆着不知誰的腳,皇帝摔在地上,額角刻在石板路上疼得厲害。
“鐘離?”皇帝伸出手,手心冰涼,等了好一陣,也沒有人來握住自己的手。
腦中還在嗡嗡作響,周圍的人潮喧嘩聲和逃竄聲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的,沒有一點實感。
“你又在戲弄我了麽?快過來!”皇帝伏在地上,雙手撐在地面上卻站不起來。
在這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四面八方湧來的聲音像濃稠的墨水,一股一股地填入心髒,讓人胸口發脹,像要窒息一般。
無助、害怕、懼怕。
這些弱小的人才會有的情緒突然在這個君王身上爆發出來。君王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如果不是皇帝,就連一個普通的凡人也不如。
“鐘離……鐘離……”皇帝還在呼喊着,聲音卻被完全埋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