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梁凱禹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寧硯。
還是在自己公司樓下。
這天下雨,他沒等天黑就提前從公司下班,車剛從車庫開出來沒幾步,前邊的十字路口就被堵住,好像是出了什麽意外,本來不是人流高峰期,生生被堵成了高峰期的效果。
梁凱禹拿出煙來抽,煙霧朦胧中,似乎看見了抹熟悉的側影,他立刻就把煙掐死了。
也不知是懷着什麽心思,他開門下車,雨幾乎要沒過腳踝,趟河似的,上萬塊的皮鞋就此報廢,他撐着傘,在十字路的中心看見了寧硯——摔倒的寧硯。
這幾年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過的,把自己養得又瘦又小,臉看着還沒巴掌大,他受傷了,手捂着細瘦的胳膊,血從指縫裏流出來,顏色刺目。
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梁凱禹發現他連激動的情緒都失去了。
遠遠的,寧硯似有所感,朝他的方向望過來,接着變了臉色。
兩人隔空相望,心底俱是驚濤駭浪,寧硯幾乎是狼狽地把頭轉過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梁凱禹沖着他走過去了。
被他用電動車撞到的轎車車主還在喋喋不休,寧硯有種想鑽地縫裏的窘迫,梁凱禹過去,把寧硯護在身後,打斷車主,道:“你要多少錢?我替他賠。”
那人看他一身名牌,怕得罪人,沒多做糾纏,讓梁凱禹支付寶轉了幾千塊錢。
轉完後車主就走了,梁凱禹幫寧硯把掉地上的外賣撿起來,拉他去路邊。
拉完後才想起來車還在路中央停着,可是他怕寧硯跑,直接拉着他進了車裏,寧硯顧念着電動車,掙了幾下,沒掙動,他的手像鐵鉗一樣,牢牢夾住他。
梁凱禹以為他很冷靜,實際上并不,車開出去兩公裏,他才想起來沒問寧硯去哪。
巧的是寧硯也沒吭聲,于是他幹脆把人帶到了自己家。
車停下,誰都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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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暴雨傾盆,雨刷器刷出了殘影,背景分明如此喧嚣,他們卻不約而同的感到死寂,和無話可說的悲哀。
終于,寧硯先忍不住道:“我還有外賣沒送完,所以……”
他伸手想開門,梁凱禹卻猛地看他,目光鋒利,還有絲忍無可忍的憤怒,他說:“誰讓你下車了?”
寧硯僵住,手默默縮回去。
許是意識到太過激動,梁凱禹深呼吸,片刻後才再次壓着情緒問:“不是不回來了嗎?”
聽到這句話,寧硯僵住的身體瑟縮了一下。
這是重逢後第二次,他敢正視梁凱禹的臉,第一次是無意,驚訝之下沒敢細看,第二次帶着打量,梁凱禹變得成熟了,青澀的臉長出棱角來,又英俊又帥氣,穿着西裝,好身材一覽無遺,尤其是他寬闊的臂膀。
那曾經是寧硯的避風港、溫柔鄉,是他午後可以蜷縮進去睡覺的地方。
如今卻不知能有誰享受這種待遇。
看他不想解釋,梁凱禹煩躁地扯領帶說:“算了!”
“不走了吧?”他又問,語氣裏傲慢掩飾着不願意承認的期待和小心,“你要是不走……”
“你還沒放下嗎?”寧硯突然打斷他。
“都五年了,”寧硯終于肯和他說話,只是聲音又低又輕,一不注意就揉進了雨聲裏,他喊他,“哥哥。”
梁凱禹的瞳孔一縮。
說來荒謬,曾經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年,寧硯叫他哥哥的次數屈指可數,如今久別重逢,這聲哥哥卻要把他心揉碎,寧硯在暗示着什麽?
他知道的。
雨還在下,他已經沒了再往前觸碰的勇氣,頹然往後靠。寧硯有雙溫情的貓兒眼,注視着他,左眼角與鼻梁交界處,有顆不明顯的雀斑,像痣。
2006年,夏。
這一年梁凱禹家發生了兩個大變動——他爸攜款潛逃了,他媽方婧詩迫于無奈,和一位大款成婚,大款幫他們家還清債務,接他們進了家門。
進家門那天,是梁凱禹和寧硯第一次見面。
母子兩人在富麗堂皇的大別墅裏如履薄冰,管家面帶微笑,讓他們先坐,寧善興——也就是大款,因為開會還沒回來,所以家裏沒主人招呼他們。
梁凱禹正襟危坐,心底緊張。
他才十二歲,正值小孩子敏感多慮的青春期,方婧詩看得心疼,悄悄捏他的肩膀,讓他放松。
來之前,方婧詩告訴他,寧家有個小他三歲的弟弟,性格比較驕縱,讓他多忍耐,說着說着眼泛淚光,怕忍不住哭出來,摸了摸他的頭,沒再繼續說。
梁凱禹看懂了她的無奈,跟她做保證,不管弟弟怎樣,絕不發脾氣。
正坐着喝茶,客廳旁的樓梯間傳來一陣吵鬧,先是一個籃球彈飛下來,接着是一條大型犬,最後是幾個人,幾個人圍着個小男孩,叽叽喳喳地勸阻着什麽,但小男孩不管不顧,喊那條狗:“藍莓!把球給我撿過來!”場面雞飛狗跳。
方婧詩怕狗,受驚地抱緊梁凱禹。
籃球好巧就彈到了母子兩人腳下,梁凱禹護住他媽,試探地看着那條金毛巡回犬,他不認識這種狗,可看品相就知道它貴,聽說有錢人多怪癖,家裏養那麽大一狗算不算?
金毛到他跟前,尾巴搖了幾下,要不是寧家小公子又喊它一聲,估計就要在他面前蹲下了。
寧小公子在樓梯間居高臨下地看母子兩人,問旁邊幫傭:“那是誰?”
在場除了梁凱禹,都知道他是故意的,又不能明說“那是你爸給你找的繼母和繼兄”,幫傭安撫他:“家裏的客人,要不我們和藍莓去院子裏玩?”
彼時梁凱禹還不知道他的脾氣,竟然壯着膽子找他示好,他撿起籃球,沖寧小公子一笑,“你叫寧硯是吧?你好,我叫梁凱禹。”
寧硯眉頭蹙起,倨傲冷淡:“我管你誰?把球還我。”
九歲大的孩子,很難想象能如此嬌橫,梁凱禹怔住,不等他扔球,寧硯已經叫狗來搶,狗站起來有人高,方婧詩吓一跳。
她小小叫了一聲,卻惹惱了寧硯,寧硯說:“叫個鬼叫!”
梁凱禹見不得人攻擊他媽,不發脾氣的保證立刻丢之腦後:“球還你,能不能管好你的狗?”
估計是沒被人正面嗆過,寧硯不敢置信,“你命令我?你有什麽資格命令我?”
梁凱禹成功被激怒,雖然他也不過半大,他覺得從一個孩子嘴裏聽到這種話很可笑,寧硯明顯被寵壞了。
可方婧詩攔住他,在事情鬧大之前,沖寧硯和善笑笑:“對不起,阿姨也不是故意的,別吵架,好麽?”
她長的柔美,說話也溫柔,很容易俘獲小孩子好感。寧硯卻不吃她那一套,撇撇嘴,喊狗:“藍莓,我們走。”
合着一屋子都不是自己人,跟他搞對立似的。梁凱禹看向他媽,在他媽撫慰的眼神中,忍耐下來。
一場大戰開了個頭就被拉下帷幕,寧硯不戀戰,扭頭走人。
等寧善興回家,看見的就是母子兩人在沙發上等他,雖說梁凱禹不是他親兒子,可看見這兩個人在那歲月靜好的坐着,心中不免柔軟幾分。
他過去攬住方婧詩:“等了多久?給凱禹看他的房間了嗎?”
哪能呢,管家屁都沒放一個,全都把他們當外人。
梁凱禹和他見過,這位白胖老板大他媽媽十歲,見人三分笑,是位成功的商人,他結婚早,二十多歲成了婚,三十幾才有了孩子,寧硯算他半個老來子,自然是當眼珠子一樣疼。
他前妻三年前因病去世,最近才起了續弦的心,也就有了方婧詩。
方婧詩搖搖頭,沖他微微一笑,并不多說什麽。
“寧硯那混小子呢?”寧善興問管家,語氣親昵,“臭小子作業也不寫,我聽說他早上把家教老師氣走了?他人呢?”
提起寧硯,他才放下虛僞的架子,有了份人氣,此刻晌午,日頭正盛,管家說寧硯還在院子裏跟狗玩,他原本放松的臉色立刻拉下來。
“算了,我們先開飯,把那小子給我叫過來吃飯。”
傭人陸陸續續把菜端上桌,幾人坐在欣長的餐桌前,方、梁母子沒經歷過這陣仗,不免局促。
寧善興注意到,安撫了下母子二人,又聽說寧硯不肯過來吃飯,把筷子一放,親自起身去請了。
大概一刻鐘,這小祖宗總算被三催四請來了,只是臉色不好看,往那一坐——他也是挑了個好位置,正好與梁凱禹面對面,兩人兩看兩相厭,一個低頭,一個撇臉。
寧善興還不知兩人吵過一架,親親熱熱給兩人夾菜,說:“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正好小硯以前說過想要哥哥,這不就有哥哥了?”
寧硯卻不給他面子,筷子使得叮當響:“誰說過這話?”
“是,那時候年紀小,你可能不記得了,”寧善興也不生氣,轉戰梁凱禹,“凱禹今年十二了吧?正長身體呢,多吃點。”
梁凱禹可不能落他面子,嗯聲悶頭吃飯。
寧善興是為了母子兩人專門回來的,期間還有秘書來催,梁凱禹意識到這點,被怠慢一上午的不快總算褪去點,對寧善興的搭話也沒那麽排斥。
他倆說的歡,寧硯可氣歪了臉,吃了沒幾分鐘,碗一撂道:“我吃完了!”拉開椅子跑沒了影。
留下一桌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