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夢

燈火幽深,夜已過半,謝淮才終于回了侯府,房中只亮着微弱的燭光,估摸楚清姿已經睡去了。

謝淮猶豫片刻,輕輕推開門,卻見楚清姿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只穿件鵝黃輕薄小衫,露出來潔白如玉的脖頸修長漂亮,手心捏着張字紙擡眼看向他。

他不由得眸光微暗。

“小侯爺回來了?”她語氣是少有的憊懶,似乎還帶着些許困乏。

謝淮撇開目光,低低地嗯了聲,又道:“怎麽不睡?”

聞言,楚清姿白他一眼,這不明晃晃的廢話,她還能在這屋裏幹嘛,還不是等他。

“我今日想了一天,覺着還是把話攤開了說好,”楚清姿将字紙用掌心推平,又道:“我知曉小侯爺必定是不喜歡我,就算同我成親也不過是找個幌子讓侯夫人省心。”

說罷,她話音微頓,似是在等着謝淮承認。

謝淮莫名回憶起白日裏李安園曾對他說的話,心緒瞬間沉入谷底,聲音微涼道:“你想說什麽?”

楚清姿輕咳一聲,說道:“立個字據,就算你再怎麽不喜歡我,在外人前,也請小侯爺表現得如同正常夫妻般。”這是為了讓她爹娘放心。

見謝淮沒什麽意見,頓了頓,楚清姿又道:“還有,我會幫忙打理侯府,但有個條件,請小侯爺幫我尋位名醫回來。”

聽到這句,謝淮才擡頭道:“什麽名醫?”

“治咳疾的,”關于楚相的事,楚清姿不願多說給他知道,畢竟她自己都不清楚楚相究竟是被人下毒,還是真的染了不治之症,于是只道:“我只有這麽一個條件,別無他求。”

咳疾......相府上下有人患咳疾麽,他從未聽說過。

他只知道楚清姿身邊唯一會患咳疾的,就是那住在京郊,家徒四壁,常年身染風寒的顧絮時。

想到此處,謝淮的指尖微微蜷縮,如同心髒被人生生鑿出個口子,灌進冷風來,良久,他才故作若無其事道:“誰患了病?”

“沒什麽人。”楚清姿輕輕答他,只道,“小侯爺幫人做事,還打探底細呢?”

謝淮細細盯着她,半晌,沒再追問。

他在字據上蓋下自己的印,便見楚清姿如釋重負般呼出口氣,頗為困倦似地伸個懶腰,肩頭的衣領滑落,露出裏衣內纖細單薄的肩膀。她卻仍困得渾不自知,顧自說道:“對了,我叫喚荷她們加了張小榻,日後便不用委屈小侯爺同我共睡......”

“過來睡。”話還沒說完,便被謝淮冷聲打斷。

楚清姿微微愣住,不知道謝淮為什麽突然又變了脾氣。她自覺自己那字據上,沒寫任何叫謝淮不痛快的事。

怎麽有這樣反複無常的人。

“小侯爺喜歡同我一起?”楚清姿只覺得奇怪,在她心裏,謝淮定然是極其厭煩她的,和她這樣裝腔作勢的人同床共枕,他不嫌惡心嗎?

謝淮屈起手指,輕輕扣了扣床沿,故意道:“嗯,我喜歡得緊,過來。”

滿口胡話。楚清姿一個字也不信他。

他神色不明,眉目掩于月色中,忽地伸手扯住了被迫靠近些的楚清姿,将她一把拽進懷中。

楚清姿驚慌了一瞬,連忙伸手撐在他身上,小聲道:“你做什麽?”

難不成謝淮成婚後沒能出去沾花惹草,反倒對她起了心思。

謝淮竟連她也能看得上麽。

“老實點,睡覺。”他擡手便将她按進柔軟的被褥中,“以後早點上床來,床榻這麽冷,我要你有什麽用?”

聞言,楚清姿緊咬着牙關,把火氣生生憋回去,低聲道:“也是,在世子眼裏,我也就這點用處了。”

話音剛落,房內的氣氛陷入僵持。謝淮毫不在地意解開外衣,躺進被褥,似乎還能從裏面嗅到些楚清姿身上的香氣。

他閉了閉眼,強壓下心頭的念頭,心跳漸漸陷入寧靜。

卻聽身旁的楚清姿,低低喚了一聲他的名字:“謝淮。”

無人應聲。

謝淮翻過身去,他怕楚清姿這個不懂氣氛的蠢貨,再喊他一聲,他會忍不住做出些什麽。

“你還記不記得,十一二歲那年,我同你第一次見面的事情。” 楚清姿的聲音有些不自在,她也是琢磨了一天才想好怎麽開口談這件事。

聞言,謝淮的動作微微頓住。

見他仍不回答,楚清姿抿了抿唇,翻過身去嘟哝一句:“不記得就算了。總之,那件事是我的錯,我沒說清楚,十歲那年同在盧氏家塾,我見過你的。” 不是在老侯爺的喪事上。

她總覺得,謝淮一定是記得的,只要誤會解釋清楚,說不準他們之間還能做半個朋友。如此想着,她說完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楚清姿便将腦袋埋進枕被,半是緊張半是期待地等着謝淮的回答。

卻許久沒能等到謝淮的回答。

愛回不回。楚清姿自覺自己已經說盡了當初的誤會,沒什麽好再解釋的,于是幹脆睡起自己的覺來。

直到楚清姿呼吸平穩,沉沉睡去,終究沒等到謝淮的回應。

夜深燭滅,謝淮才緩緩睜開眼,看着榻邊的淡色帷幔,出神喃喃,不知是在同誰說:“記得...”

記得,怎麽會忘,但他一個字也不能說。

謝淮,要想讓她好好活着,就什麽也別說。

京郊顧府。

“相府那丫頭真這麽說?”顧老夫人狠狠地一掌拍在桌上,怒道,“明明是她先招惹我兒,偷把婚約換成他人不說,還拿捏什麽架子!”

而聽完她的話,顧絮時卻只是淡淡地起身,說道:“娘,我今日頭痛,先告退了。”

顧老夫人最是寶貝這獨子,連忙道:“絮時,別因着這麽個勢利的女人生氣,總會找到個真心待你的姑娘的。”

他又開始頭痛了。

“娘,我先回房了。”

回到房間後,顧絮時緊緊将門關上,深深呼出口氣來。

昨夜,他做了個夢。

夢裏,他看到自己和楚清姿成親,在顧府這簡陋的房子裏,楚清姿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只剩頹靡的白,只因楚清姿痛恨自己沒有娶她做正妻。

夢到自己看到這樣的楚清姿無比惱火,那火氣不知從何而來,無端地便朝着她而去。他不明白楚清姿有什麽不滿意。

那個時候,他說了什麽?

他冷冷地對她說:“你不是常對我說,身份權利,地位高低,你全然不在乎麽。為何我讓你做妾,你反倒不情願了?”

夢裏的楚清姿忽地笑了,笑得那樣悲慘,可憐,好像他的那句話徹底将她擊垮了般。

顧絮時下意識的慌亂,繼而是近乎狡辯的惱火:“你口口聲聲說愛我,難不成叫你做妾便不會愛了,你後悔了是不是?”

楚清姿什麽也沒有答,只是站着,閉上眼道:“是,我後悔了。”

自她脫口那句話起,顧絮時便對她更加冷淡,甚至刻意對她的庶妹好。

夢境結束時,是漫天大雪,楚清姿倒在冰冷的雪堆中,呼吸漸冷,他怔怔地看着,渾身的血仿佛一并凍住了。

滔天的悔意襲來,甚至叫他不敢相信那是一場夢。

那只是一場夢,那絕不是真的。

顧絮時每每回憶起夢裏的畫面,便頭痛不止,就像是誰将那記憶生生塞進他的腦海,叫他眼睜睜地看着——楚清姿是因他而死的。

是他蹉跎了楚清姿的一生,是他讓楚清姿背上萬人恥笑的污名,是他讓楚清姿從高高在上的相府大小姐,變成顧府在京郊養着的一個外室。

他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他明明從未想過害她,可為什麽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逼死了楚清姿。

顧絮時忽然想起那日楚清姿在侯府新房前,沒有一絲一毫不忍的聲音,無比果決狠心的聲音。

她說“顧絮時,若你沒有其他的事,別在我的新房前逗留。”

“若我夫君見到你,可不是簡單幾句話就能了事的。”

他莫名的惱火,又從心頭燃起奇異的火團來,他想不通楚清姿為什麽會突然如此。

難道她覺得嫁給謝淮,就會比嫁給他更好?

朝中形勢她什麽也不懂,她不知道謝淮根本不是什麽金貴的侯府世子爺,而是個依靠着皇帝寵愛肆無忌憚的纨绔子弟,這樣的人,走在懸崖邊上,一步踏錯便會墜入萬丈深淵。

楚清姿嫁給他,但凡謝淮對她有一點點好,皇帝都會忌憚這兩個世家貴族,不殺不足以立威。

誠然他只是為了利用楚清姿,利用她的身份,利用她蠢笨無知,利用她毫不猶豫踏進他人生道路上的盲目,來達到他爬得更高官途更坦蕩的目的。

可他并非對楚清姿毫無感覺,也絕不會将楚清姿置于這樣的險境。

顧絮時原本想着,只要楚清姿足夠聽話,他要做的事情結束後,他仍是願意給楚清姿一個名分,也會對她好。

只要她懂事。于他而言這麽簡單的一個要求,可楚清姿偏偏做不到。

“要嫁給他便嫁給他。”顧絮時拄着頭痛欲裂的額角,緩緩斟上一杯茶,一飲而盡,嗤笑了聲,道:“反正,相府要倒,侯府也要倒,你遲早還會回來。”

忽然間,房門被人敲響,傳來顧老夫人顫巍巍的聲音:“兒啊,有位宮裏頭來的大人,要見你。”

顧絮時神色微頓,擡頭看去,只見房門敞開,一個太監笑眯眯地盯着他看,說道:“咱家乃皇上身邊伺候的一個太監,實在算不得什麽大人,顧公子,上回在宮裏頭我們見過面。”

他說的是,楚清姿進宮退婚那日。

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宮裏頭得罪妃子也不能得罪此人。

李安園。

“公公前來有什麽事?”顧絮時起身行禮,神情淡淡。

李安園臉上毫無波瀾, 說道:“皇後娘娘前日裏提起在老家有個表侄,許久未見,甚是思念,特派老奴生辰宴當日來尋他進宮,這一尋才知道,原來是顧公子。”

顧絮時微微怔住,他哪認識什麽皇後,卻聽李安園又笑道:“公子怕是年紀小早不記得了,進宮一見皇後娘娘便知。”

顧絮時很快便明白了一切。

那位果然按耐不住,擔心着有人親上加親,日後會威脅着他的位子,便叫顧絮時假借皇後表侄的身份進宮去,攪一攪侯府的渾水。

“絮時,欣然願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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