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鲫魚
昏沉之中, 謝淮眼前模糊一片,似乎隐隐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
“謝淮,謝淮...”
“你千萬記得, 無論誰遞給你的點心,不要吃。”
“為什麽不能。”他不知是在夢中, 還是在現實, 亦或是在回憶裏,脫口而出。
他不懂, 又心疼塊精致的點心,宮裏的點心和府中的不同,好吃,也更甜。
但既然師父說過了不能吃, 他便聽師父的話, 只是心疼塊點心, 便仔細掰碎了喂給籠裏的畫眉吃。
結果第二天,他早上出門時,習慣給畫眉添水,卻見畫眉已經栽倒在籠底,像一塊被人丢棄的破舊抹布, 角落裏到處都是它嘔吐出來的食物,甚至摻着血絲。
只畫眉, 在謝淮的腦海裏久久揮之不去。
他覺得自己的性命就像被關在籠子裏的畫眉一樣。
個瞬間,他突然的壓抑, 窒息,腦子裏全是噴薄欲發的怒火, 恨自己為什麽不把點心扔了,恨自己為什麽什麽都做不了, 更恨自己優柔寡斷不夠狠心。
第二日,師父送給他一只一模一樣的畫眉,和從前只別無二致,就連叫聲也有九分相似,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的畫眉已經被毒死,是不是就一直養着這只已經被掉包的畫眉?
從以後,他更緘默了,不愛和任何人說話,就算是說,也是冷言冷語的諷刺。漸漸變得像一把冷刃的刀,肆無忌憚的割傷別人。
就這樣吧,他無數次這樣想過。
就這麽活一輩子,挺好的。
大家都省心。
直到他開始被人暗殺,暗殺的緣由僅僅是他在嘈雜混亂的街上,在四皇子發瘋的馬蹄下,救下個平民百姓,百姓對他很感激,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贊揚他。
只因為這個理由,他被殺手追殺了數天。
謝淮窮途末路,好在些殺手不敢當衆行事,師父便讓他便日複一日躲在盧氏家塾裏。
不要反抗,不要殺人,不要激怒善妒的皇帝。
于是不論天亮天黑,他都躲在盧氏家塾,喝茶,看鳥,釣魚,無所事事。
謝淮最喜歡釣魚,因為周圍所有人都很安靜,沒人會突然的打擾,沒有突如其來的暗殺,沒有保護侯府的重擔,他只是他。
好想就這樣...化作一片荷花,化作一片荷葉,靜靜的長着,最後枯死在河塘,慢慢腐爛。
直到楚清姿的出現。
時,他和楚清姿不熟,甚至還有些舊仇——他曾當着衆人的面對楚清姿大肆嘲笑。
一條肥厚的鲫魚在魚塘附近游來游去,似乎在挑釁似的,他靜靜地看着,忽然起身,一點點靠近只鲫魚,只待走得更近些,他伸出手去就能将它抓起來。
可是還沒等他走到鲫魚前,忽然間,一顆石子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謝淮只顧着聚精會神地盯着只鲫魚,壓根沒分心去看是誰扔的石頭,下意識以為是暗殺,可甫一回頭,卻撞進了一雙帶着怒氣的,漂亮的眼睛裏。
“你要死,也死在外邊。”她說。
楚清姿立在釣魚臺後的涼亭上,手裏還捏着塊小石頭,氣勢洶洶的,眉眼間仍帶着對他的厭惡。
謝淮動作微頓,眼看就要擡手捉住的只鲫魚,被楚清姿的聲音一驚,霎時從原來處飛快游竄進層層疊疊的荷葉中。
他眉頭微蹙,難免心生煩躁。謝淮猛地擡眼看她,眸光落在條纖細潔白的頸子上,他一攥手就能折斷。
沒等他開口,就又聽楚清姿道:“這裏是我們看荷花的地方,你若要尋死,就到外面去,別給盧太傅添麻煩。”
謝淮緩緩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渾身似乎瑟縮了些。
害怕他,害怕他還敢來招惹。
他伸手扯住楚清姿的領子,險些将她從涼亭上拽下來,緊緊盯着她驚慌失措的眸子,一字一頓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尋死?”
楚清姿難堪地扣住他的手腕,強忍着膽怯,說道:“你在這裏釣了七日的魚,從早到晚,但是每次都把魚釣上來又扔回去。正常人釣魚不會是這樣的。”
她身子仍發着顫,瘦弱又軟綿,這種除了哭就是裝的女人,他向來最厭煩。但這次,謝淮難得有耐心聽她說完:“你告訴我,正常人怎麽釣,我怎麽不正常?”
“你……”楚清姿頓了頓,有些猶豫地撇開眼去,低聲道,“你看起來不正常。”
謝淮險些被她的回答氣笑,若她不是女人,早就被他打的痛哭求饒了。
“上次挨罵沒挨夠?楚清姿,你真該慶幸你是個女人。”他猛地甩開楚清姿,她腳下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疼得輕呼了聲。
謝淮卻全然不在意她的死活,顧自開始收拾手中的東西,把魚線收回來。
今天讓楚清姿擾了興致,他幹脆也不想再釣了。
“因為你看起來像是馬上就想死在這一樣!”身後忽然傳來了楚清姿的聲音,“神态低迷,眼神無光,怎麽看都像是要尋死,一日心情不好可以解釋,可你日日都是如此,盯着荷塘發呆,你敢說你不是想尋死?”
謝淮的身形倏忽僵在原地。
“你推我,惱我,對我說難聽的話,都是因為我說中了,你心虛,惱羞成怒覺得自己懦弱見不得人!”
他頓然回過身來,一步步走到地上發着抖的楚清姿身前,緩緩道:“楚清姿,我第一次見這麽自信的蠢貨,你了解我?跟我熟悉?還是能聽見我的心裏話?”
被他陰沉的目光看着,楚清姿只覺得悚然,但只能硬着頭皮繼續道:“有沒有你心裏比我更清楚,你以為我樂意跟你說話?我本來就不想管你,如果不是因為……”
“因為什麽?”
楚清姿卻忽然緘口不語了,只低低地垂着頭。
謝淮眼眸微眯,伸出手,只剎便攥住了她的喉嚨,低低道:“信不信,我能在這殺了你,不讓任何人知道?就丢在後面個池塘裏,如何?”
他湊近楚清姿蒼白的臉,輕輕道:“嗯?這麽害怕,不是說我在尋死麽,你幫我探探路?”
像楚清姿這樣沐浴着陽光雨露長大的名門貴女大小姐,哪怕終其一生她也見不到風雨,不知道一鬥米要幾錢,不知道養活相府一大家子需要做出多少努力,更不可能知道被人暗殺下毒時時刻刻都有可能死在未名處的恐懼。
嬌弱的、讓人想摧毀的花。
“你不會殺我。”
楚清姿握着他的手腕,眼眶微紅,像是被吓狠了,強忍着淚水說道。
謝淮輕笑了聲,毫不留情地說道:“你死也是蠢死的。”
“因為你心軟,你狠不下心。”楚清姿明明自己的眼淚都撲朔朔落下來了,卻還在說着謝淮:“謝淮,你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但是你不承認。”
釣上來的小魚,就算扔了,幹死,不管它才像是謝淮的做風,可他每次都一條條的扔回去,甚至有一次,她分明聽到謝淮低聲念叨。
同魚說話。
“別他媽再咬鈎了。”
又可笑,又叫人奇怪,她不由得每次路過此地,都刻意去看一看謝淮有沒有和釣上來的魚說話。
平日裏麽冷硬沉默的人,在家塾裏沒有任何朋友,厭惡所有人的接近,卻會對不會說話的動物說話。
謝淮的手雖然掐着她,卻沒有使力氣,只是為了吓唬她。
“如果你想,可以先從改變自己開始,讀書,寫詩,這樣慢慢就會有很多人理解你,敞開心扉接受別人,多交朋友,而不是自己封閉在這裏消磨自己的人生。”楚清姿聲音軟下來,她想,哪怕多說幾句,能救個尋死覓活的人也是好事,權當行善了。
她只是可憐他。
獨自坐在這裏,永遠形單影只,好像只一個錯眼,他就要消失在世間,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永安侯的兒子,忠勇義善之後,不該有如此下場。
她只是這樣想着,便覺得哪怕挨罵,也要過來多說幾句。
謝淮眸光微動,卻笑得更諷刺了些,半晌,斂起笑容,淡淡道:“楚清姿,喜歡演救人行善的戲碼?好啊,嘴上說麽好聽,明天開始在這等着我,做我朋友好不好?”
聲音裏明顯帶着不懷好意,似乎謀劃着什麽陰謀詭計,他伸出手,手背頗為輕佻地在她臉側緩緩的劃下。
她冷不丁地顫了顫。
“你說得對,我不會殺你,但是折磨你,我有很多法子——比如,我看你這張臉很不順眼,一刀刀劃爛,怎麽樣?”
意外的,楚清姿沒有像謝淮想象中般被吓哭,卻見她咬了咬下唇,反倒猛地朝他懷裏撲了過來,雙白皙細弱的手,不管不顧地探向了他的腰間。
謝淮眼睛微微睜大,不可置信地低罵了聲:“你他媽……”
瘋了嗎?
下一刻,楚清姿從他腰間拔.出把匕首來,塞進了謝淮的手心,眸光堅定,直直地看着他,道:“給你,劃吧。”
謝淮握着只匕首,久久不能回神。他還以為楚清姿要……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他萬分費解,最後吐出來這樣一句。
楚清姿毫不示弱地回敬他:“你以為你沒病嗎?”
她倏然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又恢複副高高在上的貴女架勢,居高臨下地對謝淮道:“我告訴你,從明天開始,我每天都會過來跟你釣魚。”
說完,她一瘸一拐地扶着涼亭的柱子靠近過來,趁謝淮還怔愣着,用力一把将毫無防備的謝淮推倒在片荷塘裏。
他以為楚清姿這樣的女子,絕無可能會對他動手,可他當時不知,楚清姿和其他女子不同。她膽子大得很。
霎時間,泥水飛濺,被驚吓到的鯉魚躍出層層疊疊的荷葉,複又落入波瀾遍布的水面中,蕩開一圈圈漣漪。
“還給你。”
謝淮頭一次般落魄,渾身沾滿了河泥和污水,呆滞地看着楚清姿做完這一切,拍了拍手,揚長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作者還有肝,晚點會有二更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