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折扇
遮州府衙內。
“這位就是京城派來的負責解決這次赈災的大人。”通判滿頭大汗, 不敢擡頭,向知州介紹完,趕緊拉出椅子來讓那大人坐下, 又道,“下官還不知大人如何稱呼......”
那人輕輕展開折扇, 指腹在扇面上的雲雁緩緩撫過, 似是随意道:“姓顧。”
雲雁,楚清姿從前總喜歡給他繡帕子, 繡的全是雲雁祥圖,他已經很久沒有收過繡帕了。從京城接了聖旨出發前,他偶然路過個賣雜物的攤子,随手便買了這把折扇。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盡管時常連自己都不能理解, 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他真的跟其他人一樣軟弱無能, 容易被情愛所拖?
心上如同長滿了刺人的雜草,燒去一茬,又很快長滿一茬。
擾得他心神不寧,焦慮難耐。
“顧大人,顧大人?”通判小心翼翼地喚他。
顧絮時淡淡地擡眼, 道:“說。”
“聖旨今早上已經說了,罰俸三年, 革職處理,礙于水患關頭, 一切從長計議,如果赈災做得好, 可将功抵過......”他和知州對視了眼,又趕緊低下頭來, 說出自己的想法來,“大人,我們是想知道,這赈災是您主持,還是我們?”
聞言,顧絮時輕輕擱下扇子,眸光晦暗不明,忽地笑了笑,道:“捅出這麽大的簍子,還想再撈一筆油水,知不知道,貪而不足,必先饫死。”
他明明聲音毫無冷意,卻生生叫那通判和知州出了一身黏糊糊的冷汗。
“是是是,下官必定全力配合顧大人赈災。”知州連忙叫人來,“上茶,上茶啊!”
過了陣,他又哆哆嗦嗦地走到顧絮時身邊,從袖子裏掏出疊銀票,小心地笑了笑,道:“大人,這赈災...就有勞您了,後院還有幾箱,您看......”
見狀,那通判也匆匆忙忙地從椅子上下來,跟着道:“大人,下官也頗為感激,今天晚上到我家去,下官給您備下了接風宴,請大人千萬賞光。”
顧絮時的眸子在他們身上掠過,輕笑了聲,道:“那我就替遮州百姓,多謝二位了。”
那通判和知州紛紛眼前一亮,剛要再說什麽,就見顧絮時伸手将茶盞擱在桌上,朝堂外立着的侍衛擡了擡手,道:“派人去知州和通判家中好好搜,搜到的銀子,一律充公,開倉放糧,若他們二人家中剩一粒米,我必定上禀朝廷拿你們開罪!”
話音一落,如同晴天霹靂似的,兩個人面如死灰地跪坐在地,拼命叩頭求饒。
可顧絮時卻絲毫無動于衷。他這一趟,本就是皇帝有意為他立功才叫他前來的。
至于皇帝的目的,他也并非不清楚。
遮州水災的事情,朝廷命官無一人發現,唯有楚相卻先得知上書了,這樣大的功勞,皇帝怎麽可能再給他。
恐怕早就開始忌憚楚相,為了平衡相權,準備要易權他人。
而朝中唯一沒有任何根基背景,好操控,又和楚相不對付的人,自然就是顧絮時。
這樣看起來,他還得謝謝楚清姿,幫他這麽大忙。
“大人,堂外有一女子說要見您。”
顧絮時動作微微一滞,似是思索了些什麽,指尖在桌上胡亂扣了兩下,随後低聲道:“叫她進來。”
他靜靜等着,直到她從門外踏步進來,那張從前時常看厭的臉,頭一次叫他覺得新奇。
楚清姿的眼睛,和楚漣容的眼睛太不相像了。
他以前不喜歡楚清姿這樣帶着些勾人氣息,卻強裝端莊平靜的眼神。
他總覺得楚清姿俗不可耐,和其他裝腔作勢的貴女別無二致。
但是,似乎只要她一開口,整個人都變得活泛起來,如同一塊蒙塵寶玉,洗去鉛華,照進了天光。
“顧絮時。”就像現在這樣。
楚清姿靜靜地看他,道:“你來做什麽?”
久別重逢,她卻越來越疏離了。
顧絮時聲音淡漠,只對那通判道:“愣什麽,還不上座。”
“是是是。”那通判連忙叫人去搬了椅子來,楚清姿卻微微擡手,道:“我不坐,等你說完我就回去。”
他眼眸微眯,知曉有一百種法子逼她妥協,半晌,卻只是對旁人道:“都下去吧,我和她單獨談談。”
那知州和通判連忙頭也不回地跑出大堂外去,徒剩楚清姿立在堂下,手指微微蜷縮進袖間。
“過來。”他不冷不熱地道。
楚清姿伫立原地,想也不想便道:“顧絮時,不管你因什麽來,我絕不會再中你的計,你若喜歡這種你追我趕欲擒故縱的戲碼,煩請另找他人。”
聞言,顧絮時倏忽嗤笑了聲,道:“楚清姿,需要我提醒麽,當初是你先招惹我。”
楚清姿心道果然如此,他定然是覺得自己讓他覺得失敗,所以才不甘心想要讓她後悔。于是,她冷下臉來道:“我已經嫁做□□,不會再招惹你了,沒有其他事,我回去了。”
她剛要轉身離開,門邊的兩個侍衛便猛地拔出劍來,別在她的頸間。
那劍上的标志,分明是宮裏的侍衛!
楚清姿不可置信地回頭,卻見顧絮時緩緩端起茶杯,輕抿了口茶水,道:“相府貴節,怎麽偏生你不守禮儀,別人沒說完話前,你要去哪兒?”
他眸光沉沉,指尖又扣了扣身旁的座位,一字一頓道:“過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知道今天怕是在劫難逃,在顧絮時的目光中,坐到了他身側一桌之隔的椅子上。
從前在家塾時,楚清姿也喜歡這樣坐在他身側,喜歡不厭其煩地找他問書解畫,喜歡跟他天南海北的聊天,喜歡偷偷趁他歇息時,在他的桌前擱下幾包點心。
莫名的,他自從夢見前世的事情後,他和楚清姿曾經經歷過的一切便越來越清晰,就像是前世的他在拼命提醒給自己什麽,顧絮時不喜歡這種感受,可就算刻意不去想,心頭也只會更加煩躁不安。
想見到她。
想讓她就這麽坐在自己身邊,哪怕什麽都不說。
明明這一切在從前唾手可得,甚至每每都叫他避之不及,心生厭惡。
“你有什麽事,直接說吧,晚上我還要去施粥。”她低下頭,撫平裙上細小的褶皺,沒什麽情緒地道。
這個方向,可以看到她盈潤白皙的側臉,微微洇紅的唇瓣,似乎吹彈可破。
顧絮時隐晦地從她瘦弱的身子上收回目光,克制自己,不要再多想,道:“不是你寫給楚相的信,叫聖上務必盡快赈災?”
聞言,楚清姿愣了愣。
“所以,聖上指派我來遮州赈災了。”他淡淡道。
竟然是顧絮時,那豈不是意味着,她在遮州的日子都要和顧絮時一起配合赈災?
“既然是你寫的信,想必你最清楚遮州之事,接下來每天到府衙報到。”他甩下這句,便站起身來作勢要離開,腰間的折扇,卻不小心掉落在地。
在看到上面的青蘭雲雁時,楚清姿怔了一瞬,猛然擡頭看向他,只見顧絮時神色毫無波瀾地将那折扇撿起, 眸光微閃,終究什麽也沒說,轉身走出了大堂。
那青蘭雲雁,是她最愛繡也繡得最好的花樣,青蘭指她,雲雁指的是顧絮時。顧絮時對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他不可能不知道那折扇上圖案的寓意。為什麽要帶這樣一把扇子,為什麽要來找她,楚清姿呼吸微窒,幾乎不敢再想。
利用也好,恨她也罷,她唯獨不能忍受顧絮時要以這種方式報複她的感情。
她扪心自問,對顧絮時沒有一絲一毫的虧欠。
為什麽不肯放過她?
半晌,楚清姿顫抖着撐起身來,走到門邊。
屋外陰雲密布,天空淅淅瀝瀝地落下小雨,到處濕潮一片,眼前卻仿佛閃現出了那日冰天雪地,蓋裹四垠的大雪,發麻僵硬的四肢。
好冷。
她必須要跟顧絮時說清楚。
府衙後院,楚清姿立在那侍衛面前,發絲被雨浸透,更顯潇淑,低聲道:“我要見顧絮時。”
那侍衛眼睛在她臉上轉過一圈,心有不忍,道:“回去吧,大人還有公務要忙。”
她忽地自嘲般笑了聲。
這一幕,多像前世。
“好。”楚清姿點了點頭,道,“好,那便請他忙吧。”
說罷,楚清姿頭也不回地離開,眸光冷冽。
可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楚清姿了。
*
“小姐,顧絮時沒把你怎麽樣吧?”喚荷焦急地看着她,心疼地給她擦幹頭發。
楚清姿搖了搖頭,道:“沒有。他現在是皇上派來赈災的官員。”
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是顧絮時,但是以前世顧絮時的手段和心計,登上高位是遲早的事情,所以她并不意外。
如果他真的能為遮州百姓做些實事,她也沒必要去想辦法躲開他。
只是有一點,實在叫她反感。
她不想再跟顧絮時産生任何糾葛了,那把扇子,實在讓她坐立難安。
謝淮要是知道肯定會發火,她平常和表哥走得近些,他就一陣冷嘲熱諷,心情燥郁,如果謝淮他們從楮州回來,看到她跟着顧絮時赈災......
想象一下就知道謝淮會氣成什麽樣。
她得想辦法,又能配合顧絮時赈災,又能躲避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