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思念

與塞壬預想的小雪有些偏差,這風雪下到半夜,愈發深厚了起來,積壓在窗臺上,将一盆小花直接給壓裂了。

不過這樣刺耳的雜音也并不能影響到塞壬,他緊擁着滑到懷中的枕頭,大概是因為受困于夢魇,所以遠山似的眉毛完全鎖死。

“米莉……”

塞壬沉吟。

“他是覆國孽子!”

戰火紛飛的昏暗日子裏,一道比炮火轟鳴聲還要凄厲地喊叫劃破了長夜。

“抓住孽子!殺了他!”

“他生在11月17日,錦華就在11月17日慘遭圖蘭滅國,他不是禍害誰是?!”

“你們看他臉上的胎記,多恐怖多可怕……他該不會是惡魔轉世吧?”

“是的!哪有正常人長他這個樣!太惡心了!”

“徐薇閣下也為了保護他犧牲了!他憑什麽?難道一個才六歲的小孩,其價值還能比肩院士?!”

砸上頭臉的石塊當中,年幼的戚以歸握緊小拳頭反駁:“不是!不是的!徐薇才不是為了救我!我沒有害死她!她根本!就是一個壞人!”

一個才六歲的孩子要如何才能懂得,有些人的怨恨,根本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麽,僅僅只是因為彼時經受戰争蹂/躏的他們,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罷了。

宋度山一把捂住戚以歸的嘴,将他拽離人群。接連逃亡了數十日,宋度山也很心焦,所以有些口不擇言:“閉嘴小禍害!不想死的話就給我住口!和那些人吵什麽?你想讓圖蘭人把你抓過去解剖嗎?!”

“宋叔叔,我乖,你別生氣。”戚以歸連忙回複。

一方面,是戚以歸真的意識到自己的這一行為不妥了,另一方面,是如今的戚以歸意識到,他必須順着宋度山,現在也只有對方願意保護他了,戚以歸真的很害怕再次回到實驗室那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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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宋度山松開他的嘴,向他伸手過來了時,你在戚以歸眼裏根本就無法看到任何記恨的表情,他像個純粹的小孩一樣,很高興地抱住了宋度山的手臂,然後被甩開。

怎麽來到的這裏,戚以歸已經記不得了,他緊跟着宋度山的腳步,走得有些趔趄。宋度山總是走得很快,很大步,完全沒有考慮過身後的那個小孩到底跟不得跟上。

開口的鞋底進了不少沙石,很磨腳,戚以歸回頭望了眼遠處被槍火染紅了的天,旋即将心底的委屈盡數壓下。

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會真正心疼他的人,就只有米莉。

可是現在,他也沒有米莉了。

“以歸,疼不疼?”

印象裏,米莉總是卧病在床,也難怪,父親死後,她便再也沒有笑過了,本來就體質虛弱的人,這下是徹底被打擊到毫無生存意志了。

“媽媽,我不疼。”

塞壬心想,自己真是一個壞孩子,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撒謊。

溫柔的米莉沒有多說什麽,她勉強坐起身,拉起自己孩子長長的實驗服袖角,看到小手臂上數不盡的新舊傷,一時語塞。

她很想輕輕撫/摸自己寶貝的傷口,卻又不敢伸出手,怕碰痛了他。

她全然不敢想象,一個才四歲的孩子,要如何去承受這超出醫學十級疼痛範疇的數不盡傷痛。

于是這個已經完全失去鬥志的女人,只能懦弱地不停流淚。

“徐薇簡直是瘋魔了,為了追求所謂的‘更強人類’,不惜拿她的外孫做實驗。”

戚以歸輕笑,他以為自己的稚嫩發言有安慰到母親,其實不然。

“媽媽,你不要哭,我今天過得已經好很多啦!徐薇只是剪了我的頭發,拿讨厭的刀割了我幾下,但她沒有破開我的肚子,也沒有拿東西刺我的後背呢!”

米莉還是沒有忍住将戚以歸擁進了懷裏,她心疼至極。

“寶寶……都是媽媽不好,早知道,就不該把你生成一級人……”

“不是媽媽的錯。”戚以歸腹部的縫合線被米莉壓迫着,他疼得有些龇牙咧嘴,但還是盡心地拍撫着她的後背,安撫着她。

“就算把你生成一級人了,也不應該讓你擁有特殊能力,我的以歸,為什麽不能是個普通孩子呢?”

“媽媽,可你昨天不是說,我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孩嗎?”

“是,你是。”米莉擁緊戚以歸,“你本來就是個再普通的小孩不過了,沒關系以歸,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

塞壬相信,所以306/4年“複興戰争”開始的第四年,也是塞壬快滿五歲的時候,圖蘭人打到首都繡都之後。不同于錦華人民的痛苦,他甚至是有些高興的,因為徐薇再也沒有辦法管他了。

她要為她鐘愛的國奉獻一切,用以提升全人類的“宙斯計劃”就要暫時放下,計劃的中心研究對象戚以歸,也就獲得了片刻喘息。

不過戚以歸也僅僅只敢高興一小下,因為他始終牢記着病床上的米莉對他說過的話。

“以歸知道自己為什麽姓‘戚’嗎?”

“是因為爸爸姓戚?”

“說得對,”米莉微笑,“但‘戚’這個字呢,在錦華文化裏,還有另外一個意思。戚,是一種長得像斧頭的武器的簡稱呢。”

“斧頭嗎?哇,好酷!”

幾乎從小就被關在實驗室裏的戚以歸,能夠接觸到外界的次數少得可憐,他唯一的幾樣玩具,是前來探望徐薇的宋度山帶過來的一柄塑料小斧頭和幾本繪本。

彼時的他,還分不清塑料玩具和真正的斧頭有什麽區別。

“是的,很酷。”米莉點頭,她神情裏是年幼的戚以歸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但她撫/摸着塞壬長發的動作是溫柔的。

錦華的傳統是留長發,所以塞壬在滿18歲之前,一直都留的是長發,為防入校後引發別人對他身份的懷疑,塞壬這才在祛胎記後,也剪短了頭發。

圖蘭的高級人和貴族,也是學的錦華才開始蓄起了長發。

圖蘭人将錦華這個三千年歷史古國的文化底蘊,學了過去,卻根本不承認“錦華”這個舊稱呼。圖蘭人為了避諱己方在受過錦華援助後,又反過來占領錦華的忘恩負義,将一個名為“東方”的可笑代稱強行壓在了錦華頭上。

這就是所謂的,取其“錦華”,去其糟粕?

琴雅人是不是忘了,在他們還沒有改名叫“圖蘭”前,萬樂曾經把他們打得幾欲亡國,是該死的徐薇主動帶着“普羅米修斯”去幫琴雅起死回生的。

什麽永恒的圖蘭國,根本不值得一提!

夢境裏的米莉并未意識到,面前的這個小孩已經變成了成年的塞壬,她仍然輕撫着他的短發,柔聲道:“持一戚可定錦華,抱青囊可穩河山。”

說完她就笑了:“我自個琢磨出來的對子,很蠢不是?可這确實是我的內心想法。”

“以歸,答應媽媽,不管你有多讨厭現在,又有多恨徐薇,你也要深愛着你自己,和這個國家。”

“這裏的錯處不在你,也不是生你養你的國,是徐薇憑借一己私欲,從一位偉大的科研者,變成了自私的女人。”

“或者說,正是因為她太無私了,她的眼裏只有錦華這個大家,從來都沒有她的小家,所以才會對你做出……這樣的事情。”

“我理解,媽媽。完全能理解。”

塞壬握住米莉的手,他已經有足足16年沒有碰到過她了,所以哪怕明知這是虛幻的,他也甘之如饴。

米莉的手,永遠是最溫暖的。

可這溫暖沒能持續太久,複興戰争快要結束時,米莉因為抗拒治療,去世了。

她閉上眼時,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感覺自己對不起孩子。

可彼時的戚以歸,正困在一張冰涼的實驗床上,實驗室裏的人為防止他掙紮,給他的手腳都綁上了堅固的牛皮束縛帶。

永遠都是冷着一張面的徐薇,握着資料板對她的組員們道:“還是沒有解析出來嗎?是不是因為打了麻藥的關系?不打麻藥試試看?”

有組員猶疑道:“這……不太好吧,院士。終究只是個才滿五歲的孩子。”

“雖然不滿六歲,但他作為實驗品的經歷已經有了三年半,我相信他能承受得住。所以聽我的,不給他打麻藥,把昨天做的那一套收集再做一遍。”

“是的,院長。”

剛剛發聲的那位組員還有些于心不忍,但也僅僅是一些罷了,她放輕了語氣,仿佛這樣就能真的哄得塞壬不疼了一樣。

“以歸,乖,忍一忍哈,阿姨先抽你一管血,這個比較好忍受一點。”

随便你們吧。

小戚以歸心想。

一次兩次,他可能還會想要反抗,可當羔羊習慣了折磨,那麽他也就習慣了順從。

之後得知米莉已經不在的戚以歸,變得更加悲觀。他甚至在想,如果能把他直接疼死就好了,他想去見米莉。

可是,徐薇就是專挑他是一級人的時刻,才會對他做這些旁人看一眼都無法承受的殘酷實驗,因為一級人的強悍體質,只要不是特別嚴重的致命傷,基本都能愈合完全。而且徐薇是專門研究過,戚以歸的承受底線在哪裏的,為此,她甚至寫了整整一本資料。

實驗床上傳來一聲清脆的骨裂聲響,是徐薇撇斷了他的骨頭,她想看他的愈合速度有沒有随成長而加快。

最後驗證得出,确實有,比起以前快了12%。

這時徐薇的面上染上科學家特有的癫狂,握着檢驗報告的她,情緒激動至極。

“果然!戚以歸的基因裏有類似于‘進化’的基因,快!嘗試把這些注入進普羅米修斯!改良版‘普羅米修斯’,近在眼前!”

不過她也沒高興太久。

“融合失敗?怎麽會失敗?給我繼續抽他的血!還有,給他的腰部做個穿刺,我需要他的脊髓液做解析。”

再後來的某天半夜,戚以歸見到徐薇時,她的表情更慌張了,竟然還下意識開始收拾行囊,似乎是準備跑路了。但看到被綁在實驗床上的戚以歸之後,她忽然停下了動作。

她死死掐住戚以歸割傷未愈的胳膊:“還有你……不行,唯獨你,是絕對不能讓圖蘭人給發現的,來人!去把宋度山叫過來!讓他趕緊把戚以歸給送走!”

“可是院士,全國都在落難,我們又能把實驗體送到哪裏去?”

“我不管!”徐薇抓狂地嘶喊,“你們趕緊把宋度山給我叫過來!他要把人藏哪裏去我不管!反正絕不能讓圖蘭人發現!我的研究成果,絕不能讓忘恩負義的圖蘭人發現!錦華人成不了神,那圖蘭人也別想!”

于是錦華國/家研究院裏,一項名為“宙斯計劃”,別名“造神計劃”的項目徹底停止,徐薇親衛兵統領宋度山連夜闖進研究所,将一個五歲多的孩子抱走了。

不久,錦華歷3065年11月17日,戚以歸6歲生日,與此同時,錦華被迫宣布國破。

奔波兩月,渾身血痕滿臉黑灰的宋度山,冷着臉将戚以歸放在一家公館前,

“你在這等,一個姓立頓的人會過來将你接走,我已經跟他交代好了,他會将你當做遠方表親家的孩子收養的,到時候,你就改名叫莫裏·立頓,明白了嗎?”

“宋叔叔,連你也要抛下我嗎?”剛滿六歲的戚以歸惴惴不安地抓緊髒污的衣擺。

“這不算抛下,戚以歸,我已經對你很好了好嗎?你不要忘恩負義。”

我才不忘恩負義。這些天他已經聽過了無數遍這個詞,也在實驗室裏,聽徐薇這麽形容過圖蘭,所以他哪怕還沒有學過髒話,卻也知道“忘恩負義”不是個什麽好詞。

“那叔叔,你以後還會回來嗎?”

“如果你我都還活着,那麽我會的。現在我要去找容遠了,真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麽,竟然讓博士死在研究院前。”

“走了,戚以歸。我是真心讨厭你,要不是你,博士也不至于為了保護你而死!”

“你滾開!”氣頭上的戚以歸撿起一塊石頭向宋度山砸去,“徐薇才沒有保護我!她只是來不及轉移她的所有實驗資料!她留在實驗室只是為了保護她的資料!她是壞人!宋叔叔你也是!”

這麽小塊石頭,倒也不至于讓宋度山一個成年人覺得疼,他表情還是很冷。

“是,博士是心疼她的資料不願意離開,但比起那些死板的資料,更有價值的是她的腦袋裏的知識不是?有她的腦子,錦華什麽實驗做不成?”

“戚以歸,博士可能确實對你很殘酷,但是至少,她最後是想留你一命的,這也算是她對你的仁慈吧?”

“所以一個殺人犯到最後關頭改變想法,不打算殺我了,我就應該對她感恩載德?”這時候是塞壬在發聲,他的情緒受夢境影響有些激動。

“我可以因為徐薇傷害我而不去記恨她,可是她間接害死了我媽!”

“只單論她害死了米莉這一點,我就終生都無法原諒她!”

“這就是我倆的不同了。”夢裏的宋度山這樣回答,“我敬仰博士功績,所以無論她做了什麽,我都覺得是正确的。”

“廣義上正确的事情,在狹義上,就一定對嗎?!”

塞壬嘶吼出這句,然後從夢裏驚醒過來。

他緩了好一陣,才想起來用喝水來緩解喉嚨裏的幹渴。

他心想。別說徐薇了,他自己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也沒有比徐薇好上多少。

廣義上正确,狹義上錯誤,這句話,還是送給他自己吧。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在我的印象裏,夢境的邏輯總是比較混亂的,所以才采取了這樣的敘事方式,希望沒有太影響大家的閱讀流暢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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