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隔世再見懷真就在這時看到了謝珺
陽光從抱善身側斜鋪過來,映地她耳垂上的明月珰煜煜生輝,頸間鑲珠嵌紅寶的璎珞更是光華刺目。
懷真與父皇疏遠後,乖巧貼心的抱善便頻頻往禦前大表孝心,皇帝老懷甚慰,不止一次誇贊她是大衛公主典範。
起初,失恃的懷真因孤苦無依,按例被送往長秋宮由皇後照管。皇帝本意是想磨一下女兒的傲氣,讓她心生退意主動求和解。
可惜如意算盤打錯了,懷真固執倔強地令人發指。
皇後先前有所顧忌,很快發現就算真苛待了懷真,她也不會去告狀,于是多年積怨驟然爆發,任由宮人随意磋磨,以發洩對其母奪寵和不敬的報複。
不知出于何種心态,皇帝偶爾會駕臨暌違多年的長秋宮。但兩人離心已久早無話可說,皇後為了活躍氣氛,便召兒女孫輩進宮陪侍,于是殿中常會出現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場景,而溫柔和順的抱善代替了懷真承歡膝下,與小侄子小侄女們嘻笑打鬧,努力維系着父母表面上的親和。
曾經的天之嬌女懷真則被安置在偏遠的席位上,和女官樂師們一樣,如同局外人。
然而懷真并不在乎,也不再貪戀虛假的溫情。她以冷漠維持着自尊,抵禦着外界的冰刀霜劍。
因為她不在乎,所以皇帝始終等不到她的回心轉意,後宮諸人的拜高踩低傷害不到她,抱善得意洋洋地炫耀也刺激不到她。
抱善自知無法取代懷真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所以不敢恃寵而驕,甚至愈發謹小慎微。為讨好父皇,假意與懷真交好,無論懷真态度多麽惡劣,都不計前嫌始終熱忱。
于是懷真痛快了,抱善則收獲了美名。
此刻望着意氣風發的抱善,懷真忽然在想,為了意氣之争賠上一生是否值得?輪回究竟是開啓新生還是重複前世遭際?
“瞧你,這滿頭大汗的樣子,定然是午睡偷跑出來玩吧?怎麽一個人也不帶?”抱善到了近前,徐徐抽出一條絲帕,溫柔細致地幫她擦着額上的汗,像個溫柔的姐姐。
她比懷真年長三歲,所以個頭也高一些,此刻略略低着頭,發釵上鑲嵌的藍寶石光芒流轉,懷真忽然想起了墓室中經年不散的幽藍光暈,那是夜明珠與長明燈交相輝映的顏色。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抱善背後有長秋宮皇後,還有王氏一族。
皇後的堂姐是護國公謝崇發妻,表妹阮氏是慶陽王妃,也就是崔晏的母親。
驸馬謝珺是謝崇幼子,乃繼室蕭夫人所出。
蕭家十多年前蒙冤受難,如今雖已昭雪,可人才凋敝無以為繼,恐怕沒個幾十年緩不過來。
而她除了一身傲骨,便只剩下公主的虛名。
如今回頭想想,她和謝珺簡直絕配,皇後還真是慧眼獨具,竟能想到将她指婚給謝珺?
遺憾的是他們生生錯過,就連離別那日也是惡語相對。
她無奈苦笑,擡頭正對上抱善探詢的目光。
“見過二皇姐,”她恭敬地行了個禮,轉頭瞟了眼方才回話的宮女道:“聽聞二皇姐約了燕王兄在此會面,我就不打擾了。”說罷不顧目瞪口呆的抱善,轉身步下臺階,穿過大批随從走上了陽光下的小路。
懷真走到路口時正遇上找來的蕭漪瀾,母妃去世後,蕭漪瀾成了她身邊最親近的人,甚至婚後将其擢升為公主府女長史,一應大小事宜皆與她商量。
在她心目中,蕭漪瀾亦師亦友,她曾天真的想過,等她與驸馬和離了絕不再婚,只要有蕭漪瀾陪着就夠了,她們可以一起撫養孩子,一起在公主府養老……
“公主,您怎麽突然跑出去了?日頭這麽毒,萬一中暑了怎麽辦?”蕭漪瀾上前見禮,眼中滿是關切。
日頭再毒也不及你的心地毒。懷真心道,然後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無論抱善還是蕭漪瀾,即便她已知曉她們的真面目了,可還是無法看穿這層僞善的面具。
謝珺說得對,她的确識人不明。
**
晚膳後,懷真躺在檐下納涼。
蕭漪瀾在焚香驅趕蚊蟲,宮女姮娘與素娥坐在一邊打扇。
“公主可是有心事?”心直口快的素娥問。
懷真望着頭頂璀璨的星空,默默搖了搖頭。
“那為何悶悶不樂?”素娥不解道。
懷真将枕得發麻的手臂抽回,翻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莞爾一笑道:“大約是學畫學膩了,有些厭煩。”
“既如此,那便不學了。”素娥道。
蕭漪瀾款款上前,将一盞紗燈放于涼席旁邊檀木矮幾上,板着臉道:“有你這樣規勸公主的?”
素娥自知失言,悄悄吐了吐舌頭不敢說話了。蕭漪瀾接過她手中羅扇道:“去鋪床吧!”素娥忙應聲,灰溜溜地退下了。
蕭漪瀾輕搖羅扇,語重心長道:“公主天資穎悟,是可造之材,既想學畫就一定要堅持,千萬不能半途而廢。崔世子雅擅丹青,在京中素有美名,而您最喜他的畫風,難道您忘了當初為了跟他學畫,費了多少功夫嗎?”
懷真不語,像是有些理虧般低垂着睫毛。
蕭漪瀾繼續道:“公主可還記得學畫的初衷?”
當然記得,怎麽會忘?
董婕妤周年祭,懷真看到香案前供奉的亡母畫像栩栩如生,仿佛看到了母妃生前的音容笑貌,不由潸然淚下。回來的路上她便想着找畫師再畫一幅挂到寝閣,尋訪時卻得知畫師已不在人世,只得另尋高人。
可董婕妤生前恃寵而驕目中無人,在宮中樹敵頗多,懷真又與皇帝交惡,即便她能出高價,卻也找不到合适的畫師。因為見過董婕妤生前芳容的畫師并不多,能畫得傳神逼真的更是少之又少。
懷真便在那時知道崔晏的,傳聞他畫技高超,最擅仕女圖,筆下人物傳神凝練惟妙惟肖,但他并非普通學子,而是來京求學的藩王世子。
像所有民間俗套故事的開頭一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女,仗着身份去向恃才傲物的年輕畫師求畫,屢屢碰壁卻不屈不撓,最終她的心意感動了崔晏,表示願意相助。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公主若真思念母親,為何不親自為她畫像?這世間難道能有人比您更熟悉她的姿容?在下雖不才,卻願傾囊相授。您很快就會發現,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是多麽有趣的事。”崔晏循循善誘道。
繪畫有六法,以氣韻生動為首。①但氣是無形的,又是自由的,所以能入于無間,因此一幅畫作便是一個無間世界。
若能醉心于其間,便可超脫世俗忘卻煩惱。懷真師從崔晏學畫後,仿佛變了一個人,她将內心的迷惘、戾氣、悲傷和憤恨全都傾注于畫筆下,繪出的是想象中的光怪陸離的世界。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她與崔晏的相識一開始就是一場陰謀。
“記得又如何?萬事萬物不會永恒不變的,你明白嗎?蕭姐姐!”她望着燭光下蕭漪瀾溫柔明媚的臉容,刻意将最後三個字咬得很重。
于她而言,一切都變了,不過身邊人卻都無知無覺。
**
這是懷真回來的第一天,她不太敢入睡,唯恐醒來發現是大夢一場。後來實在熬不住,還是昏沉沉睡了過去。
盛夏時節,屋中卸了窗扇,以紗幕隔絕蚊蟲,日光從羅帷間照進來,直到漫過她光裸的足踝時,她才從暖融融的夢裏醒了過來。謝天謝地,睜眼看到的是溫暖和陽光,而不是冰冷黑暗的墓室,活着真好!
姮娘聽到響動進來侍候她更衣,禀報說長秋宮派人傳話,今日有要事,妃嫔貴主和外命婦将彙聚一堂,請她莫要缺席。
懷真表現得很踴躍,盥洗更衣畢便帶着蕭漪瀾和姮娘素娥往長秋宮走去。春和宮與長秋宮之間有三道門,建寧門、承光門和廣安門。
步出廣安門後,長秋宮便遙遙可望。
懷真就在這時看到了謝珺,他頭戴黑色幞頭,着一襲松花綠袍,腰束石青色革帶,正躬身同幾名女眷作別,看樣子應該是蕭夫人及其親眷。
懷真心頭震顫,怔怔望着三丈開外那個茂蘭修竹般的少年身影,一時竟似忘了呼吸。
前世種種,如浮光掠影般,從眼前一幕幕閃過。
初見時的約法三章,成親後的相敬如賓,及至多年後的相濡以沫,可一切都抵不過有心之人的挑撥離間,終究是因為他們緣分尚淺福澤太薄。
**
承安二十一年夏,遠赴西域和親的元嘉長公主歸朝。皇後在長秋宮壽安殿設宴接風,令命婦等作陪。
十八歲的謝珺親送母親于廣安門外,正欲離開時卻感到一股奇怪的目光。
他轉過頭,看到一個纖薄嬌小的垂髫少女,插金雀釵,戴鬧娥撲花冠,着輕粉蔓草蝴蝶金紋薄衫,系六幅海棠水紋羅裙,模樣雖略顯稚嫩,但一雙水杏眼卻柔情百轉動人心魄。
看她的打扮應該尚未及笄,可她的眼神……卻不是這個年齡該有的。
兩人眸光相撞的瞬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東西迎面襲來,瞬間漫過全身,令他有種靈魂出竅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