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世道小心崔世子,小心他的酒
永嘉公主府後園有座幽僻的小院,院中遍植香草,蓊蓊郁郁,盡顯生機。
元嘉栖身的小樓位于婆娑樹影後,古樸簡約,不見半分煙火氣。
肩輿在院門口停下,懷真撐着拐杖,一點一點的往前跳。姮娘忙追上去,扶住她道:“地上滑,公主小心點。”
鵝卵石小路上苔痕斑駁,的确容易滑倒,懷真不敢逞強,只得由幾名宮女扶着,小心翼翼往前。
樓前青石階上站着一人,青袍高髻,手持拂塵,正自笑吟吟地瞧着她,正是多日不見的元嘉。
懷真陡然看到她這副打扮,微微吃了一驚,李晄可沒說她出家了。
“泱泱,好久不見!”她沒事人似的打招呼。
懷真沉住氣,回頭吩咐姮娘等人先退下,待到院中變得靜悄悄,她才擡起頭冷冷盯着元嘉。
元嘉笑意更濃,舉手投足間依舊妩媚動人,絲毫不像清修之人。
懷真莫名其妙,雖然心中有氣,但卻不想給她看低了,只得咬牙忍着,有些艱難地跳上三級臺階,蹦蹦跶跶進了前廳。
小廳布置頗為雅致,屏風案幾和坐具皆是竹木所制,其上刻着蓮花松柏等圖樣,博山爐中香煙袅袅,四壁懸着巨幅字畫,皆是道家典籍。
到了此間,懷真心氣漸平,正待開口,卻瞥到南窗下的叢蘭前站着一人,高大昂藏,黑袍棕發,雙手抱臂,兩眼如利箭般直直盯着她。
懷真霎時驚出了一身冷汗,抓着拐杖的手顫抖不已,愕然道:“你怎麽在……”
“噓,”元嘉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攬住她的手臂,做了個噤聲的姿勢,悄聲道:“他是來找我的,你來的不是時候。”
懷真望了望兇神惡煞的阿史德木措,又望了望氣定神閑的元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元嘉扶她落座,含笑安撫了半天,又喚阿史德木措倒茶,他磨蹭半天,還是拎着茶壺捏了只瓷杯走了過來。
他潑潑灑灑地到了半杯茶,惡狠狠遞了過來,懷真忙接住。
卻聽他極其不滿道:“阿娘,你為何護着她?”
懷真的手一顫,茶水全澆在了胸衣裏,目瞪口呆道:“你叫她什麽?”
元嘉笑得前俯後仰,示意阿史德木措先坐下,對懷真解釋道:“他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小兒子,他父汗去世後才十來歲,是我護住了他的性命。”
懷真呆了半晌,總算明白過來,道:“他的漢字也是你教的?”
元嘉笑着拍了拍她的額頭,贊許道:“腦瓜子還算機靈。”
懷真推開她的手,氣呼呼道:“崔園的事,你不打算跟我解釋嗎?”
元嘉忍俊不禁道:“你呀,一看就是被董娘娘保護的太好了。宮裏長大的孩子,怎麽會這般天真?還追着人要解釋?”
懷真微微一震,心中似有所悟,卻又感到無比失落。
元嘉斂起笑意,語重心長道:“後宮最多的就是爾虞我詐互相傾軋,要麽你算計別人,要麽被別人算計。可以沒有害人之心,卻不能沒有防人之心。”
阿史德木措粗聲粗氣道:“孩兒就是一時疏忽,被這個臭丫頭給算計了。”
元嘉瞟了他一眼,不悅道:“別打岔。”阿史德木措立刻噤聲。
懷真冷着臉,默默咬着嘴唇,眼圈微微發紅。
元嘉見此,語氣又變得溫和起來,嘆息道:“我錯在利用你對亡母的思念,令你失望傷心,這是我的不對。”
懷真鼻子一酸,猛地別過了頭。
“但我本意并不想傷害你,所以才給了你那條項鏈……”
“你還好意思提項鏈?”懷真轉過頭,怒道:“我差點就被皇後害死。”
“辛谧的事是個意外,”元嘉愧疚道:“我沒想到她會背叛。”
辛谧的确是皇後的眼線,與和親隊伍中兩名護衛一起監督元嘉,但沒多久便被元嘉識破,一怒之下将她扔給了狩獵中獲勝的突厥勇士,又在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時巧施恩惠解救了她,讓辛谧對她感恩戴德發誓效忠。
“她十年如一日的在我面前演着主仆情深的戲碼,”元嘉苦笑道:“我竟然當真了,這才給了她可趁之機,把我給賣了,卻把自己摘的幹幹淨淨。我以為你會和抱善同車同室,因此給了你項鏈,怕阿措抓錯人。可是辛谧那條瘋狗卻要拉你下水,也許是為了讓情勢更亂,誰知道呢!”
懷真怔忪半天,欲言又止。
元嘉略帶譏嘲道:“別怪我狠心,對待敵人可不能手軟。你現在知道人心險惡了?瞧把你吓得。”
她擡手去摟懷真的肩,像是想要安慰她,可懷真不情願地閃開了,她便也沒有強求,頗為贊許道:“聽說你和皇兄冰釋前嫌了,我很欣慰。在春和宮時我好幾次想勸你,但都知道說了也無濟于事,好在你總算自己開竅了。傻瓜才會想和皇帝作對,你說是不是?”
懷真在回宮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語,臨別時元嘉的話在耳畔回響,愈發加劇了她心底的不安。
‘等到時局動蕩時,你該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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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到底還是有意籠絡謝珺,因此不久便将他擢升為左都候,令吏員二十八人,衛士三百八十三人,雖然還在羽林軍中,但與先前不可同日而語。
懷真的生辰如期而至,及笄禮由太常奉命督辦,其規模與成美和抱善的不相上下。
及笄禮由皇後主持,元嘉也盛裝出席,和永嘉一起率內外命婦進宮觀禮,地點自然是在長秋宮的壽安殿。
這些時日長秋宮忙得不可開交,一面要籌辦懷真的及笄禮,一面要為抱善準備嫁妝,婚期雖然未定,但應該不會太遠。
董婕妤過世後,宮中鮮少再有這樣熱鬧的時候,大家難得一聚,少不得要左右寒暄呼朋喚友。
直到皇帝駕到,衆人這才安靜下來。
舞樂過後,禮官出列,鄭重宣布及笄禮開始。
冗長繁雜的儀式持續良久,懷真跪到腿腳酸麻快要支撐不住,才聽見玉階下禮官高昂激動的聲音,“懷真公主及笄禮成!”
殿中衆人皆伏地恭賀,懷真長長舒了口氣,在身畔女官的扶持下,頂着插滿簪釵的高髻,與皇後和諸長輩一同起身接受朝賀,随後再次跪謝帝後,這才得以歸位。
接下來便是獻禮和祝辭環節,由張容華開始,所贈皆是精致貴重的釵環首飾。
女眷之後,還有男賓獻禮,就是幾位兄弟,意外的是崔晏竟然也在其中。
他送了一副親筆所繪的美人圖,畫中少女活潑靈動,正是懷真。
衆人看了皆贊不絕口,連皇帝也例外。只有懷真心不在焉,只盼着早些結束。
儀式結束後還有宮宴,嫔妃命婦們都聚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懷真不願作陪,便借口更衣離開,想出去透透氣。
她如今腿腳還是不便,但卻可以離開拐杖了。
葭葭一直在殿外等着,看到她的身影,立刻迎上來,激動地小臉通紅,“公主,今天好熱鬧呀,我從沒見過這麽多人。”
懷真扶着她的手腕,微笑道:“等過些天抱善出嫁時,一定更熱鬧。”
“那我們可以跟出去玩嗎?”葭葭眼中滿是憧憬。
懷真道:“當然可以呀!”
檐廊下宮女太監來回穿梭,正在為宮宴做準備,懷真便拉了葭葭往別處去了。
兩人剛下了臺階,才轉到柳蔭下,卻見一個身影迎面而來,納頭便拜。
“起來吧!”懷真擡了擡手。
那人凝然不動,懷真心下泛起狐疑,俯下身去查看,那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附在她耳畔悄聲道:“公主小心崔世子,小心他的酒。”
“哎?”懷真一頭霧水,還待追問,那名陌生宮女卻直起了身,放開她匆匆走了。
葭葭見狀,忙追了上去,懷真想要喊她,她卻已沒了蹤影。
懷真正自納悶時,就見一個小太監趨步上前,行禮道:“拜見三公主,崔世子請您過去敘話。”
懷真頓時來了精神,倒有點想看看崔晏葫蘆賣的什麽藥,便示意他帶路。
小太監将懷真一路帶到了凝碧池邊的水閣,叫菱荇苑,四面環水,清幽雅致。
凝碧池與抱善所居的明月閣遙遙相對,懷真心中莫名一動,回頭望去,并未看到抱善人影。
“懷真!”崔晏錦袍玉冠,臨風而立,正站在朱欄前朝她揮手。
懷真好奇地走了過去,問道:“找我何事?”
崔晏朝她伸出手,懷真不動聲色地躲開了,皺眉道:“有話就說。”
“我過幾天要回去了,”崔晏依依不舍道:“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機會再來洛陽。”
懷真心裏暗自盤算,這時間對不上呀,前世慶陽王病危,崔晏才急急趕了回去,若按那個時間算,還有三個月。
“為什麽這麽急?”她不解地問。
她知道慶陽王最終會舉起反衛大旗的,崔晏也不例外。結合之前元嘉那句隐晦的問話,讓她頓時不寒而栗。
崔晏神色複雜,道:“進來說。”
懷真跟着他走了進去,屏風前的梨花木矮幾上設好了玉壺清酒,心中陡然激動起來,面上卻不露聲色,跟着他走過去落座。
“家父軍旅出身,落下一身傷病,近來常會發作,母親不放心,所以招我回去。”他牽袖執壺,翻開玉盞道:“今日難得進宮見你一面,僅以薄酒一杯,一來為你賀壽,二來為我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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