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蘇漾怔怔地,轉過臉望着裴凜扣住他手腕的指節,卻忘了要掙紮。他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微微地顫抖,像一瓣失了色的桃花。
……他哭了嗎。
臨界崖那一天的記憶于蘇漾而言太殘忍,這一千年,他都習慣性地回避,不去想起它。
“不記得了?”裴凜攥着蘇漾的手腕,把他往後壓倒在冰冷的鐵床,用言語施加酷刑“那我來幫你回憶一下。”
聽他這樣說,蘇漾本能地恐慌,想逃。
可他此時心神大亂,掙紮都使不出全部的氣力,反而被裴凜牢牢壓制住,将一段回憶注入他腦海。
那是裴凜的記憶。
……
耳邊風聲烈烈。
他受了很重的傷,胸口被劍穿刺過,因失血而變得麻木冰涼,身體不受控制,正在失重地向下墜落。
漸漸模糊的視野中,懸崖邊一襲染血白衣,那人靜靜看着他,一滴淚自眼下無聲滑落。
它落下來,墜入了裴凜的胸膛。
像一朵盛開的花,在一瞬間喚醒他心底塵封的愛意,無邊無際蔓延到靈魂深處。
他想起了懸崖邊看着自己哭的那個人,是他曾經的愛人。
裴凜的食指擡起了一點點。
想觸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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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給他擦掉眼淚,叫他別哭。
可他已經無法觸及,沉沉地墜入了一片黑暗。
這是裴凜記憶裏最後的畫面。
……
從回憶中抽離,蘇漾心口絞痛成一團亂麻。他喉頭一陣哽咽,難過得找不到宣洩口。他的眼眶發熱,視線漸漸被水霧模糊,只好用力閉上了眼。
裴凜的聲音懸在他頭頂上方,低沉冰冷,像一把淩遲的刀:“現在想起來了?”
蘇漾沒有應聲。
他像是做了噩夢,閉着眼躺在鐵床上,眉心擰成一團。
見狀,裴凜沒有再步步緊逼。
他沉默地看着蘇漾,不知不覺間,手勁放松了些。
而就在這一瞬間,蘇漾睜開了眼。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擡手猛地将裴凜搡開,掀到了一邊。
蘇漾滾落在牢房鋪滿雜草的地面,後腦磕到了鐵床邊,傳來沉悶的鈍痛。他卻顧不得疼,倉皇直起了身,跌跌撞撞地向外逃去。
蘇漾乘虛禦風,因速度太快,有風尖銳地呼嘯着自耳畔掠過,刮得臉頰生疼。不知飛出多遠,下方傳來了嘈雜人聲。
他低頭看去,下邊正是魔界大會的會場,裴凜還沒追過來,這會兒祭壇天頂空無一人。
蘇漾飛身落在祭壇邊上。
這是斷魂山裏最高的地方,視野極佳,他看見下方有魔界祭祀來回走動,陸陸續續點起了火把。而在火把中央,高高築起的木架上綁了兩個身着道袍的男人,應當就是被選中作為祭品的那兩位仙官。
蘇漾又向四周觀望,在角落一處草叢裏發現了鬼鬼祟祟的三道白影。顯然這三位上仙也在尋找合适的時機救人。
眼下祭壇邊魔頭環伺,确實不适合貿然沖進去,但蘇漾從地牢中逃了出來,裴凜無人牽制,很快也會追過來,容不得他們再等。
想到裴凜,他心口又似被針紮了一下,趕緊閉了閉眼,将不該有的念頭摒除。
他和裴凜的私情總要有個了結,但不是現在。
蘇漾念動口訣,祭出一柄瑩白如玉的仙劍,右手握住劍柄,緩緩指向上方魔界的黑天。
漆黑天幕中,濃雲自四面八方彙聚而來,雲層間風雷湧動。
最先察覺異象的,是魔界的祭祀們,他們停下了祭禮的準備,仰頭向天空中望去,只見黑雲翻滾,其間白光閃現,似有雷霆行将劈落。
雷雲的轟鳴聲愈來愈大,近乎響在了每個人耳邊。
魔頭們驚疑不定,四下觀望中,忽聽有人道:“快看祭壇上面!”
此言一出,所有人紛紛朝祭壇望去。
只見雲端之上,一道身影劍指黑天。他站在風暴的中央,烏發被風揚起,一襲白衣袍袖翻飛。
風暴以他為中心彙聚,扭曲成一團漩渦,緊接着,那漩渦的中心撕開了一道口子,刺目白光中,暗紫色閃電在夜空蜿蜒,化作一道驚雷劈落!
“轟——”
閃電直直朝下方劈去,一瞬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
待一衆魔頭從短暫失明中恢複,只見方才被雷劈中的地方已是焦黑一片,索性那處無人逗留,只在地面留下一道裂口,也如閃電般向四周蜿蜒開去。
見狀,魔頭們再顧不上飲酒作樂,恐慌和騷動在人群中蔓延。
似乎還嫌場面不夠混亂,漆黑夜空中接連劈落數道驚雷,直吓得一衆魔頭作鳥獸散,亂作一團。
混亂人群中,裴昭呆呆站在那兒望着風暴中心的人影,天鸾隐約聽見他喊了一聲“師尊”。她只當這孩子是吓傻了,趕緊把裴昭抱起來,跟随人群向外逃去。
天空中風暴還在繼續,驚雷一聲接一聲炸響。
三個上仙知道蘇漾是在給他們制造機會,也趁亂沖了出去,将被捆在木架上的兩位仙官救出來。
混亂中有人看見了他們,但所有人都趕着逃命,誰也沒去管。
神仙們在雷暴掩護下撤出了山谷,一直逃到山中人煙稀少的地方,才敢停下來緩口氣。
驚魂未定中,因挂念折蘭君的安危,有人回頭望了一眼,卻看見讓他畢生難忘的一幕——漩渦撕開的裂口中,一道暗紫色閃電直直向下,劈中了風暴的中心。
而風暴的中心,正是召來雷電的折蘭君本人。
他目瞪口呆:“這……折蘭君這是,被反噬了?”
其他人聞言也跟着回頭看去。
“呼風喚雨本是逆天而為,折蘭君修為雖已大成,也未必就能操控自如,遭到反噬也是極有可能的。”
“這可怎麽辦?”
他們正商量着回去幫一把,卻見電閃雷鳴中,一道黑影飛掠而過,将折蘭君帶離了風暴中心。
蘇漾挨了數道天雷,身上原本雪白的衣衫被劈得焦黑,肩頭裂開了一道豁口,露出皮開肉綻的傷。
他臉上也有黑色焦痕,像鑽過煙囪似的。
但因模樣生得好,這般狼狽也只是顯出一種落魄美感,像個不慎被碰碎了的精美瓷器。
此時風暴已經平息,山林中被他那數道天雷驚得,連只飛鳥都沒有了,四野一片寂靜,蘇漾閉着眼,只能從耳畔偶爾捕捉到的樹葉沙沙聲裏,判斷出他們在一處樹林。
他一身仙骨,挨幾道天雷其實傷不到根本——更何況,那幾道雷是他故意引到了自己身上。蘇漾的意識一直是清醒的,只因知道裴凜在旁邊,才遲遲不肯睜眼。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恢複了記憶的裴凜。
況且這麽多年過去,即使裴凜曾經對他有情,恐怕也早已扭曲成恨了。
方才蘇漾見裴凜追來,心知逃不掉,便将雷引到了自己身上,就是想試一試裴凜對他是否還有那麽一點兒舊情,會不會将他救下,帶回魔宮去。
結果救是救了,卻只是将他從風暴中帶離,反手扔在了深山老林裏。看裴凜的表現,像是不打算為他療傷,就在一邊守着等他自己醒過來,誓要讓他多吃點苦頭才好。
簡而言之,絕情。
蘇漾知道自己沒資格奢求太多,也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卻還是控制不住地有點失落。
畢竟……裴凜曾經是那麽喜歡他的。
蘇漾不動聲色擡起了一點眼皮。
視野朦胧中,就見華衣雪發的魔君坐在一旁山石上,臉上是一張冷冰冰的面具。
他又将眼皮合上。
因為這張面具,蘇漾無法察言觀色,完全猜不到裴凜在想什麽。
還是繼續躺平裝死算了。
萬籁俱寂,蘇漾閉着眼,察覺有什麽東西落在了自己睫毛上,很輕,他聞見了寒櫻花的香。
還有一點凜冽似雪的氣息。
就好像,這瓣落花在裴凜的指腹間停留過。
他睫毛動了動,便聽冰冷聲音在上方響起:“別裝了,我知道你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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