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深人靜,魔宮偏殿中,暖爐焰火無聲地燃燒。

半濕的衣裳被鋪在上方烘烤,半晌,落下一滴水,濺起爐火“噼啪”炸響的聲音,驚動了榻邊的兩個人。

裴凜驀地退開,直起身,蘇漾也緩緩睜開眼睛。

兩人心照不宣地沒有說話。他望着裴凜,裴凜也望着他,過了一會兒,裴凜問:“在想什麽。”

蘇漾輕聲道:“想起我們在凡界的時候。”

不同于魔界的貧窮混亂,仙界的高處不勝寒,凡界是人間,煙火繁盛。

那時他和裴凜都還是少年心性,像兩塊未被歲月打磨過的璞玉,肩上不曾有過重擔,也從不随波逐流,若喜歡什麽,便是天上的月亮也要将它摘下,牢牢握在手裏。

那一夜月色清亮,他二人泛舟池上,蘇漾喝了一壺燒酒,便醉醺醺地倒在裴凜身上。

他喝醉了話多,一會兒含情脈脈地說:“裴雪遲,你真好看。”

一會兒要給裴凜唱歌。

蘇漾的眉目總是含笑,眼底映着蕩漾的湖光,和潋滟月色。

裴凜一言不發地将人摟進懷裏,半晌,忽然低下臉,吻了他的眼睛。

蘇漾愣了。

裴凜的吻從眉眼、到臉頰,一路梭巡下來,最後堵住了他的唇。

蘇漾來不及作出反應,只擡手摟住裴凜的脖子,與他唇齒交融,缱绻纏綿。

裴凜往日總是隐忍,是以爆發便一發不可收拾,兩人分開時蘇漾唇角都被親腫了,眼神迷離地仰着臉喘息。裴凜将臉埋在他頸窩裏,緊貼着皮膚,深深吸了一口蘇漾身上的香氣。而後他貼到蘇漾耳邊,嗓音顫抖沙啞地對他說:“蘇漾,我對你動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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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蘇漾還記得那一晚裴凜眼中毫不掩飾的愛意與渴望。

那正是他想要的。

只是事到如今,他們已成了兩個心照不宣的,無趣的人。

想起那段回憶,蘇漾有點不滿足于方才蜻蜓點水的觸碰。他想要裴凜親自己。

可裴凜只是伸了手過來,替他将被角掖好。

蘇漾舔了舔唇,柔聲開口:“裴雪遲。”

“嗯?”

“你……”

裴凜注視着他,靜靜等待下文。

“你……今日去驗屍,可有什麽發現?”

聞言,裴凜神色微變:“你倒是上心。”

蘇漾想,他并非對這個上心,只是本來想說的說不出口,只好臨時換一個。

裴凜道:“我将那二十七具腐屍查驗過,屍體都沒有明顯致命傷,死亡時間大致都在十幾天前。”

蘇漾:“這樣說來,他們很可能就是召回你獻祭的那一批生魂。”

裴凜“嗯”了聲:“煙竹館也徹底搜查過,繳上來一些可疑物品,但我仔細翻看過一遍,沒找到什麽有效的線索。”

蘇漾想了想,又問:“那個死于昨夜的煙竹館老板娘,你可查過了?”

裴凜默了默。

片刻後,他道:“這與你無關。”

蘇漾一怔,心口慢慢沉了下去。

裴凜說的沒錯,對魔界而言,他是個外來者,甚至敵人。

裴凜确實沒必要将這些事講給他聽。

方才他們之間片刻的溫情似乎又成泡影,一觸即碎。

蘇漾沒再出聲,裴凜也不說話。

沉默中,忽聽外邊傳來了兩個急促的腳步聲。

蘇漾此時未着寸縷裹在被窩裏,裴凜自是不願讓旁人看見,一擡手,掀起錦被将他僅露出的臉也蓋了起來。

蘇漾:“……”

未幾,有兩個人踏進殿裏,蘇漾聽見他們齊聲道:“參見主君。”

雖隔了層被子,仍不難認出是昨日大會上,同他争吵的那個天罡将軍,還有掌祀的聲音。只是不知為何,那天罡将軍昨日還意氣風發,現在聲音裏卻透出一點兒心虛。

因他被裴凜從頭到腳裹了起來,天罡似乎沒留意到殿內還有第四個人,見過禮便“撲通”一聲跪下:“主君,天罡來向您請罪了。”

蘇漾在黑暗中眯了眯眼。

請罪?

只這短短一夜的工夫,他能犯下什麽罪過,是需要向魔君自請受罰的。

電光火石間,蘇漾聯想到一個可能——天鸾是他殺的。

剛思及此,便聽見裴凜沉冷的聲音:“出去說。”

掌祀知道他在避諱什麽,忙道:“主君說的是,此事事關重大,咱們還是去主殿說吧。”

天罡驚疑不定:“這裏可是有別人?”

掌祀隐晦道:“昨天冒充鬼月的那位,就在這裏。”

“這……”

“主君,你怎地将那人帶回魔宮了,那可是仙界的……”

裴凜:“閉嘴。”

外邊便沒了聲音。

很快,一陣腳步聲踏出了殿門,往主殿方向行去,漸漸地聽不清了。

蘇漾從被窩裏探出張臉,只見殿內空空蕩蕩,伸手到榻邊一摸,還能感受到裴凜方才坐在這兒留下的餘溫。

蘇漾想,裴凜說是将自己囚在魔宮,其實待他不薄。可那又如何,他們終究仙魔殊途,事關魔界,裴凜仍是防着他的。

而他……也确實不是一個合格的俘虜。

蘇漾靜靜平躺在床上,發絲垂落枕邊,露出幹淨的耳廓。他手指掐訣,一道法力附在耳廓,聽覺自偏殿內擴散出去,拐過幽長的宮廊,鑽過門窗間的縫隙,捕捉到主殿內三人交談的聲音。

“主君饒命,我們這樣做都是為了救您出來……”

然後是他最熟悉的,裴凜淡淡的嗓音:“不必說了。”

緊接着“咚”一聲悶響,像是什麽人被踹倒在了地上。

“本君何時要你們用這種方式換我回來?”

掌祀:“主君莫要動怒,天罡也是一片忠心,雖行事魯莽了些,到底也是為了您。”

裴凜冷笑:“殺人也是對我的忠心?”

“主君明鑒,真不是我故意要殺天鸾,是她先動手的,我一時失手才……”

“夠了。”

“……”

“什麽人?”

蘇漾心神一震。

裴凜發現了。

他釋放出去的聽覺被一股強橫法力隔斷,因受到反噬,耳孔裏緩緩地淌出血來。

蘇漾疼得蹙眉,用禦物術從茶幾上取來了手帕,輕輕擦去血跡。

反噬力度過強,他現在連近處的動靜都聽不清,是以也不知道裴凜什麽時候無聲無息地,回到了偏殿。

“剛才是你。”

冰冷的聲音響起,蘇漾動作一頓。

他略有些僵硬地轉過頭,見裴凜修長身影擋住了夜明珠的光,臉色冰冷晦暗。

蘇漾默默将手帕收起。

順風耳本是一種隐蔽的法術,不易察覺,方才聽了兩句就被發現,說明裴凜應當是特地留了心眼。

像防賊似地防着他。

既已如此,他辯解也沒有什麽用。

“這就是你随我回來的目的嗎。”裴凜問。

蘇漾默了默。

他将其他神仙送走,自己留在魔界,自然是有調查的目的,也想試着勸一勸裴凜,而這其中,還夾雜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私情。

不論如何,他的目的終究不純粹。

就像裴凜也不可能真對他心無芥蒂一樣。

他問:“那你呢,裴雪遲,你将我留在身邊,又是為了什麽。”

蘇漾倒寧願裴凜真像他說的那樣,囚禁、羞辱折磨自己,這樣他心裏的負疚感也能減輕一些。

可偏偏裴凜沒有。

大約他也知道,有些事做了,他們就真回不到從前了。

殿門敞開着,有風呼嘯卷進來,落了一地銀白的花瓣。

掌祀和天罡慢了半步過來,一進殿門,天罡就道:“主君,我就說這人不能留在宮裏,他一定是仙界的細作……”

掌祀忙給他使眼色:“你少說兩句!”

裴凜沒有回頭看他們,淡道:“滾。”

天罡懵了懵。

“沒聽見?讓你們滾。”

雖是對着那兩人說,裴凜的視線卻一直在蘇漾臉上,冷得能凝成冰。

待他們倉皇離開,裴凜才一步一步走近到榻邊,壓下身,陰影完全将蘇漾籠罩。

他道:“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以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旁的事也可以縱容你。”

“可你若是真的不聽話,想背叛我。”

他淡淡瞥了一眼蘇漾耳畔的血跡:“這是最輕的懲罰。”

蘇漾眼波微動,緩緩耷下了眼簾。

裴凜還是變了。入了魔,沒人還能完全保持原來的心性,沒有真的囚禁折磨他已是好的,可大約蘇漾是一只貪心的狐貍,還想要裴凜和從前一樣。

半晌,裴凜的陰影從他臉上挪開。蘇漾還聽不清動靜,只當他是走了。

可過了一會兒,榻邊忽然一沉。

他睜開眼,見裴凜手裏拿着一盤精致的糕點,坐在自己身邊。

“方才見你舔嘴唇,可是饞了?”

裴凜拿了一塊,喂到他嘴邊,“今日掌祀送來的。”

蘇漾沒有張口。

他想,這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吃麽,裴凜真在這馴狐貍呢。

見蘇漾久久沒有反應,裴凜又将手收回,糕點放回盤子裏。他沉默在榻邊坐了很久,忽然低低地道:“蘇漾,聽話一點,我會對你好。”

蘇漾微微蹙起了眉。

他知道,裴凜一向不善言辭的。

便是從前,對他說過最好聽的情話,也不過是那一句:“我對你動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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