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解謎世界(四)
五分鐘後,一輛老式自行車哐嚓哐嚓地停在琴酒身前。
漆黑的車身陳舊而結實,雖然看上去一副要散架的樣子,主體結構卻很牢固,只有下方的鏈條因年久生鏽而摩擦着□□,發出略顯刺耳的聲音。
騎車的青年穿着樸素的粗布衣衫,袖口與褲腿紮得緊緊的,鞋底沾着未幹的泥土,像是剛從田野裏結束勞作出來。一頂鴨舌帽扣在頭上,擋住大半的陽光,光線自側面沿着帽檐的輪廓照亮他半邊面容,映出滿臉的笑意。
“你就是打電話給張珂,說要租房的那位先生吧?”青年把帽子轉到一邊,細碎的劉海間露出一雙琉璃般的眼眸,盛着熱情的笑意,“我也是他的租客,叫裴宇,受他所托來接你。”
琴酒不置可否,只是退出電話亭,把電線杆上小廣告下方那串號碼旁的名字再看一遍,确認是“張珂”無誤,才說:“他家離這裏遠嗎?”
裴宇點點頭,一臉無辜:“遠啊,不然我也不會找人借這輛車來接你。上來吧,我這就載你過去。”
“……你确實借了輛好車。”
琴酒用眼神比了下車後座的高度,坐上去時曲起雙腿,腳後跟踩在□□前的螺帽上。
動作十分熟練。
裴宇蹬起車輪,輕輕松松下了坡,幾個轉彎騎進了一片田地。兩邊是金黃色的稻田,風吹稻浪接天,沙沙輕響和着風聲,飄過漫山遍野。
中間一條筆直的路是隆起的黃土,一路坎坎坷坷,不是碾到石頭就是騎進坑裏,騎車坐車比走路舒服不到哪去。
裴宇打了幾聲響鈴,鈴聲清脆,像碎玉敲擊着初冬的薄冰,陽光直直曬在地上,風漫過成片成片的稻田,仿佛從他們腳下而起,崎岖的路也變得充滿意趣。
鼻尖萦繞着的稻谷清香,對于琴酒而言是陌生的味道。他放眼眺望,那金色的浪濤好像無邊無際,一直蔓延到天與地交接的地方,真實又虛幻。
這是個真實的世界,不是解謎游戲裏的地圖。
琴酒忽然意識到這件事,發現自己的心态從一開始就走偏了。
他一直将這裏視作游戲世界,用玩解謎游戲的态度應付着每個人,每件事,從而只在乎主幹部分,也即自己認為的能夠告知自己線索的人事物,以至于錯過許多細節。
火車上,如果他早一點反應過來,就會想到利用熄燈前的那段時間與其他乘客交流,知曉有關這個世界的更多信息;就會與列車員多聊幾句,套出有關莊無梅的事情。
在出租車上,如果他回應司機的閑話,多詢問兩句旅店的事,也不必等到和蘇九先生見過面才知道旅店有問題,說不定還能了解旅店裏一些看似無關緊要,實則與調查任務息息相關的細節。
甚至,他還可以直接詢問蘇九先生關于莊無梅私宅的事。
這不是解謎游戲,不需要按照設計者的思路走出環環相扣的線索進而解謎,他完全可以跳過一部分直接能夠推導出的環節,而不必跟着劇情人物給出的信息走。
更何況,劇情人物說的就一定是真的嗎?他們又不是被設定好的NPC,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必然有自己的考量和難處,也會自己的算計,而這些因素,将會在無形之中影響他的判斷與認知。
系統沒有限制他,他卻用自己的先入為主畫地為牢,錯過了很多關鍵點。
想到此節,琴酒臉色陰沉,為自己居然犯了這麽嚴重的錯誤而心生懊悔。
“先生,你是做什麽的呀?是外地人嗎?”
氣惱間,裴宇突然說話了,語氣歡快又明媚,帶着并不讓人感到冒犯的好奇。
琴酒猛然從負面情緒中驚醒,皺了皺眉,壓下不穩的心緒随口回答道:“我來工作,但不太順利,還在找解決的辦法。”
“萬事開頭難,只要不是大到不能解決的錯誤就沒關系,及時改正就行。”裴宇用力蹬着車輪,說出的話仍帶有少年心性,“你的工作很辛苦嗎?我剛才看你眉頭緊皺,似乎一刻也放松不下來。”
“……不辛苦,是我庸人自擾。”琴酒眉宇舒展,整個人都放松不少,眯着眼欣賞面前的景色,暫時将任務放到一邊,“還有多久能到?”
“快了快了,穿過這片田地,順着河邊拐個彎就是。”裴宇嘿嘿笑了兩聲,外衣下擺鼓風翻飛,載滿稻香,“張珂家旁邊風景很好,先生若是工作不順心情不好,可以自己劃船到蘆葦叢深處釣會兒魚,轉換轉換心情。”
“嗯,我會考慮的。”
琴酒擺正心态,不再拿面前的青年當NPC看待,也不再絞盡腦汁地思索所謂的“關鍵問題”,只當閑聊似的問:“你是本地人嗎?”
“我不是,我是從雙星鎮來打工的,不過在這兒也待了好多年了。”裴宇本就是健談的人,現在被問到最熟悉的話題,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
“先生想知道什麽盡可以問我,天行鎮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知道!”
“哦,那我随便問問。”
換作之前,琴酒不覺得裴宇是局中人,絕不會與他多話,就如同之前也不會跟列車員和司機多說一樣。但轉變心緒後,他發覺裴宇對天行鎮的了解于他有莫大的價值,至少以他現在的身份,假借熟悉環境之名詢問任何事都不突兀,對他往後的調查也大有裨益。
事實上,蘇九先生的事、鎮上兩所旅店的情況,包括莊無梅的私宅,他都可以問裴宇,只要稍作包裝——
“我剛從新旅店那邊出來,因為實在負擔不起房價。後來去了舊旅店,對那裏的環境不太滿意,所以才想到要租房。”
琴酒先給自己的問題打好鋪墊,然後故作困惑地問:“我就奇怪,那新旅店也不是頂好的去處,怎麽住一晚要那麽多錢?”
新旅店房價高是司機給出的信息,他用得很順手,把疑惑的戲碼也演得到位。
裴宇果然不疑有他,不屑地輕嗤道:“別提那兩間旅店了,新的舊的都不行,先生你是外地人,不知道這裏的事兒,難怪會被騙。”
“哦?那兩個地方發生過什麽事嗎?”琴酒暗覺有戲,馬上追問。
“那新旅店啊是蘇家六先生開的,聽說花了不少錢置辦了很多新鮮玩意兒,所以房價貴得很,說是要跟雙星鎮的鴻門旅館打擂臺。然而擂臺還沒立起,店裏就出事了。”
裴宇的語氣有些怪異:“前年九月,旅店剛開張半個月,我去應聘旅店的廚師。才進去幹了幾天活兒,就聽說蘇六先生與長嫂在貴賓房通……咳咳,那什麽的時候被抓了個正着,名聲一落千丈。又過了一天,這兩人被發現雙雙死在貴賓房裏……我發現的。”
他說着說着,打了個寒顫,不禁攏了一下衣領。
“可是你說奇不奇怪,那天過後鎮上再沒人提起蘇六先生和他長嫂,就好像這兩人不存在似的,那件事也沒人議論。我尋思着鎮子就這麽大,那麽刺激一件事,街頭巷口那些碎嘴子卻像不知道一樣,沒有一個人敢多說半句,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以為那事兒不存在呢!”
琴酒隐隐感到不對,卻不好附和:“蘇家是這裏的名門大戶,大家不要議論他們的閑事也不奇怪。”
“不是,你看蘇九先生的事就滿城傳得沸沸揚揚的,大戶人家也抵不住大家說閑話呀。”裴宇反駁道。
“最奇怪的地方就是蘇家對外宣稱沒有蘇六先生這個,說蘇老爺的第六個孩子是個女兒,早就遠嫁了。至于長子夫婦,幾年前就已經離婚,沒有什麽長嫂和蘇六先生的通.奸.故事。我有點納悶,為了遮家醜,至于做到這份上嗎?”
“嗯,是不至于。”琴酒開始覺得熟悉,類似的故事他好像前不久才聽完一個,“這件事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嗎?”
“對,我跟新旅店裏的人說了他們也不相信我,反而相信蘇家的借口,用他們的話來堵我的嘴,罵我異想天開,還把我開除了。”
裴宇撇撇嘴:“打那以後,新旅店的房價就更貴了,好像故意掩蓋什麽似的,用高昂的房價拒絕外鄉的客人,生意越來越差。”
“……”
琴酒頓了頓:“你不會覺得,是你的記憶出了錯嗎?”
“怎麽可能,我親眼看到的,絕不會有錯!我當時親眼看着幾個夥計把人擡出去,結果後來問他們,他們卻都說不知道,說我白日做夢謊話還編不圓!”
裴宇想起這事兒就氣得牙根癢癢。
琴酒微微勾起嘴角,荒唐到想笑。
蘇九先生說過,他的腦子必須有“病”,否則病得就将是這個世界。琴酒本來對他的話還半信半疑,現在可好,第二個“病人”自己跳出來了。
但他沒有立刻下判斷:“那老的旅店又出過什麽事?”
“這個啊,那是張珂經歷的事,等到了你再自己問他吧,事情比較複雜,我說不明白。”
裴宇一邊說,一邊減速下坡,繞過前邊栽着幾棵梅樹的路口,路旁現出一條靜水流深的河道,河畔便有三兩戶人家。
自行車停在最靠近河岸的那一戶門口,裴宇推開籬笆門将琴酒迎進去,同時不忘朝屋裏大喊:“張珂!你新租客到了!”
屋門“吱呀”一聲打開,穿着深綠長袍的少年從中走出,懷裏抱着一盆修剪過的三角梅,滿身書卷氣。
“你好。”他放下三角梅,随手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向琴酒笑着打招呼,“你的房間我已整理出來了,要上去看看嗎?”
琴酒還未回答,裴宇便熱情地拉着他往裏走:“看啊,當然得看,看的時候你順便跟他說說老旅店的事,他差點就去那兒住了!”
“嗯?”張珂詫異回頭,“先生去了老旅店?”
琴酒點點頭,撒謊撒得面不紅心不跳:“去看了一眼,覺得環境不好就離開了。”
“那真是萬幸。”
張珂松了口氣,反倒把琴酒整好奇了:“那家店有什麽古怪嗎?”
“不能算古怪,就是一入夜就吵得很,那裏毗鄰莊家舊宅,很多時候吵鬧的不只是人。”
進了屋,張珂給琴酒倒了杯茶。
“不只是人……是什麽意思?”琴酒端着茶杯問。
系統說過這個世界不存在非科學因素。
“莊家舊宅是天行鎮的靈異故事裏一個有名的鬼宅,大家都以為是杜撰的,但張珂說它真的存在,就是老旅店旁邊的那棟老房子。”裴宇自己找了杯子倒茶喝,“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都跟你說過,我小時候在那棟宅子裏住過幾年,還認識宅子的主人,也帶你去看過,你怎麽還不信我?”
張珂不贊同地搖頭,又看向琴酒:“先生聽我的,不要去住老旅店,在那兒住過的人都說晚上特別吵鬧,可起來一看街上又特別冷清,聲音是從那棟老宅子裏傳出來的。在那兒住過的人離開後無一不是生了場大病,那不是什麽好去處,還不如新旅店。”
“诶,新旅店最好也別住!”裴宇連忙強調。
琴酒看着面前這言之鑿鑿的兩人,要不是表情認真得不似在說謊,他都要懷疑他們是故意做套招攬租客呢。
想了想,琴酒并未急着探究他們話裏的真假,而是問:“張先生,你說你認識莊家舊宅的主人?”
張珂點頭道:“是啊,他和蘇九夫人同名,也叫莊無梅,不過他是個男人,而且五年前就失蹤了。”
“五年前失蹤?”裴宇的尾音驚訝地高揚,“可是大家都說那間老宅子十幾年沒人住過了!”
“你信我還是信他們?”張珂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過去。
“信你,信你。”裴宇讪笑着說。
琴酒沒理會這兩人的拌嘴,他想起了蘇九先生說自己有一位叫莊無梅的男性情人,而他與現任妻子結婚的時間,正好就在五年前。
兩個莊無梅,兩個五年前,三段甚至可能更多的與旁人認知不符的經歷。
這案子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