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跡】
車子一路疾馳在高速公路上,我和子星在車內保持了大多時候的沉默,沒有刻意地去尋話頭,氣氛卻出奇地和諧舒服。
我将腦袋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出神地眺望起那遠山,一時感覺它宛如巋然不動,只微乎其微地轉移着視角,而那些路旁的樹木、低矮的村屋、電線上倏地飛起的麻雀……快速倒帶着向後消失。
因為盯着窗外那些快速移動的事物,胸口突然像被抽了芯一樣難受,我暗自捂了捂心口,偏了偏頭,将視線轉回車內,偷偷瞄了眼子星。
許是第一次見她全神貫注開車的模樣,更多的是因為第一次見那副金絲邊框的眼鏡架在她那雕刻般完美弧度的鼻梁上,竟覺得子星身上散發出一股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成熟氣質,斯文而迷人。
忍不住又偷窺了一眼,兩眼……第三眼時,“我有這麽好看?”子星沒瞧我,仍專注地開車。
“……沒見過你戴眼鏡。”我随意起了個話頭掩飾事實。
“平時戴日抛的,這次臨時決定留下……唔,沒帶夠,回家順便拿了副眼鏡。”子星如實答着,話到一半,頓了頓,還是接了下去
。
“哦,這樣啊……”我一下一下腦袋輕敲着椅背,想輕飄飄帶過這話題。
不過等等,臨時決定留下的?
在我思緒還在卡頓加載的間隙,子星的手機在置物槽裏振動起來,她沒連接藍牙耳機。
她不作猶豫地開口道:“姐姐,幫我接一下。”
我心下卻猶豫着,拿不準子星具體的意思。拿起她的手機一看,來電是喻欣兒。
她更是毫不避諱地補充道:“免提吧。”
喻欣兒嬌滴滴的嗓音自手機裏傳出來,那大概意思就是子星這回可顯了大能耐了,邀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和朋友,晚上給她慶功祝賀。
電話那頭大喇喇的,子星默了默,只清冷地回了句:“算了吧,沒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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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她也并不是那種高調慶功的人,自她領了獎之後在外人面前并沒有表露過多的興奮和滿足,一臉雲淡風輕,仿佛這是件極為尋常的小事。
也不對,說尋常,也透着一小許不尋常。
那日,她自璀璨奪目的燈裏下走下領獎臺,便偷偷把其中一座水晶杯遞到我手中,像得了小紅花一般只向我炫耀,平淡的語氣中克制了隐隐的得意:“喏,我得獎了。”
我心下了然,這是暗示我兌現那日許下的諾言。
子星輕飄飄地吹了根羽毛過去,結果電話那頭瞬間就炸開了鍋,還有旁的一衆人立馬就起哄,估計就是晚上那幫人,嘈嘈雜雜說“可別凡爾賽啦!”
“位置都訂好啦,主角可別缺席!”
“你這都多久不接見我們了!”
“你最近不太對哦,是不是瞞着我們談戀愛還幹啥啦?”……越說話頭越不對。
我屏住呼吸盡量不暴露自己。
子星先是淡定,起先是決意不去的,直至這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到敏感暗晦的話題,子星也不淡定了,及時掐斷話頭,簡略地回了句:“行,我去。”然後以開車為由按斷了電話。
熱熱鬧鬧的一通電話宛如在車裏燃燒了一張小紙條,短暫的火焰之後,只剩下零落的灰燼,重新歸于沉靜。
“那我晚上過去了?”子星斜瞥了我一眼,突然征詢地問了一句。
這不已經是答應下的事嘛?
“嗯,你忙去吧。”
“那……你晚上有什麽安排?”子星似乎隐隐試探着什麽。
“我孤家寡人一個,你一會把我放在小屋那就行。”
畢竟上了年紀嘛,平時也沒什麽特別鬧騰的愛好,骨子裏也喜靜。
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中,3個小時的返程似乎比來時流逝得更快些。
子星将我放在C大職工宿舍大門口,在夜色交替之時的钴藍色中,緩緩駛出視線,赴約而去。
我正打算回身,卻見林莞爾從背後冒出拍了拍我的肩膀。
“江拓回來了?還是你家換新車了呢?這車可真酷啊!”可能剛才下車那一幕恰被她收入眼中。
我随即否認道:“還有幾個月呢。”
“哦?這麽說,我可要把你給看住了,呵呵。”莞爾開了個小玩笑,也不存在誤會不誤會的。
我輕松一笑:“你以為誰?剛那是子星的車。”
莞爾得知後,臉上略有訝異卻又好似情理之中。
看着身邊站的是子星的班主任,我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她家什麽來頭?”
“唔……具體也不清楚,好像做生意的,不小的那種。不過,子星好像不怎麽依靠,自個兒挺拼的。”
僅憑林莞爾模棱兩可的三言兩語,似乎也多勾勒出一筆子星在我心中的具象,這過程就像揭開一個霧霭重重的謎團。
結束了關于子星的話題,我這才想起來關心林莞爾的康複情況,被折騰一遭,這會大致是好得差不多了。
邊聊着,邊各自回了小屋。
門乍一關上,夜色已然擦黑,我站在玄關處,迎着撲面的冷冷清清,心上莫名湧上一陣從未如此深刻的孤獨感,肚子裏餓得空落落的,也不知怎麽回事,心裏亦感到空落落的。
愣忡了幾瞬,才緩過神來,開了燈。
一眼便望見小屋裏這一處和那一處的兩個花瓶,距離上次集訓前,這一個月內花束已經換了幾回,也不知是子星細細挑選過的還是花店按套餐随機配送的,都是溫暖如春的顏色。
啊,想起來了,她那時好像說冬天有花不至于太清冷,所以應該是子星精心選過的吧?
思及此,一抹笑意不禁浮上心頭。
一路車程加上近幾日在外,大抵還是有些疲倦,沒什麽胃口,爐子上煨上一小鍋青菜粥,撒入少許瑤柱提鮮。
簡單墊了下肚子後,打開電腦處理了下郵件和上課需要準備的資料,瞟一眼屏幕右下角,時間一晃竟然就快11點了。
撐了撐手掌,挺了挺背,該處理的都處理完了。
沒錯,大齡“單身”女青年的夜就是這麽無趣,餘下的便是舒坦地洗一個澡,除卻身心乏累。
洗完澡,正當我拿着起子在開一瓶紅酒時,一旁擱着的手機鈴聲兀的響起,我一滞,手上的動作停下,起子正半入地旋在木塞裏。
子星來電。
我心中疑慮,看了眼時間,11:57,這就結束了?
我接起:“喂?”
“南教授嗎?”并不是子星的聲音,但是也不十分陌生,嬌嬌的。
心中莫名一緊,子星不是那種随随便便交出手機的人,莫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你是?”心裏咚咚地打起鼓來。
“我是喻欣兒,南教授還記得嘛?”
“嗯。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我刻意沒有在她面前提及子星,忍着擔憂等對方說下去。
“奇怪诶,南教授不知道這是子星的號碼嗎?她嘴裏念念叨叨的。”
“她……怎麽了?”
“我們幾個朋友晚上為她慶功,今天她不知道怎麽特別爽快,大家也勸得猛了些,現在她就……就有點暈乎了。”
電話那頭先是隐約傳來嘈雜的背景音樂聲,而後是一片擦着風聲的寂靜,大約是換了個安靜的角落。
“所以?”我不禁捏緊手機,心下覺得不止有點暈乎。
“看她實在撐不住了,想送她回去,但是我們幾個沒一個知道她現在住哪兒呢。
問她個半天也聽不清個完整的,不知道怎麽還醉着一再堅持說,還有事情一定要找您,這不……”
聽明白前因後果,我思忖片刻,還是決定問:“你們在哪?我過去接她吧。”
按照喻欣兒提供的地址尋去,不難找,就在C大北門附近的一個地下酒吧,常來往的大多是些學生。
門牌不甚起眼,有些破敗且壞了幾個小燈珠的霓虹燈牌,在狹窄延到地下臺階的樓梯口處,晦暗地閃着“ounce”——盎司酒吧。
冬日午夜的街上幾乎沒有什麽動靜,只有蕭瑟凍人的冷風一陣一陣地刮着,急速吸附走厚冬衣下暫存的溫暖。
推開破舊的木框玻璃門,澀澀的門道響起了吱呀略有些刺耳的噪聲,是打開另一個充斥着噪音世界的序曲。
沉悶震動的吵鬧音樂令人不太舒服。
我忍着一股想嘔吐的沖動,左右瞭了一圈全場,在模糊的視線中精準地定位了子星。
她半癱軟在不遠處的一張卡座裏,單薄的身子如無骨一般服帖着黑色座椅靠背,還是白天裏那一身黑色的衣着,令她看起來似乎與周遭更加融為一體,而無法掩藏的疏離氣質又将她隔絕起來,格格不入。
喻欣兒發現了我,視線相觸的時候,明顯感到彼此在這個時間出現在對方眼裏,混雜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這種意味醍醐灌頂般澆了我全身,将我的雙足牢牢焊在了原地,無法邁向子星。
子星于黑暗中勉力撐起了上半身,恍惚的眼神游游曳曳像失了魂,她努力定了定神,再遞向我時,眼神已然炯炯地盛着盈盈水水的星光似的。
她垂眸向喻欣兒低語了一會,不知闡明了什麽,喻欣兒狐疑複雜的眼神才漸漸轉為了然。
子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一個不慎險些摔倒,喻欣兒反應極快,欲伸手扶她,子星明顯向一側拉開些距離避了避,那只手就尬在半空中,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子星踉跄着向我走來,身影越過一盞盞明明滅滅暧昧的舞池燈光,她越是走近一步,能震穿耳鼓膜的背景聲越是漸漸消音,最後,她仿若悄無聲息地,就來到了我的跟前。
子星低低地垂着腦袋,不打招呼,亦無動作,只呆呆地矗立着,兩頰透着些許紅暈,這人醉得不輕。
門口迎賓的不太明亮的暖黃燈光投影在她身上,細微的浮塵在她周遭的空氣裏翻滾着。
她不置一語,額頭突然抵在了我的肩膀上,腦袋微微轉向我的頸窩處,然後深深吞吐了一口氣,濃烈的酒味混雜着熱氣噴薄在敏感的部位。
“熱,難受。”
“難受還這麽能喝。”我怪嗔道,将她拉開些距離,手腕穿過她的手臂,予她借力支撐着。
子星伸手扯了扯衣領口,好似無處發散的熱氣悶得她透不過氣來,但是沒什麽作用。
她深深地皺起眉來,看起來煩躁不堪,是平時難以顯露的情緒。
“我有話……有話問你。”
“什麽話?”
“唔……唔,什麽話……”子星拍了拍腦袋,甩了甩頭。
真是沒見過子星這樣醉得透透的樣子,看來是酒後的胡言亂語。
“我送你回去吧。”不管怎麽說,還是決定先送她回嘉宏小區。
嘉宏小區。
我極為吃力,半拖半抱地将子星送進了她家,早知如此,恨不能晚上多吃點漲漲氣力啊。
這一番折騰下來,一看時間,已經半夜兩點了。
此刻我坐在子星的床沿,腦神經因為劇烈的消耗而突突不止,一絲困乏都沒有。
瞥了一眼床上那人,倒是不折騰人了,安靜地躺着,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比平常略微深重了些。
我替她取下了金絲邊框的眼鏡,解開了領口的兩粒襯衣扣子,擰了把濕毛巾涼了涼她熱燙的臉頰。
“渴。”子星呓語般說了一句。
我倒來一杯水置在床頭,推了推她,讓起來喝水。
子星毫無反應,宛若真地只是說了一句夢話而已。
我默在沒開燈的房間,借着窗簾縫隙裏流入的微弱的冷白月光,第一次毫無顧忌地端詳着子星的睡顏。
肌膚細膩透亮如雪白的瓊脂,鼻眼明暗分明如起伏的山脊,臉廓俊朗清冷如冬日的暖陽,單薄而不失溫柔。
做的比想的要快,要多。
我伸出右手,将掌心似有似無地覆着她的一側臉頰。
子星在睡夢中微微蹙了蹙眉,幾秒過後……
“想吐。”
我趕緊收回手,尋了一個垃圾桶置在床邊,扶起子星側着身子,她這會緊閉着雙眼,好像還沒醒過來似的,但是已經嘩啦啦吐了個幹淨。
我的心也抽動起來,替她順了順背。
子星重新躺回去,雙眼還是閉着,眉頭已經舒展開來,呼吸漸漸又平穩下來。
我收拾一番殘局後,又在她的簡易廚房裏鼓搗出一鍋醒酒湯保溫着。
待一切都安頓妥當之後,我重新回到床邊,掖了掖被子,眼見子星也沒再有別的什麽要求或難受了,但也有點放心不下,左右徘徊猶豫起該走,還是該留。
想起喻欣兒那一瞬擲來的晦暗不明的眼神。心下決定還是走吧。
我暗自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最後看了一眼,意欲轉身。
左手腕卻被牢牢地一捉。
“別走。”子星還是閉着眼,眉頭起了個淺淺的“八”字。
“怎麽了?”我轉回身。
“我想起來了,想問你的話。”
“什麽?”
我分不清她此刻是酒醒了,醉透了,還是困極了,要不然為什麽還不睜眼?
“我……可以喜歡你嗎?”
為什麽連表露心跡的話都可以如呓語一般。
一股微妙的電流從她嘴裏始發,穿過她的心髒,連接她的指間,爬上我的手腕,擊穿我的心膜,酥麻麻地激蕩着傳遍我的四肢百骸,令人僵麻地滞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