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事隔經年
代家住的是舊式的一座院子,圍牆上有斑駁的綠痕和青苔,只有大門還是現代化的模樣,估計也是後來加修的。
劉笑陽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九點十五了,他整了整衣領和袖口,禮貌地叩了三下門。
約的時間是九點半,但按照中國人和老一輩人的傳統,準時到和遲到沒有什麽分別。劉笑陽提前了半小時過來,在門口等了十五分鐘才去敲門。
門內沒人應聲,只有由遠及近的清脆腳步聲,似乎是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
很快腳步聲就消失了,“咔噠”一聲,門從裏面打開了。
一個精神抖擻體型瘦削的中年人站在門後,天氣已經涼起來了的深秋早晨,他還穿着白色背心和黑色及膝寬筒褲,腳踩着一雙藤條拖鞋,肩上披着一件老式的襯衣,洗的次數太多,顏色褪得只剩一層淺淡的綠。
标準的中老年男人早晚鍛煉時的打扮,很有煙火氣,和代如亦完全不是一個畫風。
只看氣質的話很難想象他們會是一對父女。
劉笑陽率先開口打招呼,“代伯父。”
代新醇打量了一下門外提着東西的年輕人,皺眉道,“太瘦了。”
中氣十足,聲若洪鐘。
劉笑陽一怔,他沒想到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
代新醇從門邊退開,神情不辨喜怒,“進來吧。”
劉笑陽跟在他身後進屋,代新醇對着廳堂角落的一張桌子揚了揚下巴,“東西放那邊吧。”
絲毫沒有推辭和客氣的意思,也沒問盒子裏裝的是什麽,平平淡淡就把東西收下了。
這種态度反而讓劉笑陽的心定了定,至少要比被直接拒絕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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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新醇端來一個白底紅蓋的瓷缸,找出兩個小杯子來,往裏面倒茶。
這種日常百姓家喝茶用的茶缸,劉笑陽只在八十年代的懷舊電視劇片場見過,現在居然還有人在用。
代新醇嘩啦啦倒滿兩杯茶水,平和道,“上了年紀的人還是粗茶淡飯更合适,也不知道你們這種小年輕喝不喝得來。”
劉笑陽端過道給自己的那杯,道謝之後道,“工作的時候也吃不了多好,習慣了就感覺不到了。”
代新醇面色不變,咂了口茶水,“習慣是習慣,喜歡是喜歡。”
劉笑陽不假思索道,“喜歡的東西才想習慣。”
代新醇看了他一眼,忽地哈哈笑了兩聲,爽朗道,“這幾年還習慣嗎?”
劉笑陽挑眉,含蓄道,“不怎麽适應得來。”
聽代新醇的意思,劉笑陽和代如亦的事他多少是知道一些。
代新醇聽了劉笑陽的話又是朗聲大笑,兩個男人默契地喝着茶,靜了半晌。
代新醇手裏的茶缸蓋子敲着茶缸一下下地響,再開口語氣滄桑了許多,“我本來是覺得看不到這天了。”
劉笑陽聽出了這句話裏的複雜情緒,沒有随意接話。
代新醇又道,“你是演員吧?”
劉笑陽應道,“現在是。”
“前兩年看過你的電影,演得還不錯。最近聽說好像有一部正在上映,叫什麽來着?”
“《故劍》。”劉笑陽說。
“故劍情深,倒是個好名字。”代新醇随口贊了一句,接着道,“晚上買兩張票,你和小亦去看看吧。估摸着她還從來沒在電影院看過你演的電影。”
劉笑陽擱在茶杯邊上的手僵了僵,猶豫片刻還是問道,“她……一次都沒有去看過?”
代新醇看了看劉笑陽的臉色,搖頭好笑道,“她是只買票,從來不進去看。白白花錢,還真是在支持你的事業了。年輕人就是容易想太多。”
被隐晦地調侃了之後,劉笑陽也不是很在意,只是道,“這次因為工作到了蘇州,不知道能待幾天,冒昧拜訪,打擾了。”
代新醇眯起眼擺擺手,“歸瀾提前跟我說過了,我早就知道你會來,算不上冒昧。”
在北京的時候,代歸瀾給劉笑陽的消息,就是代如亦父母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劉笑陽在茶山的那個晚上就和代新醇聯系了,提出登門拜訪。
信息發送出去,他其實也不太拿得準會不會被同意,好在代新醇回複得很爽快,劉笑陽就立刻知會了羅莉開始做準備。
劉笑陽誠實道,“我還以為他會給我……小亦的聯系方式。”
從來沒這麽叫過代如亦的名字,話一出口頓時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好像霎時間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變得親近很多。
代新醇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解釋道,“小亦那裏只能慢慢來,我們這些老骨頭倒被弄得先坐不住了,早就想見見你了,這次還是多虧了歸瀾才見到。”
混了這麽多年還沒搞到代如亦的聯系方式,劉笑陽說出來倒也不覺得慚愧,只是莫名讓人有些心酸和好笑。
劉笑陽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出聲道,“我想娶她,您同意嗎?”
代新醇放下茶缸,穩穩道,“如果我說不同意呢?”
語氣和藹得像是在和晚輩談論今天的天氣。
劉笑陽眉心一緊,沉聲道,“我還是要娶她。”
代新醇瞅他一眼,聲音高了幾分,奇道,“那你還問我做什麽?”
劉笑陽心頭一沉,暗忖着該說點什麽來緩和一下氣氛,就聽鄰座悠悠又道:
“娶呗。”
代新醇神态悠然自得,拿着茶缸仿佛剛才什麽也沒說過。
十月中旬了,屋內的門敞開着,院子裏開着秋菊,不同品種的菊花松松散散也種出了一大片,顏色紛雜,色澤卻清新淡雅,煞是好看。
劉笑陽的目光落在花瓣上,沒有過多的激動和興奮,反倒出乎意料地平靜,有種塵埃落定的宿命感。
就算是這次沒有得到代如亦父母的同意,他也不可能讓代如亦嫁給別人,早晚的事而已。
想了想,劉笑陽開口道,“伯父伯母不介意我比她小嗎?”
代新醇搖頭,長嘆道,“是我們該感謝你不覺得她是個老姑娘。再拖兩年她就三十了……她這樣的可不好找對象。”
劉笑陽聽到這話下意識地就不想贊同,淡淡反駁道,“她這樣的找不到第二個了。”
語聲平淡,回護之意卻很明顯,聽不得別人說她一句不好。
“這還就護上了。”代新醇接了一句,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反倒有些高興,“你們演戲的圈子裏,什麽樣的人都有吧。剛開始知道你的時候,我就沒覺得你和小亦能有什麽結果,她又是那副樣子……我也就随她去了。”
說到後面代新醇明顯略過了些什麽。劉笑陽默不作聲地留意記下。
“你年紀雖然小,耐性倒是一等一的好,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代新醇越說語氣越是沉緩,最後四個字更是語重心長。劉笑陽心中湧上一股暖流。
他堅持了這麽多年,頭一次有人這麽跟他說。
代如亦有個深深愛着她的父親,他可以為了自己的女兒未雨綢缪、殚精竭慮。
或許這次劉笑陽能知道更多的東西。
代新醇之前含混不清的那句話一直不斷地在劉笑陽腦海中浮現,他定了定神,慢慢道,“小亦以前,是不是出過什麽意外?”
代新醇有點驚訝他會這麽直截了當地問出來,一時沒有作答。
劉笑陽加了一把火,“我有耐心等她自己告訴我,但我不知道這個過程還需要多少年。”
代新醇聽着他說話,恍惚之間又看到了十幾年前代如亦沉默孤僻的樣子,她可以站在角落中沖你微笑,但絕不會離開陰影。
在那之前,她原本是一個活潑得令父母總是頭痛的孩子。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代新醇寧願她成天把家裏搞得雞飛狗跳,也不要她那種封閉自我的安靜乖巧。
久久沒有得到回答,正在劉笑陽覺得問不出結果的時候,代新醇忽然開口了,卻不是回答他的問題。
“如果她遇到過的事還沒有過去,你能和她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嗎?”
劉笑陽斬釘截鐵道,“可以。”
代新醇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嚴肅起來,“如果會影響她一輩子呢?”
“那我就照顧她一輩子。”劉笑陽說。
無論生老病死,他都希望陪在她身邊的人是自己。第一項已經趕不上了,其他的他還可以再努力争取一下。
“好,你跟我來。”
得到了保證,代新醇老懷安慰地起身,重重拍了拍劉笑陽的肩,說不清是喜悅更多還是哀傷更多。
一件讓所有人都絕口不提的事,自然不是因為它很美好。
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終于要浮出水面了,劉笑陽有一種解開謎題的放松感,但是……他又隐隐有些擔心事情的真相不會讓人太過輕松。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劉笑陽跟着代新醇進了廳堂最裏側的一間屋子。
屋內的擺設十分整齊潔淨,整齊潔淨到幾乎看不出有人住過的痕跡,但裏面的東西又很有生活氣息。
一張床擺在靠牆的一側,其餘地方還有書桌和好幾個書櫃,粉藍色的基調,床上和書桌上擺着毛絨玩具,牆上毫無章法地貼了許多動畫貼紙,從百變小櫻到葫蘆娃都有。
這是個孩子住的房間。
“這是小亦初中以前住的房間,她讀小學的時候就住在這裏。”
代新醇指着窗戶的方向,笑容裏帶着說不出的懷念和傷感,“她小時候最喜歡這個窗戶的樣式,經常寫作業寫着寫着就從窗戶爬到院子裏玩去了,沒少被罵。”
窗戶的樣式是二十年前少見的可開式落地窗,但又帶了中國制作的色彩,每一小格玻璃的邊緣都刷了綠漆,東一塊西一塊地掉了許多,一眼就看得出年代感。
代新醇拉開書桌下的抽屜,拿出了一個封面已經泛黃了的相冊,“這是她小時候的照片。”
從襁褓中一直到十一二歲,沒有間斷過的照片。
臉很圓,兩團飽滿可愛的嬰兒肥,眉眼是天生姣好的模樣,依稀看得出長大後明眸皓齒的樣子。
她在鏡頭面前很愛笑,一點都看不出拘束,黑白分明的眼睛總是很明亮,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翻到六歲生日照的那一張時,劉笑陽勾起嘴角也笑了笑。
她六歲的時候,他才剛出生。
劉笑陽情不自禁想象了一下她當年住在這裏應該是什麽情景。
手上捏着削尖了的鉛筆和一塊橡皮擦,頭大如鬥地看着作業本寫寫畫畫,時不時往窗外瞅兩眼,明亮的陽光透進極大的玻璃窗一直照到床上,外面或許還有鳥叫聲和蟲鳴聲,花花草草長勢正好。
寫了十多分鐘作業終于坐不住了,跳下板凳,打開玻璃窗就鑽了出去,玩了大半個小時再不情不願地被父母吼回來,等到了晚上,歡天喜地就看動畫片去了。
家裏有個小院子又活潑好動的孩子,大概就是這麽長大的吧。
相冊不厚,但劉笑陽看得很慢,一張張認真仔細地看過去,代新醇也不催他。
翻完了最後一頁,劉笑陽正要把相冊合上,代新醇忽然出聲道,“最後一頁後面還有隔頁,你把裏面的東西抽出來看看。”
劉笑陽把相冊立起來看了看,果然最後一頁和封底不是緊緊黏在一起的,中間還有個空隙,裏面夾着一張紙。
紙張折疊了好幾層,邊緣也是泛着黃的,摸到手上還有些脆的質感,少說也有十來年了。
劉笑陽把紙展開,最上方的黑體字标題很顯眼,下面還有很多手寫的筆跡,一條接一條的分析結果。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這是一張疾病診斷報告書。
時間是十六年以前,在代如亦十二歲的時候。
劉笑陽內心震動,再三強迫自己鎮定,才勉強看完了整個診斷報告書。
“小亦的确是出了意外,事故之後就生了病。她的病反反複複,一直沒能好全,前幾年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就認識了你。”代新醇說。
事隔經年,代新醇說得很平靜,但劉笑陽幾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這個父親話語裏的苦澀和痛惜。
代如亦的中學時代,和劉笑陽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
他的生命陽光燦爛、來去恣意,擡眼就能看見引路的光芒。她的生命則黑暗籠罩、遙夜沉沉,年複一年地看不見出路通向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到這裏了……話說今天十分懶惰不想更新,看到一片雲同學的暖心評論還是寫了。
原來真的有人在看我的文!?
就這麽點字數寫了五個小時,真是拖拉機一般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