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酒杯

東東父親與賀薄文說了兩句話, 他便就近坐在最後一排觀禮。

喬阿繃直背坐着,旁邊的小迪不時一兩句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聲音停下了。

他發現自己沒有?也許都認不出了吧。

走了嗎?

儀式結束, 大家要去用餐。

喬阿借起身用餘光掃一眼, 瞄到賀薄文就坐在後側方,假裝沒認出, 拉上小迪就要走。

“阿禮。”

心口又一緊。

小迪先回的頭,看到坐在身後賀薄文, 瞠目結舌地拉了喬阿一下:“賀叔叔。”

再裝就沒意思了,喬阿轉過身來, 一臉淡定,跟着叫:“賀叔叔。”

渾身的生疏和怨念都聚集在這聲輕飄飄的稱呼上。

賀薄文站了起來,身高的絕對壓制叫小迪不自覺退後一步。只見他穿着黑色西褲, 白襯衫上還打了個領帶,今天最高氣溫三十五度, 也不知道他熱不熱。

沒有“好久不見”、“長大了”、“更漂亮了”等俗氣的重逢語, 賀薄文微提下嘴角,若有若無地笑了笑:“先去吃飯吧。”

喬阿也不跟他寒暄,一個字都沒再說,繞出長椅, 冷漠地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同小迪去用餐。

長輩和小輩被安排在不同地點,長輩們在大廳的各個包廂內,而年輕人是露天的花園長桌, 中西餐混合,還有各種口味的果汁與雞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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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東對吃向來有研究,選得食物都很合年輕人胃口, 賣相也贊。小迪不停誇他品味好,可喬阿在旁邊心不在焉地慢悠悠吞咽,明明都是喜歡的食物,卻味如嚼蠟,食不甘味。

她滿腦子都是賀薄文那張說親切又有點涼薄的臉,像修了仙似的,樣貌、身材一點變化都沒有,唯一就是梳了個大背頭,看上去更帥了。

可惡!

喬阿一叉子用力插進蝦仁裏,把旁邊的小迪吓一驚:“你幹嘛?”

她氣呼呼地戳起蝦塞入口中,不想再談論關于那個老男人的只言片語。可小迪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怎麽感覺賀叔叔越來越年輕了。”

喬阿冷笑一聲:“三十七的人,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年輕什麽。”

“……”小迪瞧她這一臉不爽的樣,卻笑了,“你這叫恨之切,愛之深,叔叔虐我千百遍,我待”

喬阿蹙眉看她,小迪沒說完,拍了自己嘴巴兩下:“呸呸呸,我嘴欠。”

喬阿繼續紮蝦,把它大卸八塊。

小迪本想跟她來一番感情輔導,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把自己的冰淇淋給她:“吃點涼的,消消火。”

是有點火,破天氣,頭頂都快熱冒煙了。喬阿一勺下去,半碗沒了。

還沒完全咽下,新人過來敬酒,招呼一遍後,東東繞到喬阿身後,對她說:“李叔叔叫你去一趟。”

“哪個李叔叔?”

“就之前老跟你爸還有我爸打保齡球那個,李寬。”

喬阿毫無印象,和喬桢關系近的叔叔太多了,打保齡球的、高爾夫的、排球籃球羽毛球的……似乎都長得差不多,時隔多年,她更加分辨不出姓名。都是一個圈子,大多互相認識,今天見了好幾個熟臉,硬是記不起來,躲了過去,可既然人家點名叫了,又不好不去。

房間在108,長廊末端的一個高級包廂。

喬阿站門口杵了會,等送菜服務員過來才跟着進去,怕區分不出各位叔叔而尴尬,大聲喊了句:“叔叔們好!”

這一聲夠嘹亮,所有人的目光聚了過來。

一個戴黑框眼鏡的胖男人站了起來:“阿禮來了,快來坐。”

因為桌子很大,十幾人寬寬松松,喬阿朝最外側的空位走過去,服務員剛要上座椅,右邊的瘦高個叔叔說:“阿禮坐老賀旁邊去,給他倒倒酒,難得聚聚,喝個酒推三阻四的,還喝起茶來。”

“……”喬阿掃過去,見賀薄文坐在裏面,閑散地微弓背,右手搭在桌面上,袖扣被解開,卷了兩道,露出緊實的小臂。他手裏握一只小小的茶杯,此刻正淡淡看着自己。

喬阿移開目光,默默到他旁邊坐下。

白頭發叔叔說:“好久沒見阿禮了,得有四五年了吧,長成大姑娘了,頭發怎麽還沾了塊藍色?”

這人姓牛,喬阿有些印象,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就有半頭白發,小時候不懂事,還老趴在身後拔他頭發玩,她回:“牛叔叔,不是沾的顏色,染了一撮。”

白頭叔叔:“染的顏色啊,還是黑頭發好看,盡量少染發,對身體不好,不要覺得年紀小沒事。”

黑框眼鏡叔叔說:“老劉,這你就不懂了吧,小年輕,新潮,我們老了,跟不上時代了。”

大眼叔叔:“現在跟孩子提健康啊,沒用。我家那個成天燙頭染頭,弄得跟個獅子一樣。”

這幫老爺們唠叨起來,小輩是甭想插話了。

喬阿默默聽着,一直微笑點頭,什麽話都盡數收下。

不一會兒,話題又回到她身上,

白頭叔叔:“阿禮比以前文靜不少,小時候老喬帶出來,那是又能跳又能唱,鬧騰得不行,小嘴甜的,比我們還會說。”

吳叔叔:“聽我家小蕊提過,是在北大上學吧?”

喬阿答:“對。”

“阿禮小時候學習就好,随言蕙,聰明。”厚嘴叔叔喝多了,感慨起來,“要是老喬和言蕙還在多好。”

金框眼鏡叔叔推了下眼鏡,臉沉下來:“提這個幹什麽。”

他們不知道喬阿離開賀家很久了,又有人說:“也是小賀後期培養得好。”

賀薄文始終一言不發,默默喝茶,聞此才開口:“是她自己努力。”

“還謙虛上了。”白頭叔叔說:“阿禮,以後得好好報答你賀叔叔啊,還不敬他一杯。薄文,她這杯酒你可不能不喝。”

喬阿拿起面前的酒倒上一杯,站起身,敬的卻不是賀薄文:“這些年沒和各位叔叔聯絡,早幾年學業忙,現在在外地讀書又很少回來,趁此機會我敬各位叔叔,希望以後能多”

“欸,阿禮,”黑框眼鏡叔打斷她,“不帶這麽敬酒的,敬長輩得一個個來。”

小眼叔叔說:“小孩哪懂酒桌上的事,來來來一起走一個。”

黑框眼鏡叔說:“就是給個提醒,我們幾個倒無所謂,在外面可得注意。”

喬阿沒順臺階下,道了個歉,轉向白頭叔叔,他應該是這裏年紀最大的,且坐在最裏側中間位置:“牛叔叔,我先敬您,祝您健健康康,事業順利,還有,保證您下回再見我一定滿頭黑發。”

白頭叔叔樂了,受下她這杯:“好好好,也祝你在名校大展宏圖,前程錦繡。”

“謝謝叔叔。”

挨個順下來,一杯接一杯,喬阿喝得實在,也不知道留個底,一酒杯仰頭就倒得幹幹淨淨。

到第六位,喬阿一時沒想起來他姓什麽,借着倒酒空隙苦想。正走神,一只手搭過來,壓下酒瓶。

她低頭看去,只見五指修長,指甲打理得平整又幹淨,寬大的手面上青筋微微凸起,還是記憶裏的樣子與觸感。

“她酒量不好,”賀薄文把酒瓶拿過來,給自己倒上,“我替她幹了。”

因為用的高水杯,半瓶酒倒盡也沒能滿,他擡了下手,對場上各位道:“小孩子,別認真。”

“看看,這就護上了,”李叔叔給他面子,率先提杯,“差不多得了,來來來,一起喝。”

其他人相繼舉杯。

喬阿側目,偷偷瞥一眼身旁的男人。只見他微仰下巴,喉結一下下滾動,真的把小半瓶酒一口氣全喝了。

她很想說:我能喝,你不用這樣,慢一點,這樣傷胃。

話噎在喉嚨,卻怎麽也出不了口。

賀薄文在衆人的起哄與勸聲中飲盡酒水,穩穩放下酒杯。他沒有丁點表情變化,也沒看喬阿,淡淡笑了下,與對面的老趙說:“你得負責給我找代駕。”

喬阿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了,耳邊全是他平穩、深沉,又帶了點酒後的慵懶、極富磁性的聲線。

過去三年,明明早就忘了,明明前兩天還信誓旦旦地跟小迪說:來呗,怕他啊?可一見面,那種久遠而熟悉的感覺卻瞬間湧了上來。

她緊握酒杯,如坐針氈,卻還得保持笑容。

堅持了幾分鐘,告別叔叔們離開包廂。關上門的那一刻,沸騰的血液逐漸平靜下來,她垂首立着,深深吸了口氣,出去找朋友們。

……

桌上那一面後,喬阿今晚都沒再見到賀薄文。

東東安排了車送她和小迪回去。回到酒店,人還有點恍惚,她癱在床上,硬是告訴自己:只是喝多了,意志薄弱,再加上受發小婚禮感染,所以才多愁善感些。

不就是擋了個酒,換個男同學、男生朋友,或者任何一個熟悉的人都可能會這樣做。

他怕自己喝多了撒酒瘋丢人,僅此而已。

喬阿給自己做了一通心理輔導,卻還不得安寧,她出去跑了兩圈,出一身汗,随意進路邊一家清吧,點了杯雞尾酒。

正煩悶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到她對面,喬阿無奈地笑起來:“怎麽哪都有你?”

陳力根也驚訝:“我就說那麽像,果然是你啊大作家。”

“不敢當。”

“這就叫緣分,”他敞開手臂,“這家店我開的,怎樣?”

“裝潢不錯。”

“我還沒女朋友。”

“我怎麽記得上個月你還在朋友圈甜甜蜜蜜呢?”

“分了呗,”陳力根嘆口氣,“正失戀呢。”

“不行啊根哥。”

“是不太行,這不是等你來救贖我。”

喬阿笑着抿口酒:“滾蛋。”

“三年不見,變了啊。”

“是不是更好看了?”

“不好看,”他壞笑起來,“才怪。”

“還這麽油膩,你能不能與時俱進點,別用這麽老的套路。”

“那你來教教我怎麽不油膩呗,讓我也升華下。”

“能不能好好聊天?”

“行行行,不逗你了,大作家,送我本書。”

“不送,自己買去,給我沖銷量。”

“得,有你這話,明天就去買個百十本。”

“那不用,得給我讀者留點。”喬阿拿杯子點了下桌,“不喝一杯嗎老朋友?”

……

喬阿酒量好很多,放在從前早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可現在一點醉意都沒有,清醒地往酒店去。

晚上沒吃好,她有點餓,等會回去還得寫稿,胃裏沒東西可撐不住。于是進了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拿一盒面泡上。

看着冒熱氣的面條,不禁又陷入回憶。多年前的某一夜晚,她也曾拉賀薄文進過這樣一家店,吃上這麽一碗熱騰騰的面。

那是她正式暗戀的第一天。

喬阿發了會愣,掏出手機,找出賀薄文的微信。兩人已經半年沒聯系了,歷史消息就那麽枯燥的幾條,上次說話還是過年的時候,彼此都應付性地發了條“新年快樂”。

再上次,是“中秋快樂”。

再上次,又是春節。

賀薄文的頭像是全白色,同他這個人很搭配,幹淨地不容亵渎。

喬阿點進他的朋友圈看看,最新一條還是二月份發的有關新樂園信息。她和晚文經常聊天,知道賀薄文在倫敦待了一年就回國了,可他從未找過自己,就連客氣下讓她回東城一趟都沒有過。兩次春節回來探望老人,也沒見到他。

他大概也很怕自己吧,怕麻煩,怕糾纏,怕人言可畏。

喬阿退出去,發了兩張今日婚禮的照片,短短一分鐘,十幾個人點贊。

她放下手機,開始吃泡面。

等一下。

剛才匆匆掃一眼,賀薄文的朋友圈背景圖好像換了。

喬阿又打開手機點進去,沒想到手殘,點了他的頭像兩下。

只見一行小字出現在最下方:

【我拍了拍“死薄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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