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十二
鄉長喊完突然回神,隔着茫茫人海和方才丢紙團的粉衣姑娘面面相觑。
人潮洶湧的西湖畔陷入一片死寂。
俗話說:「人有失手,馬有亂蹄。」江東小霸王在沙場上連丢戰戟都能自稱手滑,鄉長的紅顏知己丢紙團失了準頭,也無可厚非吧?
鄉民們是很大度的,尤其在有熱鬧可瞧時。可惜鄉長夫人就沒法邊嗑瓜子邊看戲了。
只見坐在一旁的鄉長夫人漠然起身,冷眼瞪向鄉長,抛下一句「奇怪耶你!」便潇灑離席,回家去也。
鄉長大人一臉困窘愣在當場,要追也不是,不追也不對,只好大手一揮,朝臺下發話:「三刻鐘內再找不到奪标手,隊伍即取消資格,不得再議!」
方才那位粉色衣裙的姑娘走上臺去,朝鄉長道:「大人,那隊是最有希望奪冠的隊伍,若過了三刻被剔除資格……」
鄉長想了想,難得殺伐決斷的神情又軟了下去,「……那只好再給他們三刻鐘。」
顯然找不到奪标手,今年龍船賽就甭想玩了。衆人議論紛紛之際,一聲清亮的喊聲打破僵局。
「閃開!讓我來!」
發話者據說是阿丁的兒子。他鑽出人群,向那隊的帶頭大哥表示他願意當奪标手。
帶頭大哥瞧瞧阿丁的兒子,又瞧瞧其他隊伍的奪标手,語重心長:「你為什麽要代替你爹?」
「因為我爹昨晚代替我。」
周遭陸續傳出倒抽冷氣的驚嘆聲。
「你爹他……」帶頭大哥皺了皺眉,似乎怕問出什麽不該問的秘辛,「怎麽代替你?」
「他他他……他代替我被我娘打屁股!嗚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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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直背脊也不到半人高的四歲小奶娃,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
原來如此……我身邊又陸續傳出感嘆聲。
「打屁股有什麽了不起?不過就搶個标旗很難嗎?龍舟到底劃不劃啊?」
身為一條嘶嘶,不了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被人打屁股,而且是被自家婆娘下毒手是何等奇恥大辱,不能怪白錦。但壞就壞在這妖怪說起話來向來擲地有聲字字分明,徹底引發衆怒。
「打屁股超痛的你都不知道!」
「那麽厲害你去啊!」
「搶标不難,看你敢不敢而已。」
一時間嘲諷叫罵聲此起彼落,我拉着白錦想逃卻被帶頭大哥擋住去路。
「得罪方大還想跑?」
姓方名大的帶頭大哥将手上的鑄鐵船槳一橫,大有金刀立馬萬夫莫敵之勢。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老百姓如我,只得努力替白錦那混帳收拾爛攤子。
沒想到我還沒開口,那漢子話鋒一轉,「我瞧這位公子骨骼清奇命相不凡,應是千古難尋的練武奇才。不如就由你來擔任奪标手,意下如何?」
白錦低頭聞了聞自個兒的胳肢窩,還沒擡頭就被我一掌拍上腦門,「他是問你意思如何!」
「小花,你好兇喔。」白錦無辜的摸着被我痛打的腦袋瓜,「我對那個禿頭漢子沒有其他意思,你別亂吃醋嘛。」
「閉嘴!」我兇了白錦一聲,回頭看到帶頭大哥緊握船槳的手臂已經爆出數條青筋,連忙緩頰陪笑。「抱歉啊這位大哥,這家夥不懂禮數沒規矩,您大人有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
頂上只剩三根毛的帶頭大哥皮笑肉不笑,拎着那把一揮即中讓人不死也半殘的鐵槳,語氣生硬瞪着白錦:「我只問一句,有沒有種?」
白錦朝胸口一拍,劈哩啪啦念了一串:「生旦淨末醜,神仙老虎狗。龍套上下手,什麽我都有!」
「會水嗎?」帶頭大哥不放心,又問了一句。
「開玩笑!生旦淨末醜,神仙老虎狗,龍套上下手,什麽我都有。不會?不會我還奪什麽标旗?」
帶頭大哥臉色詭異朝白錦看了又看,最後只擠出兩個字:「綁上。」
白錦接過代表那隊的白布條綁在額上,自信滿滿的樣子卻讓我越看越不安。
「你……沒問題吧?」
明明是個妖怪,妖術也會那麽幾招,但碰上這種緊要關頭總叫人不放心。白錦一身白衣,頭上又綁白布條,怎麽看都像是要去刺秦王,一去不複返。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告辭!」
他朝我揮揮衣袖,一個飛身跟在帶頭大哥身後跳上龍舟。
萬衆矚目的西湖龍舟競賽,終於在鄉民被正午日頭曬死前,於敲鑼打鼓的喧鬧聲中正式展開。
若要我說,這賽事沒什麽可看性。去年勝隊的威名并非虛得,劃起船槳整齊有力、喊聲洪亮節奏明确,三兩下就跟馀下九隊拉開差距。
白錦伏低身子攀在船頭破浪前行,白衣在不斷噴濺的浪花水沫中翻飛,從岸邊看去真是名副其實的浪裏白條。。
西湖說小不小,說大也不算太大。定在湖心的标旗很快就被奪走,順利返航。
湖畔掌聲如雷,歡呼四起。白錦那一隊毫無懸念蟬聯冠軍。
頭綁白布條的勝隊上岸接受鄉民熱烈歡迎。帶頭大哥領着一行三十人走上高臺,從鄉長手上接過冠軍錦旗,一一握手以示祝賀。
披着勝利彩帶的白錦在跟鄉長握完手後,飛奔下臺來找我。
「恭喜啊!這下──白錦?」
白錦完全沒停留,抓了我的手就死命往外跑。鄉民認出他是方才奪标致勝為大家贏得大筆賭金的英雄,紛紛讓道。
「喂!你別跑那麽快!白錦!」
我幾乎被白錦拖着穿過重重人群,直到轉進一處窄巷,白錦才緩下腳步,脫力般倒在牆腳。
「你沒頭沒腦跑什麽?」
我瞪着他,卻發現白錦臉色慘白,雙眼冒出血絲。再瞧瞧方才被我甩開的手,細小銀鱗正像雨後春筍般一片一片冒出來。
我雙腿發軟靠在牆上,不知道該叫還是該跑,只見到白錦雙目含淚。
「我都還沒哭,你幹嘛哭?」
白錦雙手環胸不斷顫抖,痛苦倒地望着我,「小花……我好難過……幫幫我……」
「你你你……」顧慮到他手上恐怖的鱗片,我不敢太靠近,「你怎麽了?我該怎麽幫你?」
「我的頭好昏好想吐……天地颠倒在打轉……」
聽這症狀像中暑,但他跟我在日頭下站了那麽久還能神氣活現跳上船劃龍舟,敢情是……
「你會暈船?」
「嗚……什麽是暈船?」
很好,居然連暈船都不知道。快五百歲的年紀都活到哪裏去啦你?我忍不住瞪了躺在地上哀哀叫的白錦一眼,發現鱗片已經蔓延到脖子上了。
「你……不會在這裏現原形吧?」接着西湖畔出現白蛇精吓死人的傳言就會沸沸揚揚傳開,搞得人心浮動一團亂。
「不知道……我好難過……小花救我……」
白錦掐着自己的脖子在地上翻滾哀嚎,我就算再害怕嘶嘶,彼此還是有共患難的情分,於心不忍。
我掏出手巾幫他擦去滿頭冷汗,對於該怎麽救他卻毫無頭緒。活了十九載,我連普通人都不見得能救,何況是非我族類的妖?就算給他找個凡人大夫也不見得能幫上忙,除非是跟他一樣……啊,有了!
「你姊姊呢?我帶你去找你姊姊!她應該知道怎麽救你!」
「我姊姊……」白錦眼眶裏的淚花轉了兩轉,差點就要落下。「她死很久了……」
唯一的生機也斷了,而且斷得死死的。
我腦中一片混亂,只知道不能把他丢在這裏不管。
「走!我帶你回我家。」
起碼我家還有人手可以幫忙,就算白錦真的現形吓唬百姓,也比現在這般大街小巷亂竄亂跑來得好。
打定主意,我歪頭夾着保命傘,解下外袍蓋在已經縮成一團的白錦身上,用衣袖在他頸脖處打了個結,暫充披風蓋着以防他半途現形。
「有辦法動嗎?我背你回去。」
幸好白錦還剩幾分力氣,奮力攀上我的肩頭,趴在我的背上。
我把滿天神佛都拜托過一遍,強逼自己別理會那雙血腥鮮紅的眼、已經爬到他臉上的鱗片還有越來越冰冷的體溫。
他口中斷斷續續的哀號漸漸變成嘶嘶作響的抽氣聲,我不敢回頭,咬牙邁步朝我家奔去。
從小到大,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回家的路竟然如此遙遠。
端午正是街市熱鬧人來人往時,我刻意挑選偏僻巷弄,七彎八拐終於及時趕回家。
我不敢松懈,一邊大吼斥退家中閑雜人等,一邊腳步不停直奔卧房。
砰!
千鈞一發之際顧不得禮數,我用力甩上房門,确認房中只剩白錦和我,總算放心呼出那口一直憋在胸間的氣,一陣腳軟跪倒在地。
倒地瞬間我急忙往身後看去,卻發現肩上的白錦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
房裏突然出現陣陣白煙,在煙霧迷漫中,一雙巨大的血紅眼睛盯着我瞧,嘶嘶叫個不停,接着,張開血盆巨口拔山倒海而來。
很多時候,知道不代表做得到。就像那時的我明知眼前的妖怪是白錦,依舊不争氣的尖叫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