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十三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覺得胸口很悶喘不過氣,正要推開身上的被子,卻發現動彈不得。

白錦化作一條五丈高、足足有兩丈寬的大蛇,通體雪白,兩只車輪般大小的紅眼睛後方拖着兩道紅色眼影。如先前所言,他正用又軟又滑的身子把我一圈又一圈卷起,纏成一顆圓滾滾的人球。

乾燥冰涼的鱗片緊貼肌膚,觸感相當詭異。我無法控制童年即深植內心的恐懼随雞皮疙瘩蔓延全身,就像長滿另一種鱗片。

想到自己居然跟最怕的東西有相似之處,我眼前一黑,卻怎樣也昏不過去。

手腳被緊縛的我只剩口舌仍然自由。我把心一橫,伸舌用力一咬──嗚!

我疼得鮮血和淚花一起冒了出來,但既沒醒來也沒昏去,仍神智清明被某嘶嘶緊緊糾纏。

或許是誤會我想咬舌自盡,白錦再度張嘴,朝着我叫個不停。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

白錦一會兒把大頭湊向我頸邊,狀似撒嬌,一會兒又勾起尾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嘶來嘶去。無奈他叫了半天,我還是一個字都聽不懂。

「掰偷泥縮冷法!」

(拜托你說人話!)

我忍着舌尖劇痛朝他大吼,看見那顆大頭貌似迷惑歪了歪,忍不住笑出聲。

現在這種情形,就是所謂的雞同鴨講吧?不,應該是嘶同人講?

大概是聽到我的笑聲安下心,白錦不再嘶嘶叫,纏着我一扭一扭往前方的小土坡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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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時才注意到小土坡上長了一株靈芝……不,是曼陀羅!我在爺爺的藏書裏看過,那是種從土裏拔起來就會驚聲尖叫,置人於死的毒物。

但那株曼陀羅卻長成一個可愛女娃的樣貌,只有兩條小短腿埋在土裏。她眨着楚楚可憐的大眼睛,頰上有兩團紅暈。挂滿須根胖胖短短的小手,正朝我們愉快扭動着。

「哎呀、哎呀、哎呀呀……」

出自那張紅菱小嘴的,想必就是我跟白錦都聽不懂的曼陀羅語了。

白錦停在那株曼陀羅跟前,用尾巴緩緩纏上那小女娃的腰間。

「嘶嘶嘶,嘶嘶!」

不管白錦說了什麽,我只知道不能讓他把曼陀羅拔出土。我吐掉口中持續冒出的血沫,使盡吃奶的力氣朝嘶嘶不知長在哪裏的雙耳大吼。

「放開那個女孩──」

奮力喊出聲的同時,尖叫聲劃破天際。我想,我終究慢了一步。

***

「你說放開誰?」

「那女孩啊……曼陀羅、有毒的……」

我有氣無力的答話,卻不知道為何自己如此虛弱。

「這沒有毒。」

話聲剛落,我的嘴被灌進冰冰涼涼軟軟甜甜的東西。下巴被抓住無法阖上,只能任憑那些東西流經喉頭,吞進肚中。

那味道非常熟悉,很像每年夏天都會吃到的食物。

我用力眨眼,終於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不知何時恢複人身的白錦捧着一個瓷碗坐在床沿,臉色跟我每回昏倒後都會在阿爹臉上找到的焦急擔憂類似。只是白錦還沒膽揪着我的耳朵大吼罷了。說到大吼……

我急忙坐起身,揪住白錦的衣領,「那曼陀羅呢?你到底拔起來沒?」

「什麽慢陀螺、快陀螺?你還沒睡醒?」

「就是那個哎呀呀亂叫的小女孩啊!那是有毒的曼陀羅,拔起來會尖叫,聽到的人都會死!」

「我又不是人。」白錦翻了個白眼,一把将我推回床上。「你還沒回魂,再睡一會兒。」

「我昏多久了?」

「不久。七天吧。」

「七天!」我吓得又從床上跳起來,「我爹呢?他一定擔心死了。」不知道會不會又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他不知道。」白錦把我按回床裏,拉好被子蓋到下巴,明顯不想讓我再輕舉妄動。

「怎麽可能?」

白錦悠悠指向門外。

院子裏有人。管事青蔥正和一個背對房門口的青年說話,內容跟傘行的生意有關。瞧青蔥頻頻點頭低頭作記,似乎很佩服對方的意見。

「那是誰?」

「你。」

「我?」

我不是好端端躺在床上嗎?難道這是傳說中的生魂離體?站在院子裏處理傘行生意的是我的身體?

談話剛好告一段落,青蔥朝青年點頭示意,先行離去。青年轉過身來,穿着我最喜歡的那套天青色長衫,頭上是那支我寶貝到舍不得用的羊脂白玉簪,當然長相也跟我的臉一模又一樣。

冰雪聰明如我,很快就意會過來。

「你怕不小心吓昏我的事跡敗露,所以找了個替身?」

「正确來說,是式神。」

看白錦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就拳頭發癢。虧我之前還擔心他擔心得要命,一轉眼,他又活蹦亂跳在我面前耀武揚威起來。

「你有能力做式神掩人耳目,卻暈船暈到差點在大街上現出原形?」

白錦瞥了我一眼,「你有聽過蛇會坐船的嗎?」

「啊啊啊,不要講那個字……」

我照舊捂耳不敢聽,白錦趁我張嘴亂吼亂叫時,又将盛着湯藥的調羹塞進我嘴裏。

「……咳、咳!」我勉強将那口香香甜甜的藥湯吞下,咳了幾聲吐出調羹。「你到底給我灌什麽東西?」

活到那麽大,我還沒喝過這種甜的藥。

「仙草。」

白錦的臉色暗了暗,不知道想到什麽。

「仙草?」我忍不住重複一遍,「夏天一到,加上粉條和糖水很好吃,還有人拿去拜土地公,希望能金榜題名的那種仙草?」

「聽說最近賣粉條的小販沒良心,亂加一堆不能吃的玩意,吃了會生病。」

「那種黑心商人都該拖去狗頭鍘伺候!」民以食為天,在食物裏動手腳的人最可惡了!我跟着痛罵,差點又忘記初衷。「那你怎知仙草能救我?」

這是某種嘶嘶家族的祖傳秘方?

白錦扭扭捏捏半天,才不甘不願吐實:「煙花樓總管說的。」

「你去煙花樓搬救兵?我以為你跟他們不對盤?」

「……冤家路窄。」

白錦邊把手上的仙草一口一口喂我,邊把我昏倒後發生的事,簡單交代一遍。

原來那日我回家後,大吼大叫沖回房的怪異舉動吓壞丫環紅椒,讓她跑到傘行通知我爹。

白錦知道這事若讓我爹發現肯定更難收拾,只得在我房裏架出結界,把他自己跟我藏了起來,順道用鱗片做出一個式神暫時替代我。

事實證明假程荷比真程荷讨喜。溫文有禮聰敏勤快,府裏上上下下都說少爺變了一個人……廢話!咳,總之拜那式神所賜,我被白錦吓昏之事就這麽瞞了下來。

現出原形的白錦在睡完一覺養足體力後,隔天便又能幻化人形;但我卻昏迷了三天三夜,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

發覺事态嚴重的白錦想起他常在茶館聽書,據說不管仙怪凡人,任何疑難雜症只要服用昆侖山仙草就能藥到病除。而且這仙草有錢還買不到,只能用偷或用搶的,要是能打傷幾個守衛,效果會更好。

「……搞了半天,你那些亂七八糟的用語和戲詞都是從茶館聽來的?」

「不然你們那些勾來撇去的字誰看得懂?」

「我就看得懂啊。」

白錦橫了我一眼,喂了一匙仙草讓我閉嘴,繼續往下說。

於是他打算前往昆侖山,卻在市集上碰到煙花樓的總管陸吾。

原本想裝作沒看到的白錦,被陸吾連名帶姓叫住,硬塞了一碗據說不小心多買的仙草冰。急着救人的白錦懶得理他,卻被他用仙力壓制住,只能乖乖收下那碗莫名其妙的甜湯。

正當白錦偷偷想着等陸吾離開再丢掉,就聽到陸吾開口:「有問題,吃仙草就對了。」白錦正想問那句話是什麽意思,陸吾只丢下一句:「再不拿回去,你會後悔一輩子。」就消失在人群裏。

白錦只好拿着那碗仙草冰回來給我喝下,然後,我就真的醒了。

聽完說明,那碗仙草冰也終於見底。

我嚼着仙草,把白錦的說詞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突然發現不對勁。

「你說我昏了七天?」

白錦點頭。

「你又說我昏了三天三夜還沒醒,所以你才打算去昆侖盜仙草?」

白錦繼續點頭。

我扳着手指數,「你第四天要去昆侖,遇到陸吾然後拿仙草冰回來給我……還有三天哪裏去了?」

「……路……了。」

「大聲點,我聽不見。」

「我迷路啦!」

「蛤?」

「都怪那個賣粉條的!不知道在裏頭加了什麽鬼東西,我吃完不久就鬧肚子疼,趕路趕到一半急着找樹叢方便,蹲了半天好不容易起身,卻不知道自己跑到哪裏了……」

「所以你才知道最近賣粉條的小販沒良心啊……」我點點頭,表示同情。

至於「你堂堂一個妖怪,怎麽會被凡人的食物害到鬧肚子?」或是「你堂堂一個妖怪,居然會在荒郊野嶺迷路?」這類傷自尊的問題,我也就貼心跟着仙草一同咽下,不提出來造成二度傷害了。

大概是我憐憫的表情還不夠誠懇,白錦眯眼望着我半晌,突然亮出一口白牙。「小花,我有問題。」

「我知道你的腦袋有問題。」嘶嘶嘛,不意外。

「不。」白錦的笑越來越燦爛,「我想問你,為何那麽怕蛇?」

「嗚哇啊啊啊!告訴過你八百萬遍!別說那個字!」

我捂着耳朵就往棉被裏頭鑽,白錦卻心狠手辣一把掀開我的保命被窩,雙手雙腳把我緊緊抱住,讓我插翅也難飛。

白錦放柔了聲音,「小花聽話,告訴我你為什麽會那麽害怕好不好?」

好你妹!不對,白錦沒有妹妹。好你姊啦!也不對,白家姊姊已經去世,我們不應該拿逝者開玩笑。

我邊尋找适當的咒罵詞彙邊抖個不停,但白錦始終沒有放手的打算。這種被緊緊纏住的感覺讓我想到夢裏那條大白蛇,無法控制雞皮疙瘩又開始一粒一粒冒出來。

「別怕,我在這裏陪你。告訴我嘛。」

就是你在我才怕啊混帳嘶嘶!我咬牙切齒瞪着他,覺得視線開始模糊。

「不要哭啊。小花乖,白錦哥哥疼你喔。」

「……你以為同樣的伎倆我會上當第二次嗎?」

當初在斷橋上哭得淅瀝嘩啦已經夠丢臉了,甭想我會哭第二次!

我惡狠狠一口咬上白錦的脖子。

「喂!我都還沒咬你呢,你居然先咬我?」

白錦的聲音很輕,聽來不像指責,倒帶着點無可奈何的笑意。緊緊抱住的手稍微松開,從我的頭到我的背來回輕撫。溫柔的安撫力道讓我不得不松開了口,也一并松開心鎖。

逼人回憶童年噩夢是件相當殘忍的事。但對象是條沒血沒淚的嘶嘶,似乎也不能要求他多麽聰明體貼識人心。我簡明扼要把當年的慘事交代過去,換來白錦一句長長的沉吟。

「嗯……聽起來不像蛇啊。」

人還被抱在懷裏,我忍着好不容易消停又開始要冒出頭的疙瘩,咬牙問道:「那裏不像啦?」那種又粗又長,嘶嘶叫還臭烘烘的東西,不是長蟲還會是什麽?

「你說有腥臭味。按理說,我們很愛乾淨,不會有臭味的。」

「或許是我時運低,碰上一條不愛洗澡的?」

白錦笑了。低低笑聲透過他的胸坎傳來,像在我心頭也震上一震。

「這件事我會再查清楚。先這樣吧。」

本來不依不饒連拐帶哄的白錦,相當乾脆放開我,又把我塞回被窩裏,蓋好被子。

「小花你好好休息,這結界和式神可以再撐兩天。」

「你呢?你真的是暈船,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總覺得眼前的白錦跟之前相比有些改變,但又說不上來。

「我很好啊。只是照顧你好幾天,有些累了而已。」

「我家有多的客房,你要不要……」

「我回家睡自在些。」白錦笑着,又恢複原來那個不正經的模樣。「放心,我明天就過來看你,不用太想我。」

「誰會想你?快滾。」

「誰臉紅就是誰羅。嘿嘿。」

我瞪着白錦賊笑離去的背影,氣得抓枕頭砸去,卻只砸到之前被踹爛好不容易才修好的門板。

「混帳嘶嘶!」

我摸着微熱的臉頰,決定下次要是再擔心這混帳妖怪,我就跟他姓!

作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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