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十四

兩天後,結界撤下、式神消失,一切如昔──除了家裏人覺得少爺我又變得沒那麽讨喜以外。

天氣實在太熱,我在路邊的糖水攤坐下,打算喝碗甜湯歇歇腿。

我盯着招牌上的粉條猶豫再三,想起某妖為此鬧肚子還迷路三日,只好改點冰鎮綠豆湯。

煮得軟而不爛的綠豆帶着濃厚黑糖香,上桌前舀上一杓碎冰渣,在這熱氣蒸人的午後冒着絲絲白煙,光看就讓人暑氣全消。

我躲在棚架下喝着透心涼的綠豆湯,卻被某條嘶嘶逮個正着。

「喔……程小花,你偷懶。」

熱得連聲音都快融化的白錦一屁股坐下,搶過碗把我才吃一口的綠豆湯嘩啦啦倒進嘴裏,然後對我亮出空碗:「再一碗。」

我無奈轉向賣糖水的阿婆,原本比着一的手指想想又添了一根,「麻煩再來兩碗綠豆湯。」

「三碗。」白錦舔着碗底更正。

我白了他一眼,「你灌蟋蟀嗎?小心撐死。」

「宰相肚裏能撐船,不怕。」

事到如今,我早就放棄糾正他亂用成語的惡習。「……算了。你開心就好。」

「不開心。」

白錦接過阿婆端上的冰鎮綠豆湯,又嘩啦啦倒進嘴裏,皺起眉頭。

「不好喝?」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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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他虎視眈眈盯着我那碗,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把碗推到他跟前。「到底怎麽了?」

白錦捏着調羹,自己喝一口,又舀一口給我。我們就這樣光天化日大庭廣衆下你一口、我一口把那碗綠豆湯喝個精光。

大概是自小常昏倒被喂藥喂慣,加上前幾日才被白錦灌了一碗仙草記憶猶新,那時的我完全沒發覺我倆的言行有多不合适。

喝完甜湯,白錦悠悠講起讓他連喝甜湯都不快的原因。

「我得上煙花樓一趟。」

「天沒黑,還沒開門呢。」我喝着糖水阿婆招待的涼茶,取笑道。

「我有你了,何必再去找那些公的?」

「噓,小聲點。」那可是攸關煙花樓存亡的機密。

「抱也抱過,親也親了。有啥好害羞?」

「誰跟你抱過親過?」我瞪向白錦,拿茶杯塞進他嘴裏,壓低聲音,「我是說煙花樓。」

「對,煙花樓。」白錦咬着茶杯邊緣出神,突然眼睛一亮,「不如你陪我去吧?反正你很閑。」

「你哪只眼看到我很閑?」

「兩只眼。」白錦眯着眼笑,「要不是很閑,你哪敢把傘行丢着不管,賴在這兒?」

我常拳頭發癢想把這條嘶嘶扭成麻花實在情有可原。要說他傻,緊要關頭卻挺精明;覺得他可靠,又常捅出讓人啼笑皆非的婁子。

以為我不搭腔就是答應,白錦掏錢付帳,拉着我就往南大街的煙花樓去。

過午不久日頭正毒,我撐着傘跟死都不肯共撐,寧可被日頭曬到頭昏的白錦候在側門前。

以為這回又是護院執湖來開門,沒想到輕叩三聲後,門扉自個兒開了。

白錦半點遲疑也無,大腳跨過門檻,順道把我拉進樓裏。

這回沒人帶路,我不記得布有奇門遁甲得九彎十八拐的煙花樓該怎麽走。但白錦記得,或者該說,他知道。

這嘶嘶還是有用的嘛。

回過神來,穿過月洞門,我被帶進一座小院。涼亭內是正在烹茶的總管陸吾,一旁趴在石桌上懶洋洋抽菸管的則是依舊衣衫不整的煙花樓主。

白錦不廢話,衣袖一揮憑空出現一株紫黑色牡丹,不偏不倚落在總管跟前。

總管大人斟茶的手明顯一顫,目光如電劈向白錦。連我都感受到來自總管莫名的威壓,白錦仍不畏不懼站在原地。

「這是我能找到最名貴的品種,送你。」

「為何?」

總管蹲下身瞧向那株牡丹。他依舊面無表情,但伸出去碰觸花葉的手卻輕輕顫抖,有種與遍尋不着的故人多年後重逢的激越。

「謝你救了小花。」

名字被提起,我連忙抱拳一揖,「程荷謝陸總管救命之恩。」

大概是忙着激動沒空理我,總管将那株牡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最後像消了氣的皮球般輕輕吐出兩個字:「不是……」

樓主這時也湊到一旁,「不是什麽?」

「也對,那花就跟那位一樣……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陸吾你講的我聽不懂啦!什麽那花那位的,現在在哪?我見過嗎?」

「死了。你沒見過。」總管轉頭看向白錦,眼底的惆悵失落已收拾乾淨,又恢複那副萬年冰山的模樣。「此品從何處得來?」

「禦花園。」白錦滿臉不在乎,好像那地方跟他家廚房一樣來去自如。「既然種在那裏應該很貴重吧?你不喜歡?」

「喜歡。多謝。」總管大人朝空中一抓,抓出一個黑紗袋遞給白錦,「收着,日後有用。」

「什麽用?」

「治禍水。」

「禍水?」白錦不知為何看了我一眼,「我姊姊說過,越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都是禍水。但小花又不是女子。」

雖不像這幾只仙怪随意揮手就變出東西,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用力揮手一掌巴上白錦不知道裝什麽的腦袋瓜。

「噢、痛!」白錦抱頭,眼底隐約有淚花在打轉。

「不痛我打你幹嘛?」我看向仍拿着紗袋的總管,「這禮我先代白錦收下,謝謝總管的好意。」

依照總管大人之前的态度,這尊神仙對我和白錦應是善意居多。總之有禮不收白不收,先拿了再說。

「陸吾你偏心!為何你就不曾送禮給我?」樓主手擎黃銅菸管,直指總管大人鼻尖。

「你就是禍水,沒得治。」

語畢,總管大人雙手捧着那株紫黑牡丹,眨眼便消失在院子裏。

樓主朝總管消失的方向愣了半晌,緩緩轉過頭,目光對上還傻站着忘記避難的我們。

他走到白錦跟前站定,緩緩拉開一個堪稱颠倒衆生的笑,「既是蛇族,想必扭起來特別好看吧?」

幸好我有先見之明,在看到那不懷好意的笑容時便捂起雙耳,假裝失聰。

「所以?」

相較於對總管的不冷不熱,白錦對待樓主的态度更加不客氣。

樓主噙着過度燦爛的笑意,極其暧昧地倚上白錦肩頭,不知在他耳邊講了一句什麽,成功讓白錦臉色一變。

「……你想怎樣?」

「邀你在七夕煙花會上跳個舞,助助興罷了。」樓主滿意地站直身子,眼神往我這邊掃來,「你也一塊兒來,人多熱鬧。」

「要跳你自己跳。」

彷佛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錦瞪了樓主一眼,而被瞪的樓主依舊笑着,笑得春暖花開、笑得春光明媚、笑得春寒料峭,笑得讓人遍體生寒……

「……小花我們走。」

白錦拉了我就往院外走,我回頭望向樓主,他還朝我倆輕搖菸管道別,一臉在此恭迎大駕的胸有成竹。

走出煙花樓,白錦的臉色比進樓前更難看。我聽他一路絮絮叨叨,怎樣都想不通他有何把柄落在樓主手裏。

「……你有沒有在聽?」

「沒有。」無奈我的嘴皮子比腦子快,答完才發覺糟糕。

「居然沒有!我這一路講的你都沒聽進去?」

「你是在大聲什麽啦?」

輸人不輸陣。就算輸了陣也不能輸嗓門。我立即吼回去,只見氣焰正盛的白錦突然變臉,一臉泫然欲泣。

「我只是希望你離那只烏骨雞遠一點,怕你被欺負而已……」

我一臉莫名,「哪來烏骨雞?」

「那樓主啊!我不是說他的真身是山雞之類的嗎?黑心黑肺的,怕連骨頭都黑透了!」

我被白錦瞬間又義憤填膺的轉變逗樂,随口敷衍道:「好好好,我以後離他們遠一點。」

說話間,我們走過端午那日白錦倒下的小巷。我不免杞人憂天想到,「萬一以後你又出事怎麽辦?還有誰能幫你?」

「除了那座樓的仙,我可是打遍西湖無敵手,沒在怕的!」白錦昂起下巴,得意洋洋,「就算我真的只剩一口氣,也不要你去找那些心機重的神仙幫忙。不稀罕!」

「呸呸呸!烏鴉嘴。」我忍不住捏捏他氣得圓鼓鼓的臉頰,「走吧,我出來偷懶太久,該回去了。」

「喔!被我抓到了!你果然很閑!」

「再閑也沒你閑。」

「我哪有閑?我每天都很努力秘密修練好不好。」

「喔?有誰瞧見?」

「被瞧見就不叫秘密了。小花你傻啦?」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我家就是你家啊。」

「誰說的?你的臉靠太近了,走開。」

後來想想,和白錦在街上像兩個笨蛋般打打鬧鬧,竟也成了美好的回憶。

只是當時的我,不懂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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