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十五
「汪汪!」布莊老板的小兒子躺在草席上哭鬧撲騰,腳上滿是亮晶晶的魚鱗。
「咩咩咩……」巷口賣豆漿的大嬸頂着一臉像極四川熊貓的黑白短毛,癢得往臉上抓個不停。
「咕咕!」在城郊種菜的年輕漢子身上出現黃黑相間的虎斑,正捏着鼻子灌下熱呼呼的藥湯。
「哞……」紮着兩條麻花辮的小姑娘用那雙長出五彩羽毛的手,拉着東大街黃藥師的手直掉淚。
我盯着一屋子雞犬不寧、欸,雞飛狗跳?也不對。都怪白錦,跟那誤用成語的妖怪厮混久了,連我的語感也混亂起來。總之就是一塌糊塗的場面,只能瞠目結舌可以形容。嗯,這回應該用對了。
「你來幹嘛?快回家!」
我爹從頭到腳都用粗麻布包得緊緊,全副武裝,連臉都用布巾裹着,只露出瞪着我的銅鈴眼,吼完就要把我推出傘行。
「我只是不小心睡過頭晚點過來,不用這樣趕我吧?這裏怎麽回事?哪來那麽多人?」
「突然有很多人染上怪病,醫館大排長龍,病人跟西湖水一樣都要漫出來了。我乾脆騰出位置收留他們。你回家睡覺,別跑來外頭給我添亂。」
一邊聽訓,我剛好看見丫鬟紅椒端着熱水盆走到前堂來。難怪今天沒人叫我起床。另一邊,管事青蔥和傘行裏五、六個夥計也作相同打扮,忙着照顧患病的街坊鄰居。
「昨天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傳開?難道官府不管?」
「今早才傳開的。」我爹把我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你也知道那些當官的就是愛拍馬屁。聽說新任浙江布政司明兒上任,他們想讓新官出風頭,還不打算管。」
「狗官!」
「汪汪!」
我暗罵一聲,正好布莊老板的小兒子哀了兩聲,接得天衣無縫。
「布政司怎麽又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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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出了海盜,奪了漁船殺了人。聖上一怒之下就把浙江布政司的烏紗帽摘了。現在這個是舉發貪污有功,升上來的。」
「舉發誰貪污?」
「舉發山西布政司收賄。聽說他在房裏藏了五千兩,官差去搜時還發現有五百多兩被丢進茅坑,企圖湮滅證據。」
「所以新來的是個好官?」
「天曉得。這年頭能當官的都不是好東西。」
看我爹咬牙切齒的模樣,怕他又開始痛斥當朝腐敗、官場亂象,這一開口沒等到日落西山是不會停的。
我趕緊再問:「既然還不知道病因,您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傻兒子。」阿爹拍拍我的頭,「你沒發現這裏頭沒有老人嗎?估計這病只有小孩和年輕人會得,不打緊。」
「話不能這麽說。這才第一天,誰知道之後會怎樣?要是這會致命,我上哪兒再找一個爹?」
犧牲奉獻固然偉大,但我向來是個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小人,碰上這等事,還是先保全家人再說。
我爹搖頭,「我走了,這些下人和夥計還有誰會留下?滿屋子病患該怎麽辦?黃藥師再厲害也只有一人,能有八只手十二條腿嗎?」
「……他若真有八只手十二條腿鐵定是個妖怪。」我忍不住嘟囔。
「什麽?」
「沒事。」我嘆了一口氣,既然無法說之以理,只好動之以情。「我是您唯一的兒子,您是我唯一的阿爹。您不走,我也不走。」
我把頭一昂,認定我爹拿我沒轍,必然妥協。
「……你想氣死我?」
唉,我聽見程老爺氣到在磨牙的聲音了。
「反正您要是染病也不見得能活,現在被我氣死還痛快些。」
「小畜生長大翅膀硬了?這麽跟你爹說話?」
「阿爹,對不起,但我是認真的。跟我回去吧。」
剛還在生氣的程老爺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兒子,我這是在做善事積陰德。」
「您平常造橋鋪路、奉茶布粥──」話還沒講完,我的眼眶就紅了。
……原來一切都是為了我。
為了我這個小時候貪玩差點把命玩掉的混帳兒子,累得他明明愛財如命,這些年花錢行善卻毫不手軟。錢財乃身外之物再賺就有,如今卻連性命都搭上,只為了救人積德,祈求上蒼能多看顧他的笨兒子一些。
我爹曾說,畫了那把大花傘的道長告訴他,毀去西湖衆妖的寄命契是損陰德折陽壽之舉。但我爹卻不曾說過,我因此被損了多少陰德、折去多少陽壽。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自認對活長活短一直看得很開,卻忘了可憐天下父母心,我爹始終耿耿於懷。
「你們沒事站在門口幹嘛?假裝七爺八爺啊?不對,七爺八爺不是看門的。」
永遠學不會察言觀色的白錦硬是擠到我跟我爹之間,将我們分開。
「小花你看到我那麽開心喔?眼睛都紅了。」
我瞪了白錦一眼,暫時不想跟那條笨蛋嘶嘶說話。
「白公子又來買傘嗎?真不巧,小店今天不做生意。」
我爹眼中的白錦是個家住京城的公子哥兒,游玩至此碰巧與我相識,一見如故。他常上門找我談論詩詞歌賦,順便光顧傘行生意。每次都挑最名貴的傘,一次都買個十來支,出手闊綽揮金如土,讓我爹相當喜歡──當然,這些都是假的。連他付帳的金銀都是鱗片變的。可惡。
我爹壓根不知道眼前這位白公子的真面目,其實是只扭來扭去,吞蛋不眨眼的妖怪。
「喔?今天怎麽了?」白錦探頭往傘行裏望去,「改當義莊?」
我想都沒想就拿傘往白錦頭上敲去,「那些人都還活着!」
「我知道!還會汪汪咩咩哞哞叫不是?開個玩笑也不行,小花你也太認真了。」
「程荷,不許對白公子無禮。」
目擊我毆打某妖的場景,我爹板起臉孔訓了我一句。
他對我做過的事才叫無禮!根本就無恥!我在心中吶喊,卻沒膽說出口。
想起這條嘶嘶雖然不太可靠,但好歹是個會法術的妖怪,我抱着一絲希望開口:「你會治病嗎?」
白錦瞧了我一眼,又出現那種理所當然的表情,「你何時看過──」
「好好好,我知道。」要不是怕又被我爹說無禮,我巴不得一把捂住白錦的大嘴巴,就怕他禍從口出說溜嘴。「那……你知道他們為何會變成這樣嗎?」
「待我觀來!」
白錦站定,側身懸起一腳,舉掌搭在額前,朝離他最近的年輕漢子掃了一眼。
大概最近茶樓的說書內容是孫猴子大鬧天宮吧?我根據那怪模怪樣猜測。
「吃壞肚子。跟我一樣。」
「蛤?」
「啊?」
蛤的是我,啊的是我爹。但總之意思一樣。
「我前些日子不是吃了粉條鬧肚子?」
我愣愣點頭。
「那些人跟我一樣。」
「為什麽──喔,我懂了。」
原本我想問為什麽你只有肚子痛,他們卻變成人不像人,動物不像動物的模樣?後來才想到,大概是人妖有別,體質有差吧?
「你懂什麽?」
「懂你百毒不侵啦。」我還是沒忍住,将白錦一下子湊得太近的臉推開。
「哪有?我會親你啊。」
「七六五四三二一、卧看牛郎織女星!」
我亂吼亂嚷妄想把某妖的胡言亂語蓋過,即刻決定在東窗事發前趕緊把這條禍害拎走。
「既然是因為吃進毒粉條引起,那我就放心了。欸,也不對。總之阿爹您小心點,別嘴饞吃下肚就好。我忽然想起還有一家貨款沒收,先去收了。再會!」
丢下一頭霧水的阿爹,我顧不得禮節,撐好傘拉了白錦就往大街上走去。
「大白天哪來牛郎織女星?」
往後瞧确定我爹沒有追出來後,我甩開白錦的手,語氣冷淡,「上回诓我大白天有流星的不知道是誰?」
「誰啊?」
白錦把被甩開的手重新牽好,一臉無辜。
「……大街上別拉拉扯扯,難看。」要是三傳四傳傳到我爹耳裏,那還得了。
「人太多,我怕走丢嘛。」
嘴上說着,白錦卻放開我的手,只是靠得近了些。
大概是他難得乖乖聽話讓我很不習慣,我握了握有些悵然若失的手掌,乾脆把傘換只手撐着。
怪病的傳染情況比我想的嚴重。街上充滿各式各樣飛禽走獸的叫聲。有人躺在醫館外的草席哀號,有人一路狂奔撞倒攤販,市集鬧哄哄亂成一鍋粥。
除了回家睡覺,我能不能幫上忙?
「小花,你要帶我去哪?」
「帶去賣。」我心神不寧,随口答道。
「賣給誰?」
「藥行。據說你的肉可以舒筋活筋、殺蟲止癢,還有滋補功效。應該可以煮成一大鍋給我家的人。」
「真的?」
我停下腳步,轉頭看向白錦,「如果是真的,你願意讓我賣掉?」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欺負這條總是得意洋洋的嘶嘶。
耳邊是熙來攘往的市集嘈雜聲,白錦站在身邊,安安靜靜跟我對看,直到我被一個全身長滿黑毛的,嘴裏不斷喵喵叫的大漢撞倒。
「如果是你的話,可以喔。」白錦把我扶起來,話聲很輕。「嗯,如果是小花你的話,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