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十六

白錦的回答太慎重,不知所措的人變成我──我大概沒有當妖道角的天分。

「瞎說的。你別随便讓人賣掉。」

「沒随便,我有認真想過。」

可惜白錦那張過度俊美的臉皮看起來一點都不認真。

「但如果你不趕時間,就再等等。天劫過後再吃,應該會更有療效。」

「天劫?」

白錦點頭,「我不是快五百歲了?正确說來是四百九十九歲。今年端午剛滿五百。」

「我不知道那日是你生辰,壽禮明年再補給你?」

「我沒說嘛,沒關系。況且那天我很開心,吃了很多蛋、還拿了龍舟冠軍。嗯……雖然最後現出原形吓到你,幸好你沒事。」

白錦笑得燦爛,看得我眼前一花。彷佛又回到當初斷橋初遇他的那日。

相處兩個多月來,他還是那個笑起來恍若雨後西湖般潋滟迷人的錦衣少年,不同的是,危急時刻會為我挺身而出,陪我出門東轉西轉,說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話題逗我開心。嗯,其實我都知道。點點滴滴都看在眼裏。

如果這樣的人不要是嘶嘶妖怪就好了──午夜夢回,我不只一次這麽想。

「小花你怎麽啦?我太好看,看傻了?」

「臭美。」我想都沒想,一掌拍歪他湊過來的臉。

這一回,白錦沒有笑着避開,卻握住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

我望着白錦還在燦笑的臉,腦中卻思考此處人煙罕至,垂柳拂面……應該不會被旁人撞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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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嗯?」

「你不揍我?」

「你很欠打?」

「沒有。」

白錦笑嘻嘻的,握着那只我沒縮回的手,挑了處乾淨的石墩,一同坐下。

端陽剛過不久,一日比一日炎熱。難得午後還有幾絲涼風吹來,我跟白錦坐在湖邊,發現遠處翠綠荷葉間竟有一枝早開的粉荷,迎風而立。

靜默許久,白錦悠悠開口,「要是能一直跟你像這樣,牽着手、看荷花就好了。」

這種滄桑感嘆的語調真不像他。

我望着還相牽的手,輕輕晃了晃,瞧白錦沒有放開的意思乾脆随他去,随口開了話題。

「你到底哪裏學來的習慣?那麽愛跟人牽手?」

「因為我們沒有手嘛。」

白錦難得長記性,知道我聽到那個字會炸毛,沒有說出口。

「所以趁人形時過乾瘾?」

「可以這麽說。」白錦點頭,「不是有句話說,牽你的手,一起老什麽的?」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無奈糾正道。

「喔,侄子。外甥不好嗎?你們凡人那堆叔叔嬸嬸舅舅姑姑的稱謂,真麻煩。」

難得風和日麗心情好,我懶得跟他生氣,淡淡反問道:「不然你們都怎麽叫?」

白錦想了想,咧出一個笑,「叫名字,不然就随便叫。反正叫錯又不會天打雷劈。」

也對。這些妖精仙怪的确沒有凡人那麽多繁文缛節。說到天打雷劈我才想到,「你的天劫是怎麽回事?」

我只聽過凡人和精怪修練到一定程度會碰到天劫,下場不是得道升天就是灰飛煙滅,卻忘了眼前的嘶嘶也可能碰到。光想像天雷滾滾砸在他身上,我就一陣發寒。

「我姊姊說,天劫就是打打雷、閃閃電,躲在洞裏睡一晚就沒事了。」白錦聳聳肩,語畢還吹了個口哨以示輕蔑。「過後我就會變成青眼白龍,欸,還是真紅眼黑龍?總之就聽起來很厲害。」

「……你不是嘶嘶嗎?為什麽會變龍?」

「俗稱小龍嘛。小龍長大變大龍,聽起來很合理有沒有?」

合理你妹!喔,我又忘了白錦沒有妹妹。搞半天度劫之於他就跟吃飯睡覺差不多,把我的擔心還來啊混帳!

「嗚!小花你幹嘛踹我?喂!別走啊!」

我抛下讓人白操心的混蛋妖怪,撐傘悶頭一直走,一路走走走就走到衙門口。

正當我尋思以一介草民的身分去禀報毒粉條害人之事,官差會不會将我鞭數十,驅之別院時,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讓開讓開!」

「別擋路!小心官爺賞你兩板子!」

「我是跟鄉民進來看熱鬧的,只不過是往前站了一點,退後就是了。」

我看着被官差趕到一旁的無辜路人,再看看那左右各十人雙列排開的大陣仗。新任浙江布政司真是好大的官威。

「大家安靜!師爺要講話了!」

居然只是個師爺?

我和鄉民們被趕到距衙門口五步之遙,看着在重重護駕下戴綸巾搖羽扇,戽鬥下巴翹得半天高的師爺大搖大擺走出來。

總覺得那讨人厭的下巴很眼熟。我摸着下巴,一時想不起曾在哪見過。

「那下巴真讨厭。」

我聞聲回頭,準确說出我心聲的除了白錦那家夥,不作第二人想。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随人群擠到旁邊來,我連忙做了個手勢,讓他噤聲。

「咳嗯!各位午安,在下是新任浙江布政司,賈方賈大人的師爺。大人為了及時赴任救萬民於水火,焚膏繼晷日以繼夜,今早才趕到這裏,跋山涉水風塵仆仆。偏偏不巧在路途中染上風寒得卧床靜養防微杜漸,特地委托在下跟鄉親們打聲招呼見個面。」

周圍傳來細細碎碎的讨論聲。

之前常被我糾正成語的白錦聽得暈頭轉向,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他想炫耀他會很多成語嗎?」

「大概吧。」讀書人總愛咬文嚼字,但這師爺也太誇張,生怕別人以為他沒念過書似的。

「相信各位都知道,西湖畔不安穩,今日突然流傳起怪病,鬧得人心惶惶惴惴不安。大人得知此事後,馬不停蹄急如星火趕到西湖畔龍神廟為百姓燒香祈福,期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師爺說重點!」

「我奶奶的裹腳布都沒那麽長!」

「等你講完天都要黑啦!」

「李阿珠,我喜歡你!」

「我家竈上正在燒水,長話短說!」

一時間鄉民們的鼓噪聲四起,還有人趁亂告白。

「肅靜!」

「威──武──」

兩列衙役扯開嗓門,宛如此時正在公堂之上,不容放肆。

「咳咳!總之,宅心仁厚愛民如子的大人特地為此事向龍神求簽,龍神指示這怪病乃是因為端午龍舟賽太過無趣,讓他心有不甘心生不悅,所以假借粉條對信仰不誠的百姓略施薄懲曉以大義。」

「……意思是龍神賭輸了不爽,所以遷怒其他人?」

身為那日順利搶标奪冠,讓許多人贏得彩金還拿到好幾個紅包吃紅的禍首,白錦在那堆繞來繞去的成語中,找到問題症結。

但身為西湖畔住民,這等有辱龍神大人威名的話,我還是不敢出口,只能給出六字箴言:「不要問,很可怕。」

「龍神指示,要在三日內獻上符合條件的新娘,乘大紅花轎投入西湖嫁作龍神夫人,讓他倆共享魚水之歡巫山雲雨,西湖百姓的怪病便可迎刃而解,再度身強體壯阖家平安。」

搞半天是龍神大人空虛寂寞覺得湖底太冷,想藉機找個伴!

我突然想到一事,轉頭望向白錦:「你曾說你認識龍神,能拜托他跟西湖的這位說說情嗎?」

不管怎麽說,要個芳華正盛的青春少艾沉屍湖底跟龍神作伴,實在有些殘忍。

白錦搖頭,「我認識的那位複姓龍堂,跟西湖這邊姓敖的一家子剛好是死對頭。」

「……你這個沒用的嘶嘶。」明知是遷怒,我仍忍不住罵了一句。

「所以才說要等我天劫過後啊。」

我盤算着等白錦小龍變大龍再來處理這活人獻祭的可能,又想到龍神給出三日期限,只得垮下雙肩,繼續聽師爺的裹腳布還有多長。

戽鬥師爺從袖裏掏出一張小紙片,我的眼皮突然重重一跳,有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各位稍安勿躁莫急莫慌。龍神的選妻條件如簽詩所言:『程家有子初長成,養在傘行人皆知。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龍王側。』不知鄉親們可知這簽詩所指,究竟是哪戶千金小姐名門閨秀?」

姓程的姑娘,家裏賣傘……我尋思半天想不出符合人選,左右張望之際,卻發現除了白錦,原本在身邊跟我肩并肩、背靠背湊熱鬧的鄉民們,全都離我起碼一丈遠。

「看來,謎底已經揭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戽鬥師爺收起簽詩,朝我眯眼微笑。

「……不是這樣的吧?我是公、咳,我是男的耶!」我姓程,家裏也賣傘沒錯。但龍神不是要新娘嗎?我不新,也不是娘啊!

戽鬥師爺走下階梯,嘿嘿歹笑朝我走來。

「不管男新娘、女新娘,能讨龍神歡心的就是好新娘。你就別再垂死掙紮困獸之鬥,束手就擒乖乖就範吧!」

「這事一定有哪裏搞錯,簽詩借我看看。」

我朝師爺伸手索讨,卻被打了回票。

「不可質疑你的龍神大人。」師爺裝模作樣搖頭,「你能雀屏中選,乃是千載難逢獨一無二的好機會,普通人感激涕零喜極而泣都來不及,怎會推辭?」

師爺獰笑步步逼近,我只好惶恐步步後退。

「小花你們在玩什麽?我也要。」

要你的頭!原來這笨蛋以為我在玩什麽「大人不要!再過來民女就要叫了」的游戲嗎?

我沒時間朝笨嘶嘶解釋,直接抓着白錦的手朝他悄聲道:「我數一二三,我們就跑。」

「一、二、三!」

「木、頭、人。」戽鬥師爺難得長話短說,大手一揮就讓衙役們架住我。

「哼哼,論起這游戲,在下童年時可是百戰百勝所向無敵。」

我被四個衙役扛起,四人雙手雙腳各一邊像扛廟會神豬似的,還有第五個幫忙撐傘,一路把我扛進衙門裏。

我死命掙紮卻掙脫不開,事态緊急,只得扯嗓門求救:「白錦!救我!」

「喂!小花不想玩了,快放開他!」

白錦這時才發現事有蹊跷沖上前,卻被一道藍光擋在門外彈到地上。

周圍的鄉民再度圍攏,議論紛紛。

我望着又開始不信邪往門口撞去卻不斷被彈飛的白錦,開始後悔出口求援。

「白錦別撞了!你先回去!」

扛我的衙役不知為何進門後就停下腳步,讓我只能眼睜睜看白錦拚命想救我卻束手無策。

「別撞了!我不會有事的!」

「你騙人!你們快放開他!小花!」

「住手!你會受傷的!」

看起來好痛……

「聽見別人叫你『小花』,不知為何也讓我心有不甘心生不悅。當年的定情物在下還視若珍寶愛不釋手,怎麽一轉眼就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呢?」

我轉頭看向那個刺眼的下巴和讨厭的笑容,終於想起眼前的戽鬥師爺是何方神聖。

「……敖、子、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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