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十七
「認出來就好。不枉我大費周章勞師動衆。」
敖子謙湖綠色衣袖一揮,朱紅大門關閉,原本架住我的官差也瞬間消失,害我毫無預警被重重摔在地上。
我悶哼一聲,揉着隐隐作痛的臀坐起,連忙把被摔落一旁的保命傘撿起來。
「原來你也不是人?」
和白錦那妖怪相處久了,看到這類怪力亂神的舉止自然就往這方向想。畢竟眼前的敖子謙怎麽看都不像仙風道骨的修道人。
「我是龍神,家族世居西湖已千年。」敖子謙揚着戽鬥下巴得意回話,随即瞪大雙眼,「你用了『也』字?所以你明知那臭蛇的身分,還跟他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他才不臭。」至於後面那個什麽嘎嘎嗚啦啦的字我才沒聽到。
敖子謙氣得發抖直指我鼻尖,「你聞過?你你你、你居然還聞過他!寡廉鮮恥沒羞沒臊!」
「你又不是我爹管那麽多?」
懶得跟他多費唇舌,我背傘起身要走卻被他一個箭步擋住。
「我是你未婚夫!」敖子謙嚷着連我本人都不知道的事,随手變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成語字典。「這是你當年給我的定情信物。我不是說過:『我這輩子追定你了!海枯石爛至死不渝!』?」
原來這年頭訂親不用父母之命,也無須媒妁之言,大爺你說了算?
如果要找一個字形容我現在的心情,大概是「窘」;兩個字是「窘窘」;三個字就是「窘窘窘」。
「不信?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待我備壺好茶跟你細說從頭娓娓道來。」
敖子謙硬把我拉進花廳,變出瓜果點心還有一壺熱茶,邊剝橘子邊殷勤招待我坐下聽他話當年。
原來當年我嫌他書沒念好,雞婆借他一本備用的成語典後,他就以為那是我表達心意的定情物,将我視為訂親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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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因決定人生大事而過度欣喜的他夜不能眠,乾脆摸黑混進我家,想看看我的睡臉。沒想到他太興奮一時難以自制現出原形,把我驚醒又吓到離魂。
自知闖禍的敖子謙抛下我趕緊逃回家。敖家老爹一聽大事不妙,說什麽這下得罪高人恐怕無法善了,只好帶着一家老小連夜搬家逃命去。
敖子謙說,他直到長大後才得知我尚在人世。他費盡苦心央求他表哥設下賭局,詐賭将西湖龍神的職位贏來,就為能光明正大回西湖再見我一面。
「為了你,我運籌帷幄機關算盡啊!」約莫是想到當初的辛苦奮鬥,敖子謙鼻頭發紅雙眼微熱,「程小花,這輩子我非你不娶!」
有人深情至此,此時我似乎該擠出兩滴眼淚以示感動。可惜我耐着性子喝着難喝的茶,聽完這難聽的故事,只能勉強摳出兩粒眼屎。
「正好我也不想嫁。不對,我本來就誰都不嫁。你早點洗洗早點睡吧。」
「那你就等着幫西湖百姓收屍,當個千夫所指的害群之馬罪魁禍首!」
我不禁冷笑,「程荷充其量只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傘行小當家,數千人命的血債要算在我頭上,也太看得起我。」
「你只要眼一閉脖一縮,就能造福百姓解救蒼生,為何就是不肯妥協?」
「我這一生太多的妥協,到頭來連感情事都不能作主?」
敖子謙看着我,靜靜捏碎手上的橘子。「那臭蛇到底哪裏好?」
「他很好啊。除了食量大又貪吃、道行低妖術不靈、嗓門大不看氣氛、亂用成語講不聽、常常亂吃我豆腐、不僅不是人還是我最怕的那種妖怪……」我扳着手指越數越多,「嗯,這麽說來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看吧?就是只巧言令色一無可取的小妖。」
我望着敖子謙的雙眼,微笑以答:「但我就是喜歡他。」
……我說出來了救命啊我居然說出來了……我說我喜歡一條混帳嘶嘶還當着別人的面……哪裏有豆腐讓我一頭撞死不然拿困面線讓我自挂東南枝也可以啊啊啊!
我在心裏崩潰尖叫雙手抱頭繞西湖來回狂奔,外表還得強自鎮定,撐出笑容跟敖子謙對看。
「你就肯定我不會傷你?」
敖子謙又捏爆一顆橘子,而且氣得連招牌的成語連發都忘記用。
「沒有。但不管你做什麽,我的答案都不會變。」
「是嗎?那就拭目以待靜觀其變。」
敖子謙一揮手,兩名衙役憑空現身。
「先從手開始吧。聽說你在糖水攤跟那臭蛇互喂點心牽手散步,和樂融融你侬我侬?」
就說外頭眼線多,平安回家最好。這件事證人太多我無法否認,但要跟敖子謙一五一十報告又不甘心。我越想越不爽,乾脆扭頭來個相應不理。
「只要你點頭,随時都能喊停。我言出必行一諾千金。」
「哼。」
敖子謙朝衙役們使了個眼色,他們手上拿的東西似乎是名列屈打成招兵器譜第三名的兇器。
身為一個小奸小惡難免,殺人放火不敢的普通百姓,這種用棉繩串起五根木棍夾人手指的刑具,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而且馬上就要親身體驗。
敖子謙一聲令下,兩端繩頭被緩緩拉攏,光是棉繩與木棍用力摩擦的聲響就聽得我頭皮發麻。
木棍一點一點收緊,疼痛也一點一點加劇。十指連皮帶骨被夾緊、擠壓,像胸口也被巨石鎮壓連氣都喘不過來。從一開始的悶疼、劇痛、到像尖錐釘進腦門,眼前陣陣發黑……我仍死命咬住雙唇,不肯出聲。
流進眼睛的冷汗像将手上的鮮血也糊成一片。等痛到徹底失去知覺,這雙手就算廢了吧?萬一廢掉,以後白錦要牽該怎麽辦呢?
想起白錦,我好想微笑。但現在的我若露出笑容,一定扭曲難看得很吧?真希望那笨蛋可以一直沒心沒肺的笑着,那笑多好看啊……把我的心都騙走啦混蛋。
「想什麽?」
我已經看不清敖子謙的神情,硬要扯着嘴角擠出笑容,「想我家白錦。」
刑具似乎不再收緊。之所以說「似乎」,因為我已有些恍神,不太能分辨。敖子謙的聲音像從遠處傳來,有些飄渺。
「你知道這雙手再夾上半刻就廢了嗎?神仙難救藥石罔效。」
居然還能撐那麽久?我挺厲害的嘛。
心裏雖這麽想,但光要撐出笑容已費盡我全身氣力,只能聽音辨位望向敖子謙大概的所在位置。
「我問最後一次,你答不答應嫁給我?」
「下輩子……」我壞心眼的遲疑半晌,「都、別、想!」
「拖下去。」
我被那兩名假官差拖出花廳,确定敖子謙再也看不見我後,雙眼一閉昏死過去。
再睜眼,我醒在陌生的房間。
這裏既不是潮濕陰暗老鼠亂跑的牢房,也不是我那間有福祿壽镂空花板的卧房──這麽說來,床頭的福祿壽三仙也未善盡守護之責,不然我怎麽會三天兩頭遭罪不得安寧?算了,這回是我自己找死,怪不得人家。
「醒了嗎?」
白錦那張好看得要命的俊臉出現在我眼前,連聲音都溫柔悅耳得緊。該不是敖子謙那厮的幻術吧?
「你是誰?」
「白錦啊。白蛇的白、錦蛇的錦。小花你撞到頭忘記啦?」
會用這麽欠打的說法自報家門,必定、肯定、鐵板釘釘是白錦那嘶無誤。看在他終於出現讓我心情很好的份上,就裝作沒聽到那個字吧。
「你現在能走嗎?我想快離開這兒,這官衙好臭。」
「我試試……嗚!」
養成快二十年的習慣沒法說改就改,用手撐床想爬起來的下場就是痛到又跌回去,蜷着雙手哀嚎。
「你的手怎麽了?」
白錦拉過我的手要看,聽到哀號又停住,想碰又不敢碰,盯着腫脹變形鮮血淋漓像臘腸的手指,神色複雜。
不知為何,看到他的臉色後我的手似乎沒那麽疼了。
「不會治傷也無妨,沒有很痛。倒是你,要是我的手廢掉也不能嫌棄我。」
「……你是笨蛋嗎?」
白錦突然面無表情,冷淡模樣跟那個煙花樓總管好像。
他結出一個樣式複雜的手印,銀光閃過,我手上的十根臘腸随即恢複回原先不沾陽春水的筆直白皙。
瞧着終於恢複知覺的雙手,我左看右看相當滿意,還沒開口稱贊這難得有用的家夥就被狠狠抱住。
「小花你是笨蛋,大笨蛋!」
「……別哭嘛。我又沒死。」
欸,這臺詞似乎有些耳熟?
「閉嘴!笨蛋!你一定是說了或做了什麽惹那蠢師爺不開心,他才這樣欺負你對不對?」
「哪有。」
白錦用那雙淚光閃閃的大眼睛瞪着我,「別想騙我。」
唉,這種無關緊要的時候才變靈光做什麽?
我三言兩語把被用刑的過程講述一遍,當然略過那些會讓白錦得意到翹尾椎的深情告白。嗯,還挺深情的吧?我自己都被惡心到了。
前情提要完畢,我想到一處關鍵性轉折:「你怎麽進得來?」
「走後門啊。」白錦講得理直氣壯。
「你又認識何方神聖?」
「丁小雨。」
「誰?」聽起來不像神仙精怪,倒像小屁孩?
「奪标手阿丁的兒子,端陽那天跳出來說要代替他爹那個。」
喔,那個四歲小奶娃。
「他一時尿急撒在後門邊,誤打誤撞打破禁制,我就進來了。」
真是居家旅行殺人滅口的必備良藥啊。偉哉,童子尿。
「但你打破禁制敖子謙會不知道?」
「知道。」白錦點頭,「我一踏進後門,他就站在我眼前了。」
我急忙拉過白錦,扯扯他的手,又掀開他的衣擺想瞧瞧他的腳。用膝蓋想都知道敖子謙不會放過他。
「小花,你真急色。」白錦揪着衣領一臉嬌羞,「要摸,回去再給你慢慢摸嘛。」
「誰想摸你!」我氣炸,「他沒對你動手?不可能吧?」
「沒有。他只叫我準備五千白銀贖你回家。」
「就這樣?」
我瞪大眼不敢置信。哪有那麽便宜的事?當然五千白銀并不便宜,把我整個人賣掉都籌不到這數目,但……
「就這樣。」
「你哪來五千白銀?用鱗片變的?」敖子謙肯定不收吧。
「本山人自有妙計。」白錦怪腔怪調唱了一句,「總之我明日會拿贖金給他,但我現在就要帶你走。」
「他肯?」
總覺得這兩只有鱗片的東西在我昏迷時進行過什麽不可告人的交易。
「他敢不肯?」
白錦眯着眼,露出難得一見的陰狠。我只好當個俊傑就此打住,但關系到鄉民性命的問題還是得問。
「那他也肯把百姓的怪病治好,收回娶新娘的神谕?」
「當然。」白錦把棉被一掀,「小花你廢話好多,趕快回家啦!我快被臭味薰昏了。」
我用力朝周圍嗅了嗅,「哪來的臭味?」
我每天都有沐浴更衣,不可能是我吧?至於白錦……我揪過他的衣領深吸了一口氣,只有淡淡的青草香而已。
「龍的口水超臭!跟那蠢師爺講完話,我到現在還聞得到那怪味。別拖拖拉拉,快走啦!」
「好好好,你別扯。」
我接過白錦遞來的保命傘,還要忙着甩開他勾勾纏的手。才拍掉他的左手,右手又黏上來,不管怎麽拍怎麽甩,就是擺脫不了。
「給我牽,還是你想讓我打橫抱出去?」
「休想!」
真被打橫抱出去我還要不要做人?
「不然你親我一下,我才放心。」
我望着白錦閉眼嘟嘴湊過來的俊臉,一掌打歪。「你有沒有羞恥心啊?」
整日摟摟抱抱,不是要牽就是要親,成何體統?
「那跟一串心比起來哪個好吃?」
「嗯……一串心吧。不過要看串什麽,你應該會喜歡串雞肝的。」
「有串雞肝的?」白錦瞬間雙眼放光,「還有串什麽的?」
「雞腸、鴨胗、叉燒、香腸……想串什麽就串什麽。」
「我要吃!我要吃!在哪快帶我去!」
我就這樣再次被呼嚨過去,一手撐傘,一手被開心蹦跳讨着要吃的白錦牽出官衙。
後門僻靜行人罕至,走出小巷接到大街時,我忍不住回頭望去,只看見湖綠色袍角在門邊一閃而逝。
作家的話:
查了下
夾棍其實是夾腿的
夾手指的叫[拶指]
不想用生難字就帶過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