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十九

「人生就是不斷的放下,最傷感的是來不及好好道別。」──在某次醉酒後,阿爹拉着我的衣袖如此哭訴。

記得那年我才十一歲,不懂為什麽要一直放下,不能順手撿起來?年歲漸長後我才明白,原來那個阿爹放不下的包袱就是修仙修到一半就失蹤的爺爺。他這些年想方設法探聽,終於在前些日子探到爺爺曾在國境之南出現的消息。原本整理行囊即将動身,卻碰上怪病流傳打亂算盤。

在阿爹把我托孤、咳,把我托付給白錦隔日,他在我再三保證會好好照顧自己和傘行後,就迫不及待帶着青蔥,踏上尋親之旅。

看着渡船漸遠,成為水邊一抹黑點,我只能衷心期盼阿爹這次出行能了卻一樁心事,真正放下。

如今的傘行少了當家和管事不能再唱空城計,我趕緊收拾離情,撐着保命傘趕回去。

我領着傘行夥計照顧一屋子病患,一會兒這邊汪汪、一下子那邊咩咩,空檔還要招呼客人忙得暈頭轉向,再回神天已擦黑,好不容易終能打烊休息。

正要拴上大門時,門縫間卡進一只腳。正确來說是一只靴,一只我這陣子看到眼熟萬分,閉眼都能把上頭花紋描出來的黑緞長靴。

「再夾我的腳就斷啦!」

「你又沒有腳。」

話雖如此,我還是松開門板,把那個明知店家打烊還硬闖的不速之客迎進屋裏。

「現在看起來有嘛。」白錦抱着右腳金雞獨立一路跳進來,立定後還做了個挺有模有樣的亮相。

「左手低了。」

病患被安置在裏屋由紅椒照顧。我拉過板凳端起茶杯,放心在前堂指導起某條學人精的身段。

「小花你好冷淡喔。」白錦抱怨着,湊上前奪走我剛放在唇邊的茶杯,咕嘟咕嘟灌下,又拿過茶壺倒滿再灌光,「呼!你這是對恩人講話的态度嗎?」

「恩人?」我起身左顧右盼瞧了半天,「哪來的恩人?」

白錦睜着大眼指向自己,「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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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人?別變仇人就不錯了。那天在傘行門口偷親我的帳,我還沒跟你算。」

「我哪有偷親?」

「那不叫偷親叫什麽?」

白錦挺起胸膛,非常不服氣,「我頭頂明月,腳踏黃土,光明正大得很。哪有偷?」

「還頂嘴?」

「我只有親嘴,沒有頂嘴啦!」

「你!」

「我!」

「你你你、你很好!」可惡!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遇到聽不懂人話的嘶嘶更鬧心。

「你這麽誇我,我會害羞。」白錦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完又拿我的茶杯斟上第三杯。

懶得跟笨嘶嘶計較,我盯着他乾脆端起茶壺猛灌的樣子,發覺有異。「你怎麽渴成這樣?」

「龍神廟的仙草茶好甜,甜死我了。」

白錦皺眉,掀開壺蓋倒懸已被喝得精光的茶壺。

我朝裏屋喊了一聲,沒多久伶俐乖巧的紅椒就端着一壺涼茶出來又安靜退下。

我看白錦咕嘟咕嘟又灌下半壺的模樣,忍不住出聲:「喝慢點,小心嗆着。」

白錦用衣袖把嘴一抹,非常豪邁的放下茶壺,「啊──福氣啦!」

「……喝茶跟福氣有什麽關系?」

白錦無辜回望,「不知道。聽人說的。」

「你在哪聽到?」

「忘了。」

「算了。你說龍神廟的仙草茶是怎麽回事?」

我還以為喜歡仙草的只有土地公。

「龍神廟剛才在布施仙草茶,說生怪病的百姓喝了就能好。我猜你還不知道,特地裝一壺過來,還不感激恩人我?」

語畢,白錦随手一抓,變出一只大茶壺擺上桌。

我揭開壺蓋聞了聞,滿心疑惑。「為什麽是仙草茶?」

記得我上次被白錦的原形吓昏,煙花樓總管也說有問題吃仙草就對了。這仙草當真神效?

「說你傻你真傻。」白錦翹高下巴恥笑我,「你剛說那東西叫什麽?」

「仙草啊。」

「那不就結了?」

白錦兩手一攤,宣告拍板定案。

「……因為叫仙草,所以能治百病?」有沒有那麽瞎?

「差不多吧。你們凡人不是有一句話叫名什麽實的嗎?」

「名副其實?」

「欸,對。」

如果真的取名都符合事實,為什麽敖子謙一點都不謙遜有禮,反倒霸道跋扈惹人厭?說到敖子謙……

「那娶新娘的神谕呢?」

關在傘行裏忙了一整天,差點忘記這等大事。

「當然收回啦。」

「他怎麽說?」

白錦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團,「字太多,你自己看。」

我打開那團要是白錦沒說,肯定被撿起來直接仍進字紙簍的黃紙,掃了一遍。

「這紙哪來的?」

「公開亭撕的。」

「……沒人攔你?」官衙公告是你可以随便撕的嗎?

「沒有。」

我瞪着白錦,擺明不信。

他慢吞吞補了一句,「倒是我撕下時,大家都發出贊嘆聲。不過撕張紙,有必要那麽佩服嗎?」

我不知該不該向這條嘶嘶說明擅毀官府公告會有何等下場。估計那敖子謙也不會拿他怎樣,乾脆省下口水。

「這紙到底寫什麽?」

我捺着性子把那串羅哩八唆的公告念出來:「茲因龍神大人慈悲仁厚,不忍拆散天倫歡聚,娶親一事就此作罷。特賜仙草甘露救治衆生疾苦,有病治病沒病強身,當保阖家平安出入大吉。」

「……什麽意思?」白錦一臉茫然。

「不懂?那日在衙門前你就聽得懂?」

「我不想浪費我的聰明才智去懂那條有口臭的蠢龍在想什麽。」

「那就能浪費我的?」

「反正你有很多嘛。借我一點又沒關系。」

「剛才是誰擡着下巴笑我傻?」

一樣是翹下巴的嚣張模樣,白錦看起來硬是順眼許多。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句非常肉麻的俗語,連忙撫了撫冒出雞皮疙瘩的手臂。

白錦認真糾結,埋頭苦思。「嗯,是誰呢?」

程家少爺我大人有大量,不跟裝傻的小嘶嘶計較。「簡單說,因為龍神很善良,所以娶親這事不作數,還賜仙草茶給百姓治病。」

「明明全是他搞的亂子,還講得很偉大的樣子。」白錦撇頭,不屑之。

「同感。但他是龍神他說了算。不管怎樣,這亂七八糟的鳥事算是告一段落……不,還有一件。」

「嗯?」

「你說敖子謙要求五千白銀,怎麽辦?」

「哼哼,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會知道?」

我生平最讨厭這種自恃身分的說法,冷瞪白錦一眼。

「欸,你這時要滿腔崇拜如江水滔滔不絕般大喊一聲:『喔!原來是如來佛祖玉皇大帝觀音菩薩指定西方取經特派使者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啊!』」

「……你姓孫?」

「不是。」

「是猴子?」

「也不是。」

「那冒名頂替什麽?這就叫名不副實!」

「我只是看戲時覺得這樣很威風,想講一次看看嘛。」

白錦鼓着腮幫子嘟嘟哝哝,像個想偷拿桌上雞腿被大人打手的小孩,一臉委屈。

「那也講過了。重點?」

「我早把五千兩交過去了。」

「你有五千兩?」

「沒有。但庫房有。」

「哪裏的庫房?」

「浙江布政司的庫房。」

「……你是說,你盜了庫銀當贖金再交回去?」

「嘿嘿!所謂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很聰明吧?」

我忍不住一掌拍歪白錦的頭。「聰明你個大頭!」

「我的頭哪有大?」白錦摸着被打疼的後腦勺,「難道是『雞毛出在雞身上』?還是『鴨毛出在鴨身上』?聽起來都對啊……」

「不對的是你!」我炸毛,抓住白錦的衣領猛搖猛晃,「你這笨嘶嘶傻嘶嘶!沒錢交贖金還可以死皮賴臉,反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這下盜了官銀,輕則入獄,弄個不好把你砍頭剝皮泡藥酒喝都可以啊!笨蛋!」

「小花你冷靜聽我說。」

「我很冷靜!」

「你這樣哪叫冷靜?」

「我冷靜起來就是這樣!唔、呃嗯……」

「……冷靜點了?」

要不是被吻得喘不過氣又被緊緊抱在懷裏動彈不得,我一定右腳踹飛這條笨嘶嘶,拎回來再用左腳踹飛第二遍!

「先聽我說嘛。小花?」

「有、話、快、說!」

「小花,我是妖怪。」

「我知道。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而且這件事我第一天認識你時就知道了。

「嗯,你知道,那蠢龍也知道。」白錦換了個姿勢,把我攬進他懷裏,乖乖坐好。「會在乎金銀財寶的,只有你們凡人。對我們來說,那些只是發亮的小石頭。」

「難道他吃飽撐着欺負你?就算真是這樣,他現在的名義是浙江布政司的師爺,你也得聽他的。你姊姊不是說過,在人間生活就得照人間的規矩?」

我企圖搬出白錦最敬愛的姊姊說之以理。

「對。原來我說過的話你都記着,我真感動。」說完白錦又親了我一口。

「我在跟你說正經事!」

「我也很正經啊。小花,你有沒有想過,那蠢龍為什麽會放你回家?」

「不是因為你跟他有不可告人的暗盤嗎?」

「嗯……也對啦。但我的意思是,他都願意放你回家,根本不會在乎那點小錢。他只想刁難我,順便挑撥離間而已。」

「有什麽好挑撥的?」

白錦望着我,笑而不語。

……是了,暴跳如雷的我不就一腳踏進敖子謙的陷阱了嗎?

身為凡人的我肯定會為五千兩天價急得團團轉。就算沒有自己送上門找他理論殺價,也會跟白錦因為籌錢這碼子事意見相左,甚至争執口角……就像方才。

讓我們鬧得不愉快,他就很痛快。

「你說的對,是我太傻太天真。」

壓根忘了他們一條大龍、一條小龍,根本不受人間律法倫常約束。

「沒關系,你再傻我都喜歡。謝謝你那麽擔心我。」

「不稀罕。」

我怎麽會笨到忘記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瞎操那麽多無所謂的心?這件事從頭到腳底板就是出鬧劇。那日糊裏糊塗被擡進官衙又被領出來後,根本無需再理會跟敖子謙那混蛋有關的一切。管他神谕還贖金,通通都該跟端午節粽子一起沉進西湖底喂魚!

白錦将額抵上我的額頭,「姊姊說的沒錯,你真是個好人。」

「你姊姊認識我?」

「嗯……算是吧。」

白錦淡淡一笑。

那時的我沒有追問,難得主動把唇貼上、抱緊白錦,希望能給他些許溫暖──因為那個笑看起來太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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