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二十

吻後的片刻沉默比十指被夾還折磨人,幸好白錦的肚子适時傳出饑腸辘辘的腹鳴聲。

「……你還沒吃飯吧?」

不等白錦開口,我拎着他往飯廳走。熱騰騰的晚膳已備好,紅椒正候在一旁。

讓紅椒下去休息後,我拉過椅子,跟白錦一人坐一邊準備開動。

小桌上擺着四菜一湯,龍井蝦仁、東坡肉、蜜汁火方、油悶鮮筍和一大碗宋嫂魚羹──原先我自己絕對吃不完的份量,現在多了白錦剛剛好。

忙了整天又熱又累,毫無胃口的我勉強喝完那碗魚羹就放下瓷碗,乾脆看起白錦吃飯來。

不管幾次,看白錦進食永遠是件新奇事。看他咻咻咻掃光碗中的白米飯,嘩嘩嘩将盤中的蝦仁和嫩筍倒進嘴裏,再啪啪啪将東坡肉和火方連用筷子絞成小塊都不用就直接吃下肚,最後咚咚咚乾掉他那碗宋嫂魚羹,全程只能用快、狠、準來形容。

而在如此風卷殘雲電光石火的瞬間,他居然還記得各留一口菜給我,我怎能不感激涕零?

「你不吃嗎?」白錦雙眼放青光盯着盤裏屬於我的菜肴。

我乾脆把桌上四盤菜連同沒動過的白飯一并堆到白錦跟前。

「你吃。不夠再叫廚房做。」

「小花你最好了!」

白錦的歡呼聲有些含糊不清,因為他正忙着扒飯。

孫子兵法有雲:「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我逮着機會問了一個心心念念的問題。

「你到底跟敖子謙做了什麽交易?」

怪就怪我太低估白錦的吃飯速度,他剛好吃飽喝足放下碗筷,只差沒有伸舌舔盤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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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吃嗎?」

我盯着白錦不知道打哪變出來一碟金黃油亮的馬蹄酥,搖頭拒絕,沒讓他轉移目标得逞。

白錦将那六塊金條似的馬蹄酥依序扔到空中,再相準時機一條一口接得天衣無縫。

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他見我還瞪着他瞧,只得松口。

「我告訴他,若他不放你走,我就把他的龍角鋸下拿去磨龍角散。」

「磨來幹嘛?」

「賣錢啊。據說治咳嗽很有效。」

「你連珠豔都打不過,有辦法把龍神抓來拆角磨散?」要說夢話也得先蓋被啊。

「那只朱厭是上古妖魔不能比。」白錦撇撇嘴,舔去嘴角的酥皮碎屑,「我可是深藏不露的五百歲妖怪,萬一認真起來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呀!」

「……難道敖子謙會怕?」

「是啊。」白錦點頭,有些複雜的看了我一眼,「他怕你。」

「我?我這凡人根本被你們一神一妖耍得團團轉,誰會怕我?」

「他怕你恨他。」

白錦的話聲很輕,我卻聽得很清。

「……那家夥還沒壞到骨子裏,勉強還有點神格。」白錦癟着嘴,一臉別扭,「但他性格不好、腦子不好還有口臭,你不可以喜歡他喔!」

看着白錦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努力忍笑,「所以你才死活不願告訴我真相?」

「因為……」

白錦不知又從哪變出一籠白白胖胖的水晶油包,留下一顆後,用一種氣吞山河的架式全倒進嘴裏,用力大嚼特嚼。

我拿過那顆特意留給我的甜包,慢條斯理邊剝邊吃,調侃起困窘的某妖,「因為什麽?」

「因為這樣顯得我很不厲害啊……」

白錦的音量越來越小,最後跟那籠甜包一樣徹底消失。

我還是沒忍住,不争氣笑出聲,「噗、哈哈哈……」

這嘶嘶、這嘶嘶怎會那麽傻那麽可愛呢?

「笑笑笑!臭小花,等我度劫後,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請問五百歲的妖怪大人,您何時要度劫?」

「據說是麟鳳龜龍,四靈彙聚之日。」

「那是何時?」

目前我只知道敖子謙是龍,剩下三只該去哪裏湊?

白錦把肩一聳,「時候到了就知道。」

這不是廢話嗎?但既然他自個兒都不煩惱,我這幫不上忙的凡人何必再瞎操心窮緊張乾着急?

我不認為敖子謙會就此死心,畢竟他說過他的字典裏沒有「放棄」,事隔多年也不知缺的那一頁找到沒有。但終日提心吊膽也不是辦法,日子還是得過,生意還是要做。

傘行收容的病患在喝過龍神廟甜死人不償命的仙草茶後,陸續痊愈。其中幾位甚至一口氣買了十幾把綢傘以謝收留之恩。而我爹的尋親之旅還持續着,隔三差五寫家書報平安順道抱怨爺爺神龍見首不見尾,讓他追得很辛苦。

日子過得還算平順,天候依舊很熱。轉眼便是七夕。

這一日,歡慶氣氛熱鬧非凡,入夜後的南大街更是人山人海,幾乎都沖着煙花樓一年一度的煙花大會而來。據說今年規模格外盛大,平常散盡千金也難見上一面的頭牌珠豔還特別準備歌舞獻藝,噱頭十足。

原本約好一起去看煙火,白錦卻臨時變卦說另有要事,随後就到。既然被人潮卡在路上進退不得,我只好摸摸鼻子,跟着看熱鬧的鄉民一路擠到煙花樓前。

熙來攘往的樓前架起雙層高臺,高的那層蹲着好幾個煙火師傅在準備,低的那層安置樂班,此時正在調音試奏。整座舞臺張燈結彩五光十色,比起上元燈會毫不遜色。

開場的「東風夜放」如閃電如流星,一記劃過西湖夜空炸開絢爛光華,成千上萬的白光乍現,宛如千樹銀花一夜開。

鄉民們忙着驚呼贊嘆,張大的嘴還沒阖上,第二記「吹落星雨」接着燃放。數十枚小型煙火掐準時機同時沖上天幕,在齊高處綻放再搖曳金黃尾芒紛紛落下,宛若光雨。

高臺上的絲竹聲悠悠響起,一名伶人襯着<青玉案>旋律翩然現身。

她的眼尾點着豔紅胭脂,臉罩薄紗,銀緞舞衣搭配各式白銀鈴當、鎖片,舉手投足清脆悅耳動人心弦。

有人誤以為她就是從不亮相的煙花樓頭牌珠豔,但我一望即知,這人沒有珠豔特有的妖嬈瘋癫。但她眉目含情,身段柔軟,随着旋律扭起腰來格外勾人。我想起煙花樓整座樓都是公的,眼前這尊應該也不例外。或許是新加入的新人吧?

一曲舞罷,空中施放名為「鳳簫聲動」的花火,再度引起鄉民驚嘆。以宛如鳳羽五彩絢爛的煙花為背景,再出場的舞伶便是我見過的熟面孔。

細腰豐臀婀娜多姿的碧璧穿着貼身湖水綠的輕紗舞衣,甫出場就引起現場男性一陣抽氣聲──其中不乏猛吸口水和被女伴揪耳求饒的聲響。

看着碧璧波濤洶湧呼之欲出的胸前風光,我認真思考起這要塞幾顆大饅頭才撐得起來?

「哎呀,你看那人真不害臊!猛盯着姑娘家胸前瞧!」

「就是說啊!那直勾勾的模樣根本是急色鬼!」

「欸,你說那急色鬼怎麽看起來好眼熟?」

「這麽一說,似乎在哪見過……」

為了怕「程記傘行少東是個急色鬼」的傳言明日傳遍西湖,我只得舉袖遮面,快步走遠。

人走得遠了,心好像也遠了。天上的煙花正燦爛,臺上的樂舞正歡快,但我越看越覺得沒滋味。

這是我頭一回選在七夕夜出門人擠人賞煙花,按理說能看到這等陣仗的花火表演可是千金難買的好機會,我應該既興奮又期待又快樂又幸福……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公子,一個人嗎?」

「不然是一只鬼嗎?」我翻着白眼停步回頭,眼前的白衣舞伶卻不是我以為的白錦。

白衣舞伶嘻嘻笑着,「驚異嗎?震撼嗎?被我如斯俊美的舞姿迷惑了嗎?」

但如此欠打的說話方式翻遍整座西湖也找不到第二個、咳,第二條。

我瞪着戴面紗裝神秘的白錦,「你沒事男扮女裝上臺跳舞做什麽?」

就說那舞伶的樣子看起來很眼熟吧。嗯,我應該有說過吧?

「還不是那烏骨雞害的。」

原來白錦的「要事」就是答應煙花樓主要跳開場舞助興。之所以瞞着我是怕我笑話他。

「既然如此,怎麽不換過裝再來?」要瞞就該瞞到底啊。

「因為我看你越走越遠,以為你要回家了嘛。」

若不是白錦提起我還沒注意到,不知不覺我已走離人聲鼎沸的煙花樓,來到今晚人煙罕至的西湖畔。

「晚點珠豔會在一樓天井跳舞,你不看嗎?」

「不是煙花樓大戶才能進去?」

「總管說我們直接走後門進去就行了。不然你以為我幹嘛犧牲色相上臺,還穿着這一身追出來?」

「敢情還要謝謝您犧牲小我,完成大我?」

「好說好說……啊!『衆裏尋他』開始放了!放完就輪珠豔跳舞,再不走就來不及啦!」

我就這麽被白錦抓着手一路朝煙花樓奔去,去看我其實沒什麽興趣的歌舞。

大男人跳舞有什麽好看的?況且珠豔根本不是人──原本這麽想的我,在看完那首<霓裳羽衣曲>後徹底改觀,決定收回前言。

珠豔真不虧頭牌之名,除了性子瘋癫了點,歌唱得好,舞也跳得極美。一身火紅薄紗舞衣與叮當配飾随着舞曲不斷旋轉,再加上那把差點沒讓我賠掉性命的特制牡丹花傘伴舞,表演在落英缤紛中結束,襯着從天井口望去的滿天花火,美不勝收。

煙花會即将進入尾聲,我往樓上瞧去卻沒看到樓主。

「白錦,你有看到樓主嗎?」

「不是挂在欄杆上喝悶酒嗎?」

我順着白錦所指的方向指去,卻只見欄杆不見人。

「啊,我忘了凡人看不到。」

白錦捂着嘴,但看他的表情倒不怎麽心虛。

「他心情不好?」

「大概是被戳到傷心處吧。」

白錦這時才告訴我,這首歌是珠豔特地要獻給樓主的曲子。

我仔細回想方才的唱詞,那句「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側。」的歌詞纏綿凄切,與歡騰旋律形成反差,像一口陳高,爽快辣勁後是淹上眼眶的熱意。

看着眼前的白錦,我想我明白樓主的心情。

──如果不是遇見他,我也會有這種人海飄零的惆悵寂寞吧?

「小花你幹嘛那麽關心烏骨雞?我會吃醋喔!」

白錦撇嘴,想來是還在惦記被迫男扮女裝的仇。我笑着沒有再出聲。

前方人群突然一陣騷動,原來是總管大人現身了。

「最後一枚『燈火闌珊』即将施放,請大家盡情欣賞。我謹代表煙花樓上下,願有情人終成眷屬,祝各位七夕佳節愉快。」

在樓內的如雷掌聲中,我跟總管大人隔着重重人牆點頭致意。

我拉着白錦,打算趁煙花尚未施放提前離場,不然等到散場又要摩肩擦踵一次。這天氣實在太熱,不管滋味還是氣味都讓人受不了。

好不容易擠出人群,我跟白錦都大大喘了一口氣。

白錦一把扯下面紗,揮着衣袖扇風,我盯着他的臉噗哧一笑。

「你!你怎麽塗成這樣子?哈哈哈哈……」

揭下面紗,我眼前出現一個畫着火紅眼影、臘腸紅嘴,左頰寫一個王字,右頰寫一個八字的錦衣少年。

白錦伸手往臉上抹去,看着滿手紅豔豔的胭脂,頓時暴跳。「那只混蛋烏骨雞!」

據說白錦這身行頭全是樓主親手打理,他嫌樓主動作太慢費時太久還不小心睡着。被人搖醒後就罩着面紗被推上臺跳舞,壓根不知道被畫成什麽模樣。

我笑得差點直不起腰,抖着手掏出汗巾遞去。

「我自己看不到啦!」

白錦難得炸毛,我只好邊笑邊抖,邊跟他臉上的胭脂奮戰。不知道這口脂調進什麽顏料,我用力擦了幾次都沒法弄乾淨。

「你就不能自己施個法?」

白錦被我提醒才猛然想起,打了幾個響指又一臉挫敗。

「不行。那黑心烏骨雞在顏料裏下了咒,我解不開。」

我壞心笑着,「算啦。反正這樣也別有風情。」

白錦朝我勾勾手指,「小花。」

「怎麽?」

我不疑有他,微微傾身湊近,卻被按住脖子吻個正着。

一吻終結,白錦點頭,笑得滿意。「嗯,是挺有風情的。」

不用想也知道他把口脂沾到我唇上了。這混帳嘶嘶就是見不得別人得意!

我瞪向白錦正要開罵,最後一枚煙花恰巧升空。

「小花,我……你……」

劈哩啪啦的花火聲遮蔽掉一切,我只能扯着嗓子吼回去。

「你說什麽?風聲太大我聽不清楚!」

白錦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笑着,在那枚「燈火闌珊」的煙花下,輕輕吻了我。

作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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