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二十二
隐隐約約的鳴轟響鑽入耳中,我想埋進枕下躲開卻怎麽都找不到枕頭。一氣之下睜眼起身,卻牽動痛處慘叫一聲。
「噢嗚!」
我扳着不斷抽疼,不知道是否已瘀青的後頸,想起現在不是悠哉睡覺的好時機。可惡的禿頭和尚,下手完全不知輕重!
此處是一間陌生石室,徒然四壁環堵蕭然,只有牆上挂着一塊匾額。
我從冰冷的石板地上爬起,将上頭那龍飛鳳舞的三個金漆字看了再看,金山寺?距西湖百裏之外的那個鎮江金山寺?不是吧?金山寺不是只關負心漢許仙?我又沒有對誰始亂終棄。
嗡嗡響聲突然清晰起來,我循聲在室內找了一圈,發現聲音是從匾額下傳出。我側耳靠近聽了半晌,果然沒錯。
幸好我爹将我生得手長腳長,踮着腳尖勉強能構到匾額,使力将匾額揭下後,發現背後藏着一扇木窗。
臭和尚的掩蓋功夫也做得太差勁了吧?
推開窗,外頭仍是我看慣的西湖山水,但此時卻交錯變換着紅橙黃綠各色光影,一會兒暗無天日、一下子晴空萬裏,只差沒有天雨粟、鬼夜哭,但這驚心動魄的異象只怕比起倉颉造字還讓人驚恐。
西湖上空盤旋兩派勢力。一尾青龍把西湖水像卷棉花糖似卷上天,旁邊有個疑似玄歸的僧侶正念念有詞。在他的加持下,那團湖水散發萬丈光芒,像一只長滿尖刺的巨輪以毀天滅地之勢朝另一方砸去!
對向是一條朝對方嘶嘶吐舌的大白蛇,一個漂亮的扭腰及時避過,卻因為身體太長仍被少許水花潑及,銀光閃閃的鱗片瞬時焦黑,冒出濃濃白煙。
看着它在空中不斷痛苦翻滾,我不禁大喊:「白錦!」
天候仍是風起雲湧詭谲多變,白錦卻像聽到呼喊轉向我這邊。偏偏那尾下巴特長的青龍逮着機會,趁白錦轉身之際,大嘴一張朝他吐出整片桃紅煙霧。
煙霧随風飄散,湖裏荷花與岸邊垂柳全部枯萎凋零,所到之處草木皆亡,牲畜暴斃,鄉民奔逃。
難道那青龍就是敖子謙的本體,而他吐出的毒氣是傳說中的桃花瘴?
「白錦!那煙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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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錦早在我出聲提醒前察覺異狀,早一步擺動身軀退到遠處。
「小花!你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先顧好你自己!」
「你等我!等我把蠢龍和烏龜解決就去救你!」
烏龜?莫非那禿驢是烏龜精?
「你別分心!認真點!」
「我對你一直都很認真啊!」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笨嘶嘶!
烏龜玄歸趁我倆隔空喊話時運氣念咒,空無一物的雙手突然爆出光芒,大吼一聲将那團不斷旋轉宛若掌中旋風的光團包裹在雙掌中,從腰間的位置朝白錦打去:「卡咩哈咩哈!」
沒心思理會那句聽起來怪裏怪氣的梵文或其他異邦文,我攀在窗框上大喊:「白錦小心!」
像是早有萬全準備,白錦不躲不閃,用一種詭異的節奏扭動起腰肢。
我不明白這是哪種招式,卻覺得好像看到三個、五個、還是七個白錦同時在空中扭過來又扭過去。
我揉眼想看個仔細,卻聽到白錦大吼一聲:「樓蘭舞踏鞭!」
一個白錦突然化作成千上萬個,像一條舞得密不透風、雨潑不進的長鞭,将那團旋風徹底鞭碎,還不斷縮小範圍朝玄歸迫去。
「看我殺了你這孽畜解救蒼生!」
「殺了一個我,還有千千萬萬個我!」
原本扭動姿态一模一樣的衆多身影一瞬分散,從各種不可思議的方向亮着尖牙朝玄歸咬去。
「看我的,碧而泉!」
關鍵時刻,一旁的敖子謙出手相助,再度施法卷起大半西湖水,形成數十道水泉朝白錦砸去。
「歐疏丹!」白錦吐出一顆綠色寶珠,眨眼便将漫天大水吸得一乾二淨半滴不剩。
「……你居然有姑逢山神獸的寶珠?」敖子謙像是被吓掉下巴,萬分錯愕。
「因為我比你香,比你有人緣啊。臭嘴龍神。」毒舌攻擊完畢後,白錦趁勝追擊。「還有一招也是人家教的。天馬流星!」
燦爛火焰從白錦嘴中噴發出,如流星劃出耀眼軌跡,化做一只張揚火焰雙翼的天馬朝敖子謙狂奔而去。
「可別忘記貧僧!」
玄歸施法架出結界,擋下白錦的攻擊順道保護在發楞的敖子謙。
「才不會忘記你呢!臭烏龜!」白錦突然直立起彎曲盤繞的身軀,「丈八蛇矛!」
攻勢在大吼時已發動,白錦将細長身軀化做一柄沖鋒陷陣的銀亮長矛,以千鈞之勢直指敵手命門!
「青龍衍月!」
敖子謙與玄歸聯手,擺尾将掃上天的湖水幻化做無數銀盤滿月,映出萬千幻象藏身其中。
「哈哈哈!你能找出我在哪裏嗎?」
「哈哈哈!你能找出我在哪裏嗎?」
「哈哈哈!你能找出我在哪裏嗎?」
一句句回音伴随一道道殘影,忽然在東忽又在西,手法跟方才白錦使出的招術極為相似。看來敖子謙的字典裏不只沒有「放棄」,還少了「創新」。
「傻子才跟你慢慢找!」
白錦将自己層層纏繞起來,紅舌吐納的嘶嘶聲像某種奇異咒語。
呼嘯暴風随咒文卷起濃重雲朵遮蔽日光,天地一瞬暗沒。
一朵朵火焰蓮花騰空綻放,環繞白錦周身,妖異舞動的蓮焰襯得銀白麟片分外耀眼,更照亮那雙搖曳豔紅眼影的大眼。
遠方的白錦突地轉頭看向我,而我被那火光燦然的眼神看得一時失語。
「好好欣賞我自創的招數吧。」
雖然是嘶嘶的原形,我卻彷佛看見少年白錦得意洋洋的笑容。
眨眼間,怒放紅蓮化作破風箭矢離弦疾射,鋪天蓋地扼殺所有生路!
「紅、蓮、的、油、鴨!」
……我差點從窗邊摔下來。
焰火如萬箭齊發直沖敵方,合該是驚心動魄的招式,怎麽會取這種應該再叫一斤白乾配着下酒的菜名?難道下一招叫「黃泉的燒雞」?
雖然懷疑自己聽錯,但這的确是白錦那吃貨的風格,我只好扳住窗框繼續看下去。
不知是這招太過威猛還是跟我一樣對命名傻眼,玄歸慢了半拍閃避,袈裟被燒掉一角正忙着念咒滅火;而志得意滿以為這招無人可破的敖子謙則被火焰燒掉半邊龍須,沖進湖裏降溫。
我樂得想鼓掌叫好,卻發現那些沒擊中敵方的火焰箭全落到地面,延燒山林草木村鎮街市,頓時哀鴻遍野。
「白錦!滅火啊!湖畔燒起來了!」
白錦歪着頭看我,在空中不斷打轉繞圈,看樣子似乎不知該如何撲滅火勢。
這下該怎麽辦?
身為西湖龍神的敖子謙終於派上用場,他沖出湖面施法招換雨雲,但他嘴邊的火焰卻沒完全熄滅,邊念咒邊哀號。就算外行凡人如我,也看得出他把咒文念得颠三倒四翻來覆去。
我心急如焚趴在窗邊等待,總算看見雨雲緩緩聚集,下起大雨。地上雖還有星星點點的殘焰,但火勢總算被控制住了。
我松了一口氣,雙手跟着一松就滑下牆去。
伸展扳窗框扳得酸疼的雙手,我又按按略顯僵硬的頸子,順道蹬蹬也踮得有些累的雙腿。看來大勢已定,待會兒白錦就能來救我了。
我聽着窗外傳來狂風呼嘯暴雨肆虐的聲響閉目養神,聽着聽着開始覺得不對。
為何風雨聲中仍夾雜人們的呼救哭喊,還帶上家畜哀鳴甚至越來越大聲?這場為了滅火的雨不用下那麽久吧?
我趕緊趴上小窗去看,吓了一跳。
大雨一直一直下,才片刻功夫已形成洪水沖破堤防,淹沒屋舍農田,只剩屋瓦還依稀可見。有老人家爬到屋頂上直呼救命,婦人抱着豬仔在水裏載浮載沉,哭爹喊娘的孩童緊緊抓着樹枝,眼看就要被大水沖走……
引起水患一發不可收拾的敖子謙還在天邊念咒,包圍他的青光忽明忽滅,卻不見雨勢有絲毫減緩。
束手無策的白錦用了最笨的法子,張嘴大口大口喝起水來。我看着他纖長的身軀因為持續灌水幾乎要被脹破,天上的雨依然在下,地上的水也沒有減少,甚至漸漸淹到半座金山寺那麽高。
在此危急關頭,口口聲聲說要解救蒼生的玄歸和尚卻袖手旁觀,利用暴雨掩護悄悄來到白錦身後。
「白錦!小心禿驢!」
埋頭猛喝水的白錦沒聽到我的示警,玄歸卻聽到了。他陰陰瞪了我一眼,從袖中掏出一只龜殼朝白錦丢去。
巴掌大的龜殼在離手後越變越大越變越大,徹頭徹尾罩住白錦,化作一團光芒飛向雷峰塔,消失在我眼前。
「白錦!白錦!白錦……」
雨還在下、水還在漲、白錦被抓、龍神兩光……唯一能救西湖百姓的和尚卻招來一朵烏雲,眼看就要揚長而去。而我,除了被關在寺頂雞貓子喊叫之外,能怎麽辦?
我爬下窗去找那塊匾額,翻來覆去找不出任何破綻或玄機。向來随身的保命傘不在身邊,身為一介凡人毫無法力可言,甚至連游水都不會,無用如我該如何阻止這場禍水?禍水……啊!禍水!
我翻找裏衣內袋,終於在一堆零碎物件裏找到當初煙花樓總管給的黑紗袋。多虧當初貪小便宜幫白錦收下來,更多虧我一直忘記給他,他也沒向我讨。
我解開編造繁複的繩結,急得一股腦倒出裏頭的所有東西。
袋裏只有十幾顆米粒大小的彩色石礫。
我大失所望。以為會是錦囊妙計或救命煙花之類的東西。這十幾顆小石礫,就算要說是女娲補天留下的靈石也太小顆,何況連張使用說明都沒有,要人怎麽「治禍水」?難道真是拿來對付紅顏禍水的嗎?
我就着昏暗天光用力眯眼,想看清紗袋上有沒有其他線索,在快眯成鬥雞眼時終於看到底部用黑絲線繡了極小的四個字:伯雍種玉。
難怪白錦讨厭那些神仙!有心救人還神秘兮兮故弄玄虛。
幸好我對<搜神記>之類的神怪逸事一向有興趣,凡人遇仙人贈石,種在田裏長出美玉這等怪力亂神的故事,我當初看得津津有味──也就是說,這些石頭是種子?既是種子,就需要吸收水分才能成長吧?
事态緊急,容不得我再猶豫。眼下也只能相信總管大人神機妙算洞燭機先。
我留下幾顆收回袋裏以防萬一,剩下的全緊緊握在掌心,再度攀上窗口。好在木窗雖窄,尚能容我一人通過。
玉皇大帝如來佛祖觀音菩薩啊……我将目前能想到的滿天神佛都拜托過一遍,然後将掌中的小石礫全往窗外灑去。
石礫被雨打風吹後綻出五顏六色的光芒,迅速在牆面開枝散葉開花結果,從點連成線結成網,像一座由奇花異草編造的藤蔓長梯從窗沿直抵地面,突破洪水阻擾在地上紮根恣意生長開來。
「感謝玉皇大帝如來佛祖觀音菩薩……還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總管大人!」
我歡呼一聲,趕緊抓住藤梯逃出金山寺,卻忘記這些嬌嫩纖細的花草可能無法承受我這堂堂五尺男兒的重量。
我看着窗沿的草藤越裂越明顯,咬牙加速往下爬,但這座金山寺壓根不是我以為的那座鎮江金山寺。之前被囚在寺頂時看不清有多高,如今攀在外牆被風吹雨淋爬了許久,卻怎樣都看不到地面。再加上那間一扇門也沒有的石室,難道這也是玄歸那烏龜的法術?
「臭烏龜、死烏龜、我到底哪裏招惹到你?可惡!」
我越急就越氣,越氣就越大力,眼看窗口草藤發出凄厲斷裂聲,我一個脫力就摔了下去。
反正下面都是水不會太痛。我聽着呼嘯而過的風聲安慰自己,索性閉眼就死。
等了半晌,卻沒等到預期的落水聲或撞上屋瓦殘骸的劇痛。
「程荷,把眼睛睜開。」
陌生的低沉嗓音傳來,我依言睜眼,發現沒淹死也沒摔死的我正躺在一名黃衣漢子的懷裏,而他身邊還有一頭……黑麒麟?
「您是……?」
我掙紮要起身卻一個失重不穩,還好被他眼明手快又抓回懷裏。這時才看清,我們居然淩空浮在西湖上!
「傻孩子叫什麽您?要叫爺爺。」
「爺爺?」
這看似爽朗的黃衣漢子怎麽算頂多才三十來歲,就連叫爹爹都嫌不夠老,又怎麽會是我那修仙失蹤多年的爺爺?
「哈哈哈!真乖、真乖。」
漢子笑開懷,亮出兩顆若隐若現的虎牙,連微眯的雙眼都是淺黃的琥珀色。
「景露你瞧,我孫子都長那麽大啦。」
被叫作景露的黑麒麟似乎聽得懂人話,冷冷瞥了我一眼,擡高蹄子從鼻孔噴氣──标準的趾高氣昂。
我想起被抓走的白錦和下個沒停的雨,硬着頭皮打斷他們,「能不能拜托你們──」
轟!一記紫雷劈下,正中雷峰塔。轟炸雙耳的巨響還沒結束,霹靂滾着金光接二連三報到,像從天而降的萬鈞重拳沉沉轟往同一處。
不知何時,狂風暴雨已平息,碧空如洗的青淺天際只有連喘息空隙都不給的天雷滾滾,每一記都直劈白錦所在的雷峰塔,無一例外。
那時那刻,我腦中只閃過三個大字:是天劫!
作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