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二十三
雷峰塔頂的天空此時電光閃閃,銳氣千條。
屹立西湖畔多年的寶塔成為名副其實的雷峰塔,雷光電熾目不暇給。間不容發轟落的紫光天雷像九天之上有位手握打神鞭的神只,心狠手辣鞭笞着宛如風中殘燭的磚塔。
每一次砸上磚瓦的雷擊都像牽動我的血肉之軀,我閉眼不忍再看又放不下被鎮在塔下的白錦。
這等陣仗哪像那笨蛋說的「打打雷、閃閃電,躲在洞裏睡一晚就沒事」?笨嘶嘶滿嘴胡說八道花言巧語,就連這種生死大事也要诓我!
一擊紫雷砸下,轟天巨雷夾着電光亂竄,差點擦過我的臉。
「看來還是太近了。」
黃衣漢子抱着我,帶着那只黑麒麟又往後飛了十來丈。
顧不得自身安危,我捂着快被震聾的雙耳,扯開嗓子:「拜托你們救救他!再下去他會被劈成黑炭!」
「景露最讨厭吵鬧的小孩,孫兒安靜坐好。」
黃衣漢子不置可否,大掌一伸拎着我的衣領就把我扔到黑麒麟背上。
從神獸變馱獸顯然讓那麒麟非常不悅,往後昂頭大口噴氣,頭上尖角正對着我的心口,讓我不敢妄動。
天際閃爍不定的紫光雷電突然變色,一記金光燦然的天雷攔腰命中雷峰塔,搖搖欲墜的上半部緩緩向旁傾倒。
下半部仍在原址的雷峰塔像一只蒸煮過久突然被掀開蓋子的蒸籠,冒出大量炙熱焦臭的濃重白煙。煙霧緩緩散開,斷口處竄出一團黑影──是白錦!
他扭動身軀翻滾着沖上天際,随即又被天雷狠狠擊中,砰然摔落。
不知被雷轟電擊多久的白錦跌落泥黃污濁的洪水中,冷熱交錯瞬間冒出大量蒸氣,遮蔽所有。
天雷轟轟,洪流滾滾,迷茫煙霧很快就被驅散,只留倒在泥水中奄奄一息的白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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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網交織的電光間,他原本銀白閃亮的鱗片大半都已剝落、焦黑,多處鮮血直流的傷口與燒焦外翻的皮肉。
「白錦!你還撐得住嗎?白錦!」
那頭遍體鱗傷的大白蛇勉強擡頭,吃力的左顧右盼,最後還是重重摔回水中,激起數丈高的浪花。
「你往上看,我在上面!我逃出來了!」
他的半邊身軀被淹沒,睜着露出水面的那只眼往上找了半天,終於跟我對上視線。
「小花……你沒事啦……唔!」
一記天雷正好劈在他的眼尾,原本美麗的豔紅眼影瞬時焦黑。
「白錦!」我爬下黑麒麟的背,只想即刻跳下去陪他。
黃衣漢子一把抓住我,神情嚴肅:「程荷,這是天劫,外人不能插手。」
「我不是他的外人!」
爺爺也好神獸也罷,我都不管!我往他抓住我的手用力咬下,趁對方吃痛之際從半空一躍而下。
運氣很好的我撈到一塊破木板,我趴在木板上用衣帶綁緊後,開始雙手雙腳并用,死命往白錦所在地前進。迎面漂來的殘垣斷壁折木落石撞傷、碰傷,無暇顧慮;沿途看到牲口甚至無辜百姓的浮屍,也只能視若無睹。
明明是地上洪流,我卻覺得像在屍山血海裏漂流了數日。
那場似乎永無止盡的天劫還在繼續。閃爍電光讓白錦周遭的水流都帶電,稍微靠近就是一陣近乎昏厥的麻痹與疼痛。
我又找到兩根樹枝權充船槳,盡可能在木板上縮成一團別碰到水,奮力往白錦劃去。
「白錦!可不可以別度劫了?過幾年再來好不好?嗚!」
事實證明,以為縮在木板上就不會被電氣所傷是我太傻太天真。一旦靠近白錦周遭,不管水上水下都是電光閃爍無所遁逃。
「笨小花……哪有那麽好的事啊……快走……啊、被雷劈很痛的……」
「你才笨!會痛還不走?」
「不行……這樣就不能保護你啦……」
「一直都是你在保護我啊!我以後不會笑你沒用了,不要度劫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其實我才是最沒用的那個。
打小就調皮搗蛋常出意外讓阿爹操心,好不容易長大也活在他人目光的陰影下,畏畏縮縮遮遮掩掩。沒去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幫忙生意也做得平淡無奇。動不動就被妖精仙怪逮住,連累旁人備受威脅。鄉裏流行怪病幫不上忙,被火燒、被水淹也毫無辦法。現在連喜歡的對象在受天打雷劈之苦,我卻連代他受過都做不到。
──口口聲聲取笑別人沒用的我,才是最一無是處的那個。
我推開木板,奮力撲到白錦身上。他的原形太龐大,我雙手合圍也只能勉強抱住他的半顆頭。
當初把我吓得半死的蛇形、蛇鱗和嘶嘶作響的蛇信,此時此刻已無關緊要。回想起來,或許從我跟白錦相遇的那天開始,骨子裏那份對蛇類經年累月的恐懼就一點一滴被另一種感情取代了吧?
「小花……你抱得我有點痛……」
我連忙放手想退回木板上。
鑽心徹骨的電擊大部分仍落在白錦身上,但并沒有特地繞過我。說實話,我現在痛得只剩三分神智,眼前忽明忽暗,壓根忘了白錦渾身是傷,禁不起粗魯對待。
「欸……你還是抱着好了、噢!有你抱着、比較、沒那麽痛……」
「話都、嗚!你在說……」
這回我小心翼翼環抱上去,還因為又被雷電擊中,痛得差點咬斷舌頭。
一無是處的我大概在忍痛這件事上還有點天份吧?總覺得漸漸習慣這種灼痛又麻痹的折磨,或是有種破罐子破摔,想看看還有什麽酷刑沒使出來的味道。
「嘿嘿……」
「笑!你還笑得出來!嗚……」
白錦虛弱的咧開嘴,伸出那條難得還算完好的舌頭,緩緩舔上我。
「我姊姊說,笑有出頭天啊……這種時候、只要、笑……就好啦……」
「雩非,你想看戲看到何時?」
我循聲望去,不知何時,跟珠豔一樣從不踏出煙花樓的樓主大人蹲在一截不知打哪漂來的梧桐木上。
「都是你啦陸吾!搞不好接下來有活春宮可看,幹嘛破壞氣氛?」
「萬一那兩只都被雷劈焦,能看嗎?」
總管大人蹲在樓主身邊,表情是萬年不變的風平浪靜。
「他爺爺都不急,你急什麽?」
「哈哈!誰說我不急?我以為你們受人之托會忠人之事,沒想到居然蹲在一旁看熱鬧?」
我沿着爽朗笑聲看見自稱是我爺爺的黃衣漢子帶着他的黑麒麟,就蹲在梧桐木另一頭。
「我不記得答應過一只白額虎什麽。」
面對總管大人的冷淡,那漢子笑得眯起琥珀色的眼。
「當年您搶走我磨爪子專用的千年雪松時,明明有答應過!」
「陸吾只答應要多照看你的後人,又沒說要時時保護。」煙花樓主朝那漢子噴了一口紫煙,「再說,你跟你老婆比我們先到,為何不出手?」
「景露是神獸,不能插手天道運行。」
「她是,你不是。」總管悠悠補了一句,「你還是程荷的爺爺。」
「所以我才沒讓他摔死。誰知道這傻孩子會自個兒往下跳?」
樓主拿着煙管指向似乎真是我爺爺的黃衣漢子,「那你一只千年虎精,為何不肯幫小白弟弟度劫?」
我爺爺居然是老虎精?難道連阿爹也不是人?
「鳳凰大人,您這話就問對了。區區五百年天劫都捱不過,我怎能放心把金孫交給他?」
鳳凰?那個成日不是酗酒就是抽菸,連衣服都穿不好的煙花樓主是百鳥之王的仙禽鳳凰?比起爺爺是老虎,此時的我是貨真價實的五雷轟頂。
我忍着身上雷擊和內心沖擊,萬分傻眼瞪向白錦:「你不是說、唔!樓主是山雞?」
白錦虛弱的轉動大眼,看向在梧桐斷木上蹲成一排的各路神仙精怪。「差不多啦……都是彩色羽毛的鳥嘛……烤了、應該都好吃……嗚!」
又一記天雷劈下,白錦痛得在泥水中打滾,一起被劈的我只能忍痛抱緊他。
「劈得好!」
樓主擎着煙管喝采,我緩緩轉頭看去。
「陸吾,我被瞪了。那眼神好恐怖喔。」
「你活該。」
總管大人的發言無論何時總是很中肯。
「幾位要不要……換個地方聊天?待會兒、嗚……出現兩具焦屍,怕是會……污了諸位法眼。」
「話說到這份上就難聽了。」樓主搖搖煙管,「我這不是帶陸吾來幫忙了嗎?」
「明明是你自己忘記。」
總管輕描淡寫放冷箭,被一箭穿心的樓主臉皮比城牆還厚。
「沒提醒我要教小白弟弟絕招,當然是你的不對啊。陸吾總管。」
「很久沒被我修理,皮癢了?」
「你才舍不得──」
「看我表哥的私傳絕招……炎殺黑龍波!」
不同於從天而降的轟雷陣陣,一尾張牙舞爪的黑龍突然沖破水面,燃着暗焰直沖白錦而來!
方才在話家常的衆家仙怪一瞬鳥獸散,只留下氣若游絲的白錦跟我。
「小花不怕,我、保護你……」
白錦奮力蜷起身軀,像卷蚊香似的将我牢牢護在中間,一點讓我用肉身替他擋災的機會都不留。視線徹底被遮蔽,我只得把握時機說出原以為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的話。
「你這笨蛋……」
雖然這款死狀狼狽的要命,但總算能從這雷轟電擊的無邊痛苦裏解脫。此生最後能跟白錦在一起,倒也不冤了。
「……白錦,我喜歡你。」
「我也是……嘿嘿。」
往後的日子裏,我常常回憶起那時那刻,不只一次後悔為何要泫然欲泣語帶哽咽的朝一條被雷劈得半焦半酥的笨蛇深情告白?可惜的是,人生沒有後悔藥,千金難買早知道。
心痛到窒息的黑暗漫長得宛如一生,抑或根本不到一刻。當我眼前再現光明時,只看到廣闊無垠的蒼穹,沒有一絲陰霾遑論風雨雷電,就連地上洪水都漸漸消退。
「哇哈哈!我出運了!我出運啦!」
在空中騰雲駕霧順道翻跟鬥的大白蛇比原先看到的模樣還大上一倍,不僅身上的傷痕血口全數被治愈,連蛇鱗都更大片、更閃亮。
那頭窮兇惡極的黑龍已消失無蹤,我左看右看不見其他人蹤影,只看到總管站在那截梧桐斷木上,臉色陰沉。
「……計蒙那蠢材。」
不知道計蒙又是何方神聖,但我沒空去理。正想開口詢問總管現況,他就先一步飄到我跟前說明。
「其他人在教小蛇絕招,他還有最後一關。」
說話間,陸吾朝我輕揮衣袖,霞光閃逝後,我身上大大小小的撞傷、擦傷、雷擊、電燒……全不藥而愈。
「謝謝總管醫治。還有,那些種子也多謝您相贈。大恩大德,程荷今生無以為報。」
我挽起長袍就要下跪。除此之外,我不知還能如何對眼前的神仙大人表達感謝之意──雖然不久前他也是蹲在一旁看戲圍觀的三姑六婆之一,但為人恩怨要分明,這點道理我還懂。
「罷了。是我沒料到你那麽沖動。」
他輕輕一擺手,就把我的身形定住再也無法往下跪。
我只能低頭乾笑。
正當我以為會被罵到臭頭時,不遠處又傳來打鬥聲。
「卑鄙偷襲的臭嘴龍神!看我現學現賣的百八煩惱鳳!」
銀白巨蛇昂天吐信,出口烈焰形成一百零八只姿态各異的浴火鳳凰,展翅齊鳴沖向疑似被自身術法反噬傷痕累累的青龍。
敖子謙依樣施咒擺尾,卻怎樣都無法再将百川之水召為已用,愣在空中被那一百多只火鳥燒個正着,慘嚎着摔進西湖,久久不見他浮起。
「別以為度了劫,貧僧就不能治你!」
天劫開始後就不知去向的玄歸突然冒出來,他用雙手淩空畫出一只咒文繁複變化,高達九層相疊的巨大法陣。
「千、崩、櫻!」
粉色櫻花漫天飛旋,像開到荼靡一夕崩潰凋零,美到極處的同時蔓延華豔濃郁的死亡香氛。
如今道行更上一層樓的白錦絲毫不為所動,在玄歸發招瞬間已使出應對之策。
「萬、劍、訣!」
不同於白錦慣用的火焰法術,這回他将無形妖力化作成千上萬把冰冷銳利的有形利劍,精準刺穿每一片紛紛飄落的櫻瓣,夾帶雙倍威力與殺氣以撲天蓋地之姿,全面反撲!
或許是沒料到白錦會改換招式,念咒念到一半準備使出水系法術抗衡的玄歸亂了手腳,姿态狼狽被無數飛劍劃過全身,踏上敖子謙的後塵直直摔進西湖。
「小花!我打贏了!你看到沒有?我能保護──」
白錦開心的在天上擺腰扭來扭去,話都還沒說完卻像被斷線的風筝,失去蹤影。
「白錦!」
猜他可能是興奮過頭氣力放盡才摔落地,我拔腿就朝可能的落點一路狂奔,在樹林中找了半天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照理說那麽巨大的軀體摔下來,就算沒有揚塵滿天也會有聲有響,再不濟也會壓壞草木,怎可能無痕無跡?
「白錦你別吓我。快出來!白錦!」
「乖孫別急,他在這兒。」
爺爺帶着他的黑麒麟從一株巨木後緩緩走出來。
「爺爺!白錦呢?他在哪?」
「男大也不中留啊。就只有這時才喊得那麽情真意切。」
我急得都快哭了,「爺爺……」
「哈哈哈!不欺負你了。他不是在這兒嗎?」
爺爺張開右掌,他的掌心栖着一尾銀白帶紅眼影的小蛇,正蜷成一團動也不動。
「他怎麽會變成這樣?會複原嗎?」
「你叫叫看,若能很快醒來就不打緊。不然,或許得睡上幾十,甚至數百年。」
我抖着手從爺爺手中接過那只纏成一團跟蚊香差不多大小的白蛇,捧在眼前輕聲喚着。
「白錦,你醒醒,我是程荷。」
「白錦,別睡了,你不是說要保護我嗎?」
「我帶你去吃很多好吃的東西,快起來。」
「白錦,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笨嘶嘶!你醒醒……」
「白錦……我是小花啊。」
「笨蛇,你再不起床,我就要去喜歡別人羅?白錦……」
我怕他就此一睡不起,越叫越心慌,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低頭吻上他。
蛇鱗冰冷堅硬的觸感還是跟記憶中相去不遠,但我的感受已截然不同。
不知吻了多久,我覺得唇上有些搔癢,回神睜開雙眼,發現白錦正用他的蛇信輕輕回舔。
「你醒了!」
「小花……」
「我在這裏。」
「……你不可以喜歡別人喔。」
「好,我不喜歡別人。」
「也不可以跟別人跑。」
「當然。」
「喔……還有……」
「什麽?」
「我……」
白錦的聲音太小,我只得屏氣凝神湊得更近。
「好餓喔……」
咕嚕嚕。
「……你這坨笨蚊香!」
我氣得差點失手把他摔回地上。
作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