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二十六
「小花!叩叩叩!小花!叩叩叩!小花!叩叩叩!」
「花什麽花!叩什麽叩!你要招魂去屋頂上啊!」
我一手抓棉被,一手揉眼睛沖到房門口,開門就劈哩啪啦罵去──但眼前使出索命連環叩的人卻不是我以為的那家夥。
乍看跟我年紀相仿的俊朗青年穿着青地蓮荷錦的寬袖袍,似笑非笑望着我。
「……您是哪位?」為什麽這人能不經紅椒通報就闖進來?
「傻小花,才換個樣子就不認得我啦?」
我再揉揉睡眼,發現青年的眉目越看越眼熟,半信半疑開口:「……白錦?」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
白錦踢腿揚手,做了個動作俐落的亮相。
「右手低了。」
我瞄了一眼,轉身就進屋。
白錦跟在後頭,嘴裏不免抱怨:「小花你很嚴格耶。」
「臺下十年換臺上一刻,嚴格只是剛好。」我把棉被放回床上,倒了杯濃茶醒神。「你怎麽變成這樣?」
白錦摸摸自己的臉,「一覺醒來就這樣了,我也不知道。好看吧?路上很多姑娘看着我臉紅呢。」
「是天氣太熱吧?」我作勢扯扯衣領扇風。
「是嗎?可你也常看我看到恍神啊?」
Advertisement
「那是在想事情!喂,你靠太近了,退後。」我一把推開某嘶嘶眨巴着眼睛湊近的大臉。剛起床就看到妖顏惑衆,實在吃不消。「說,找我幹嘛?」
「當然有正經事。你怎麽到現在還在睡?」白錦自顧自坐下,拿過我的茶杯也倒了一杯茶。
我懶得跟他争,取過另一只杯子邊倒邊打哈欠。「還不是我爹?昨天半夜醒來找不到爺爺,又哭又鬧,我哄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下。」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在哄出生沒幾個月的奶娃兒。到底誰是老子、誰是兒子啊?真是的。
白錦笑着,「你不是要炒雞蛋給他吃?」
「大半夜叫我去哪裏炒雞蛋給他吃?」
「你爹養你十來年,你居然連炒個雞蛋給他都不樂意?」
我端着茶杯瞪向擺明讨打的白錦,「想必你活了五百年還沒被熱茶潑過?」
白錦連忙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吶,說好要還你的雞血石。我還特地請蔓玉姊姊把它做成墜子,省得你又亂丢。」
我接過那串如骰子大小五個一串,綁着梅花結的雞血石墜子放在桌面。比起時日久到我忘記索讨的石頭,眼下有更重要的問題:「蔓玉姊姊是哪位?」叫得那麽親熱。
「我家隔壁的青蛇啊。她是我姊姊一塊兒長大的玩伴。上個月嫁人後,跟夫婿在西大街開了間龍門客棧。」
雖然知道當年的真兇是敖子謙那臭嘴龍神,但經年累月的恐懼早成習慣,我在毫無防備時聽到某個字仍不免一陣哆嗦。
我抹抹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原來那老板娘會唱曲、擅舞劍、能下廚、懂玉石,居然還不是人?」
「當然啊!」白錦撇嘴,「你們凡人才沒那麽多才多藝。」
我放下茶盞,「是是是,就你們妖怪最神通廣大。我們凡人才疏學淺,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功德圓滿、阿彌陀佛了。」
「知道就好。」
我看着白錦擡高下巴翹鼻子的得意模樣,「看來你真不懂『謙虛』兩字怎麽寫?」
「怎麽寫?」
算了,是我自取其辱。
我放下茶盞,伸個懶腰。「今日休市傘行不做生意,這會兒我爹大概也還在睡,不如我們到煙花樓一趟吧?」
「又要去啊?」
一提到煙花樓,白錦的臉就垮下來。
我瞪他,「你跟人家學了那麽多功夫才捱過天劫、打贏烏龜,上門道聲謝也是應該。」
「要不是總管答應過你爺爺要好好照顧你,那些沒血沒淚的家夥才不會管我死活咧。」
白錦噘着嘴,明明已是青年模樣卻孩子氣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我還覺得他這樣挺可愛的。唉……
「答應照顧我跟教你功夫是兩碼子事吧?再說,按照你的說法,他們大可毀約不是?」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我若活不成,你也會不想活啊。」
「誰說的?」
「烏骨雞呀!他說你的性子根本就是祝英臺。萬一你的梁兄病死,你也不活了。」
……把我之前對你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滿腔感激還來啊混帳烏骨雞樓主!
我恨恨咬牙,「白錦,你知道祝英臺怎麽死的嗎?」
「怎麽死的?」
我輕勾手指示意他向前,陰側側笑道:「是梁山伯的墳墓裂開,把她被拖進去活活悶死的!」
「咦咦咦?」白錦很是震驚,「但我聽他們說,最後兩人變成蝴蝶飛來飛去,凄美得不得了啊?」
我用力擠出最最真摯的眼神,「那是怕消息傳開人心浮動,才故意說他倆殉情化蝶而去。不然你說,人死之後會變什麽?」
「死人?」
「咳!也對啦。死人、鬼魂,差不多。但怎麽想都不會是蝴蝶吧?」
哼哼,要比信口開河天花亂墜,你這傻嘶嘶怎會是本少爺的對手?
白錦低頭沉思,貌似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當我暗自得意之際,他突然擡起頭來,神色嚴肅。
「小花。」
「嗯?」
「你放心,若有一天我死了,我絕不會把你拖進墓裏。」
白錦盯着我的眼神太認真,好像我嘻嘻哈哈帶過都是種亵渎。
我想起在湖畔時玄歸跟爺爺的對話。神獸與精怪尚有歲壽長短之別,何況是我這凡人跟已度天劫的五百歲妖怪?
「……如果是我先死呢?」
白錦想了一下,很快就搖頭。「我不會跟你進墳墓。」
這花花世界本來就沒誰離了誰就活不成的道理。那些尋死尋活的哭哭啼啼不過是風花雪月的話本傳奇不能當真──我很清楚,卻免不了有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我啊,真是個自私的人。
白錦又接着說,「但應該會很傷心吧?嗯,很傷心。」
「你可以直接用『哀痛欲絕』。」
「我聽人家說,重要的事要講兩次嘛。」
「你又聽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啊?」我話鋒一轉,「那你有沒有想過,乾脆別喜歡我,省得到時候哀痛欲絕?」
「沒有啊。你怎麽問這種笨問題?」
我哭笑不得。「這問題哪裏笨了?」這叫洞燭機先防範未然,傻嘶嘶。
白錦搬着他的凳子,從對向挪到我跟前。
「程小花,我問你。」
「給你問。」
「你喜歡下雨天嗎?」
「還好。雖然出門很麻煩,但比較涼快。」再說,我自小在西湖畔長大。春雨綿綿夏梅雨的天氣,早習慣了。
「假如你家醬油用完了,外頭卻下起大雷雨,你會怎麽辦?」
「不能一餐不用?」
「不能。」
「不行跟鄰居借?」
「不行。」
「那就冒雨出門買吧。」
「這就對啦。」白錦滿意笑開。
「蛤?」為什麽我有聽沒有懂?這傻嘶嘶何時變得比我聰明?
「傻小花。雖然下雨很讨厭,但因為醬油很重要,所以你還是冒雨出門了不是?」
「所以?」
「所以你很重要。程荷,你對白錦很重要。」
我盯着眼前溫和微笑的青年,覺得自己壓根不認識他。
原來天打雷劈的效用如此神奇,能讓一條輕浮莽撞不可靠的嘶嘶一夕間成熟穩重還會甜言蜜語?
「小花你幹嘛?」
手上翻箱倒櫃的動作沒停,我頭也不擡的說,「找黃歷。」
「你要出門?」
不,我想翻翻哪天出門會被雷劈,看看被劈過一次後,是否能變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船過船都搶着載?
我收拾心情認真開口:「白錦。」
「怎樣?」
「其實我沒那麽重要吧?不過是瓶醬油。」我忍不住嘟囔。
「醬油很重要耶!」白錦兩眼放光,「不管是東坡肉、叫化雞還是西湖醋魚都少不了醬油!」
馀光剛好瞄到被塞到角落的黃歷,我将它卷成一卷,順手就往白錦頭上招呼。
「你這吃貨!」
一陣打鬧後,我陪着剛起床的阿爹吃午飯。為了怕再刺激他老人家,白錦被我趕到外頭去。那個蹲在門口可憐兮兮的身影,讓我有一絲不忍。當然,只有一絲絲。
「阿爹,我吃完飯要出門一趟。」
程老爺緊張兮兮盯着我,「你要去哪?」
我拍拍他的手安撫道,「之前白錦受天劫時得到很多人幫忙,我陪他去登門道謝。」
「你老實說,真打算跟那個……哼,過一輩子?」
我放下碗筷,看着我爹比起期待更怕受傷害的眼神,躊躇半晌挑了個暧昧不明的說法。
「我不知道。」
就算我能身強體健無災無病到老,而在這幾十年內白錦都沒厭棄我,願意守着雞皮鶴發的我在床上咽下最後一口氣,他終究得眼睜睜看我離世,在找到下一個喜歡的對象前,孤零零在這悠悠天地間獨活。
想到那景象,我突然有些心酸。
「乖兒子,爹年紀大了,希望你找個知心體己的對象。能娶房媳婦讓我臨死前抱孫逗逗最好,要是看上個男人……咳,這種事也不是沒聽過。但跟只妖怪過日子,那些妖精鬥法的事咱們都插不上手,看看你爺爺……唉,不提也罷。」
我一時無語,低頭看見腰間那串白錦送的雞血石墜飾。伸手輕撫才發現每顆石塊底面都刻有花紋。第一顆是鯉魚、第二顆是橘子、第三顆是蘿蔔、第四顆是仙桃……我低笑,果然是白錦的風格,就算要挑祝賀吉慶的代表物也全是食物。但再看下去,我卻笑不出來。
最後一顆雞血石底面刻着一尾小蛇,蛇尾巴卷着一枝荷花。
我用拇指在刻紋石面磨了又磨,那圖案益發光潤清晰,我眼前卻越濕潤朦胧。
振作心神,我擡頭回望一臉殷殷期盼的爹親。「阿爹,那麽多年來,您為何沒有續弦?」
我娘去得早,一個大男人要開店掙錢又要照顧小奶娃該有多不容易?我相信那些熱心也好、雞婆也罷的三姑六婆肯定沒少給他說過媒,但他卻孤身一人咬牙撐過十數個寒暑,把生意做穩也把我拉拔長大。為什麽?
我爹沒有馬上回答,先喚紅椒來撤下飯菜後,才端着熱茶悠悠開口。
「總歸一句,沒找着更喜歡的吧。」
「嗯,我也是。」
我輕輕的說,我爹将喝空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到時候被始亂終棄,別回家找我哭!」
面對佯裝憤怒的爹親,我笑着搖頭,「不會的。」
不管是被負心漢抛棄還是回家哭訴讓他擔心。既然做出決定,我就會自己承擔。
「不準給我逞強!到時被欺負一定要告訴爹。我收拾不了他,還有你爺爺在!」
「遵命。」
我點頭稱是,幫氣呼呼的爹親倒茶滅火。
「好了好了,快滾蛋。別以為我沒瞧見他在外頭候着。」
我順着阿爹的手指往飯廳門口望去,發現門板上透出一尊直挺挺的人影。
「過兩天,不、月中,下個月……不!下個月底,你帶那家夥來家裏,爹跟他好好喝兩杯!」
最後三個字咬得可用力了。我努力忍笑,「阿爹,謝謝。」
謝謝您如此溺愛我這個不肖子。
「笨兒子說啥傻話?快滾!」
我只能憋着笑離席開門,領着傻等在外快餓成蛇乾的白錦到廚房覓食。
作家的話:
這篇寫到一半的早上聽見噩耗
於是把那句剛好有沖到現場的座右銘加進去
算是紀念跟致敬吧
希望國修老師,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