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二十七(終)

跟紅椒交代過,要她看着我那多愁善感正脆弱的爹親後,我拎着吃飽喝足的白錦,前往煙花樓。

日影西斜華燈初上,正是秦樓楚館熱鬧時。

怕打擾店家攬客做生意,我跟白錦從側門進樓找人。白錦領我熟門熟路繞進後院水榭,那裏卻只有樓主一人。

「總管呢?」

「陸吾回去了。」依然衣衫不整的樓主倚在圍欄邊,一臉不悅。「他七夕那夜就走了,若不是要幫小白弟弟度劫,才不會再回來。哼!」

真後悔沒翻過黃歷再出門才會撞上正火大的樓主大人,我只好轉頭看向白錦。

白錦無所謂的聳肩,「反正小花也跟他道過謝了。」

樓主眯着眼,不以為然。「那算道謝嗎?」

「謝謝總管!謝謝樓主!謝謝大家!」白錦刻意大聲嚷嚷完後,拉着我的手,「任務完成。小花,我們走!」

「站住。」

白錦挑眉,「你叫我站住就站住?」

就怕這兩只一言不合又吵起來,這回可沒人能勸架。我扯扯白錦的衣袖,陪笑道,「不知樓主還有何交代?」

「我也要走了。」

「您要結束煙花樓?」

樓主搖頭,「生意照舊,這裏會交給珠豔。他跟其他人都說欺負凡人很有趣,不肯跟我走。」

話聲剛落,湖心出現一團白光。閃耀光點如夏夜流螢飄飛,漸漸顯現出一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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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看清那是何方神聖,我的眼前一黑被白錦擋個正着。

「白錦?」

白錦沒回話,面對我的背影竟在發抖。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天仙聖獸都不放在眼裏的白錦?

「他不會對你怎樣的。」

樓主開金口向白錦解釋,可惜他不買帳,仍執意瞪向對方。

我伸手握住白錦,往前跨出一步與他并肩。

「小花!」

我晃晃交握的手掌,溫聲朝白錦道,「沒事。我跟你一起。」

「傻小花!你不知道──」

「湮然你看你,吓着小白弟弟了。」

那身影已清晰可見,是個雍容爾雅的白衣青年。他揮手歛去一身光華,淩空信步朝水榭走來。

青年的腳步勘勘停在樓主倚靠的欄杆外,朝水榭內的樓主伸出手。

「雩非,回家吧。」

樓主搭上青年的右手,轉身朝白錦笑道:「別緊張。你的秘密我不會告訴別人。」

「要走快走!臭烏骨雞!」

「烏骨雞是嗎?聽起來挺威風的。」樓主仍笑着沒有動怒,「那麽,煙花樓就交給你們了。後會有期。」

閃爍光芒逐漸亮起,我拉着白錦後退數步,看着斑斓光點層層疊疊将兩人徹底遮蔽,一閃而逝。再睜眼,樓主和那神秘青年的身影已不複見,徒留湖面漣漪點點。

我轉頭望向白錦,發現他驚出一身冷汗。

「那到底是誰?」

「咿嘻嘻……那是天帝呀。真沒趣,躲在結界裏也會被發現。」

一身五彩紗衣的珠豔倚在護院執湖的懷裏,緩緩進入水榭。跟在身後的還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諸位花娘。

「我就說瞞不過樓主嘛。」

我瞪大眼。今生至此我連人間帝王都沒見過,居然誤打誤撞見着萬仙之首九天至尊的天帝?

執湖好心開口說明,「天帝來接、樓主回家。」

「所以他們是……?」

一旁的呈煌笑出小巧梨渦,「就像你跟小白弟弟的關系。」

我看向白錦,連忙甩開緊緊相牽的手。但不管怎麽用力甩,白錦總有辦法再牽回去。顧慮到人前拉拉扯扯太難看,我只得含恨放棄。

結果連好脾氣的星拾也跟着落阱下石,「兩位感情真好。」

「可不是?」向來寡言的碧璧搭腔,伸手從胸前兩顆大饅頭間,掏出一只黃銅煙管遞給我。「樓主要送你。」

「送我?」我連忙接過,卻想不通他送我這玩意兒是何用意。

「嘻嘻……往後拿着它,不用小蛇帶路也行。」

我看看菸管,再看看珠豔,原來這是變相的指南針?

「你就收下吧!不然給我拿來抓癢也好。」

白錦拿過菸管作勢要抓背,被我趕緊搶回來。

我用力按下白錦的頭,朝在場衆人深深鞠躬。

「程荷跟白錦在此謝過各位長久以來的照顧。往後若有能效勞之處,請盡管吩咐。」

雖然我萬分清楚這些仙怪無須凡人幫忙,但千裏送鵝毛,重點是心意。

「我瞧你給珠豔作的牡丹綢傘很美,也做一把送我如何?」

我望着發話的呈煌,面有難色。「這訂制綢傘價格高昂,恐怕……」

「你看!我就說事關生意,程小花才不會輕易點頭呢!十兩!」

星拾一臉無奈的掏出碎銀,交給呈煌。「我哪知道程小氣的兒子也那麽小氣?」

白錦逮着機會跟着取笑我,「喔喔,程小花,你這個小氣鬼。」

「你閉嘴!」

水榭裏一陣吵嚷熱鬧非凡,後來因為前院客人的叫喚,花娘們才陸續道別離開。

「讓你道過謝也道過別,甘願回家了?」

我跟着白錦走到月洞門邊,回頭望向暗夜裏悄然無聲的湖心水榭,想起曾在此笑鬧歡度的過往,有些傷感。

宴席有盡時,曲終人亦散。

「小花?」

「嗯,我們回家吧。」

被白錦牽着走了半天,我看着越來越陌生的沿途景色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要帶我去哪?」

「回家啊。」

我停下腳步,「我家不是往這兒走。」壓根反方向了。

「是回我家。」

「你家?」

「你還沒到過我家吧?反正明兒也休市,來瞧瞧嘛。」

我看着他在夜裏閃閃發亮的雙眼,想假裝沒識破他的圖謀不軌──但很難。

「我沒跟我爹說。」

「那簡單。」

白錦随手一揮,那尊用鱗片變出來的式神假程荷重出江湖。

「這次可以撐上一個月喔。」

我瞪向白錦。你這色欲薰心的混帳嘶嘶,竟打算做上整整一個月嗎!

像是聽到我的心聲,白錦馬上改口,連語調都放軟不少。「不然半個月?十天?……好吧四天,不能再少了!」

「四天?」

我雙眼發直。連做四天下來,我還有命回家嗎?乾脆讓那萬人迷的假程荷直接扶正算了!

「不是有句話叫什麽劃船可以一起睡嗎?我今年五百歲,扣掉上次,還可以跟你睡四次。」

「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就蓋棉被純睡覺?」

「不然你還想做什麽?」

講得像我才是色欲薰心的那個。我撇撇嘴,「那何必特地跑到你家?」

「唉呦,你爹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嗎?我想等他氣消再上門,又想常常看到你。再說……」

「再說什麽?」

白錦嬌羞低頭甚至扭起手指,「我把家裏布置得很漂亮,想給心愛的人看。」

事實證明,甜言蜜語不僅姑娘家受用,為愛沖昏頭的芸芸衆生都适用。總之我就像被下降頭似的,糊裏糊塗跟白錦回到他家。

白錦家住雷峰塔附近,是一座白牆黑瓦的四合院。

當我推進大門踏進屋,瞧見牆上那些屋主自稱「很漂亮」的布置後,啞口無言。

我站在原地,聽他講解那些斷腸草、絕情花、閻王藤、白玉蜂、彩雪蜘……钜細靡遺把挂滿整屋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全介紹個透。

是我不好,忘記嘶嘶跟凡人布置居處的想法和做法不止南轅北轍,根本天差地遠!

「怎樣?比你見過的富貴人家都好看吧?」

瞧白錦像生出狗尾巴猛搖要人稱贊讨拍拍的模樣,我只能乾笑點頭,「好看好看。欸,我有些餓了,咱們何時吃晚飯?」

白錦手裏拿着一張不知什麽古怪東西的毛皮解說着,明顯一愣:「小花你啊,真是個貪吃鬼。」

乍聞此言,我覺得我比罪名莫須有的岳将軍還冤!但為了不再盯着滿屋子死到不能再死的漂亮裝飾,只得含冤把淚吞。

彈指間,一桌香噴噴熱騰騰的酒菜就出現在眼前。

「你家沒別人了嗎?」

白錦搖頭,「沒有。」

「父母手足親戚朋友都沒有?」

「我也好餓喔。我們快吃飯。」

白錦依然笑着,态度卻明顯不容人過問。我捧起飯碗,半真半假狼吞虎咽起來。

「好吃嗎?」

我點頭,不覺得法術變出來的飯菜有多難吃。當然,我也極力克制自己別去深究這些山珍海味的原形是不是石礫土塊變的。

一頓飯飽,白錦撤去酒菜領我到庭中,并肩坐在屋前石階吹風賞月。

時近中秋月未圓,天階夜色涼如水。

微微晚風中,飯後就異常沉默的白錦突地開口。

「小花,我瞞了你一件事。」

「其實你是母的?」

「不是。」

「其實你有妻室了?」

「沒有!」白錦激動的轉過頭盯着我,「你就那麽不想跟我在一起?」

「那我在這裏幹嘛?」我白了他一眼,牽起他的手道,「我就在這兒聽着、不會跑,你要說什麽就說吧。」

白錦跟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快五百年前的故事。

主角是一對父母雙亡,相依為命的姊弟。姊姊聰明美麗武功高強,為了在大家族裏保全調皮搗蛋經常闖禍的弟弟拚命努力,是衆人看好能當上族長的人才。

那時的弟弟不懂事,以為好日子能一直過下去,疼他的姊姊也會像口頭禪般「永遠陪着他」,直到隔壁的山大王要攻打這座山頭,族中長老決定派姊姊和親。

性格堅毅的姊姊早有心上人,寧死不屈。她要求跟山大王決鬥,最終重傷而返。弟弟出門為姊姊尋找續命草藥失去音訊,最後趕回來只來得及聽見姊姊一句遺言,眼睜睜看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族人說,姊姊是因為有人突然取走她一半道行才會急速衰弱,耐不住重傷與擔心弟弟安危的雙重折磨,香消玉殒。痛失至親的弟弟自此奮發閉關修練,後來奇跡似的打敗作惡多端的山大王,被族人選為族長。

大仇得報的弟弟看着族人們的面孔,認為他們都是殺害姊姊的幫兇。於是他離開家族,四處打聽取走姊姊道行的兇手下落。尋尋覓覓快十年之後,他終於在西湖畔找到那個人。

聽完這故事,我表現得比我以為的更冷靜沉着。

天大地大,自個兒送上門還無條件對你好,為你掏心又掏肺這等美事,怕是連怪力亂神的仙怪傳奇裏都不會有。

無論神仙精怪還是區區凡人,所作所為總有目的。無有例外。

很多蛛絲馬跡不是你掩耳閉目就能佯裝不知。因為夢裏不知身是客,才能貪得一晌歡。這段日子以來,我歡也歡過了,該是夢醒時分。

「你姊姊的遺言說了什麽?」

「她說你是個好人,別恨你。」

「真是謝謝她。她才是真正的好心腸。」我望着面無表情的白錦,「那麽,你要殺我?」

可惜這裏沒有銅鏡倒映,或許問出這句話的我此時此刻還帶着笑。

「程荷,我喜歡你。」

我真的笑了。「喜歡我跟殺死我并不矛盾。」

「當然矛盾!」不知為何,白錦比我還激動。「喜歡一個人會想時時刻刻看着他,看着他的喜怒哀樂、看着他的食衣住行,把人殺了該怎麽看?笨蛋!」

「那……你要離開我?」

「我說我喜歡你,沒有要離開你!」

白錦炸毛,整只跳起來對我吼。我一手捂耳,一手把他拉回身邊坐好。

「不殺我報仇、不離開我報複,那你告訴我這件事做什麽?」

「不做什麽。」

「吃飽撐着閑磕牙?」

「因為我心裏有事不好受啊!每回看到那烏骨雞賊兮兮的笑,我就渾身不對勁!」

原來白錦落在樓主手裏的把柄是這件事啊……

我的腦子很亂。狂痛、狂悲和狂喜就像白錦家的牆面裝飾,明明是天南地北不相幹的東西全被安在一起亂成一團。

「小花?」

「嗯?」

「你別哭,我說了我喜歡你。」白錦抱着我,把我的頭按上他的肩,輕輕哄着。

「我沒哭。」我自認這回連哽咽都沒有。

「是,你沒哭。是下雨。我們進屋裏好不好?」

我任由白錦牽着走進他的卧房,滿腦子都在琢磨白家姊姊的事。

「那你要怎麽向你姊姊交代?」

「只好等到冥府再向她賠罪羅。」

「……但我會比你先死。」

或許再十年,也或許連十年都不到。凡人歲壽短短數十,現在又因故折半。白錦可能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我卻不忍問,也不敢聽。

「不一定吧?」白錦拉着我在床沿坐下,「不然這樣,我們打勾勾,約好不管是誰先死,都不能因為嘴饞偷喝孟婆湯。」

「誰像你那麽貪嘴?」話雖如此,我還是伸手跟他勾住小指,「萬一她早就投胎轉世怎麽辦?」

「那就算啦。反正心意到就好,她會知道的。」

關於這點,白錦似乎看得很開。

難得的靜默又持續一會兒,白錦有些坐立難安的開口。「小花。」

「嗯?」

「知道真相後,你還會喜歡我嗎?我一開始是想報仇,但後來是真心喜歡你。真的!」

我一度想搖頭,但看着白錦那臉患得患失戒慎恐懼的模樣,還是舍不得在此時欺負他。

我笑道,「你不是對我下了這輩子只能喜歡你的咒嗎?」

「傻小花,那當然是假的。」

我聳了聳肩,「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

白錦看着我半晌,神色由疑轉驚複狂喜。

「小花!我們來生蛋吧!現在立刻馬上!」

「蛤?」話題怎麽長腳跑來這裏?

「之前我怕天劫未過不敢招惹你,現在順利度劫,心裏的面疙瘩也解決了,來生窩蛋慶祝一下!」

「那個不叫面疙瘩。慢着!別脫我衣服!」

「不脫也行,據說穿着衣服也別有滋味。來吧!來生蛋!嘿嘿嘿……」

「不準淫笑!」我手忙腳亂想搶回外袍,一不小心中衣卻被扯開。「笨蛋!你是公的要怎麽生蛋?」

「那你生嘛。」

白錦笑得燦爛,彷佛一點問題都沒有──才怪!

「我是公的!不對,我是男的!這樣講也不對……我是人耶!怎麽可能生蛋?」

「所謂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不試試看怎麽知道?」

混帳嘶嘶!獸性大發時特別頭頭是道。

「這句話不是這樣用的!啊!不要摸那裏!嗚、啊嗯……」

人們都說蛇性本淫,那一夜,我以身體力行的慘痛經驗印證那個淫字究竟怎生書。這禽獸的腰怎麽可以那麽軟那麽韌,這樣拗那樣折都不會扭傷啊渾蛋!

在不知道被做昏幾次又被做醒幾次後,我聽到白錦用低沉微啞的嗓音輕喚。

「小花?小花!醒醒。」

「嗚……我不要了,沒力啦……下次、再繼續……」

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鍋被放在竈上煮的仙草,方才被大火燒過又熱又黏咕嘟咕嘟直冒泡,現在漸漸冷卻凝結,軟綿綿輕飄飄一動也不想動。

「好,聽你的。下回再繼續。」

白錦摟住我在頰上親了一下,很愉快的答應。

「……下次你要在下面。」

「可以啊。上下都好,跟你在一起就好。」

「哼哼哼……」防嘶之心不可無,我才不會那麽容易相信你咧。

「小花,真的下雨了耶。」

我凝神側耳,窗外果真傳來滴答雨聲

「嗯……」我懶到只想用鼻音回應。

「天快亮了,晚點我們去看荷花好不好?」

「好……」看什麽都好,拜托讓我睡……

「那你要帶傘嗎?」

「帶啊,下雨天幹嘛不帶傘?」

這麽說來我那把保命傘不知扔哪去了?雖然現在它毫無法力,就是把破雨傘,但好歹撐了十年都撐出感情了。到底放哪去呢?啊,好困啊……想不起來……

我差點又迷迷糊糊睡去,發現白錦一直沒再出聲,只好努力撐開眼皮。

盯着嘟嘴鼓頰在生悶氣的某妖,我不禁失笑,「生什麽氣啊你?」

「小花,我覺得你應該立一條家規,規定雨傘不能随便借別人。不然像你跟你爺爺這樣,随便借傘給人然後欠一屁股風流債多麻煩啊?」

「你才欠風流債!你全家都欠風流債啦!」也不想想是因為借誰才搞成這樣?

白錦緩緩笑開,朝我吻來,「沒關系,我準你用一輩子慢、慢、還。」

累得骨頭都快散架的我沒力氣去吵為何出借雨傘的是我,欠債的還是我?

在被吻得神魂颠倒之際,我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模糊想起那天也是如此。

那一日,西湖微雨,波光潋滟。而我跟某只妖孽的孽緣就是從那時開始。

作家的話:

認真說來,這是個不斷重複與對照的故事。

本質其實還滿哀傷的,只是表面看起來嘻嘻哈哈一直在惡搞XD

不管您看到的是哪個面向,都謝謝賞光~*

鎏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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