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伴随這道聲音,行駛的馬車也在一瞬間就驟然停了下來,猝不及防之下馬車裏的人都險些被甩了出去。
胤禛很清楚地聽到了裏頭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伴随着一聲吃痛悶哼,忙就問道:“姑娘可曾撞傷了?”
“不過是磕了一下,不礙事。”
終究眼下情形不對,也沒那閑工夫再叽叽歪歪,得到回應後胤禛也就點點頭,微眯起雙眼死死盯着面前仿佛憑空出現的那一僧一道。
略偏狹長的丹鳳眼本就稍顯淩厲,更兼此時面色漆黑冷凝渾身氣勢愈盛,便愈發顯得鋒芒畢露,教人不敢直視。
或許坐在馬車裏的感受還并不很直接,但他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方才那一瞬間自己的馬就仿佛是撞着了什麽東西一般被擋了個嚴嚴實實,得虧他這是随着馬車在慢慢悠悠地晃着呢,但凡速度再快點人都該要栽下去了。
再看駕車的小太監那一臉驚恐駭然的表情,很顯然這一切都并非是他一人的幻覺。
明明面前空無一物,可任憑他再怎麽夾馬肚子,馬兒也只煩躁地在原地踏步,寸步不得往前。
其他無論是馬車還是人亦都是如此,整個隊伍就仿佛是被一股無形的壁障阻隔了一般。
有生之年頭回見到如此奇異本領,一時間胤禛的心裏頭也很是驚駭,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極度緊繃的狀态,不過表面上卻仍是瞧不出分毫,那份皇家威嚴體面拿捏得穩穩的,端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來者何人!”接收到自家爺的眼神暗示,蘇培盛當即便上前一步橫眉怒喝。
那一僧一道先是愣了愣,目光便齊刷刷落在了他後頭端坐于馬背上的人。
這不瞧不打緊,一番打量之下竟是臉都白了白。
“這可如何是好?”癞頭和尚轉頭看向身邊人。
就見那跛足道士亦是眉頭緊鎖,瞧瞧那位貴人又瞧瞧馬車,滿臉盡是煩躁不安,掙紮許久終究還是一咬牙,“錯過這一回下次再想将她诓出來就難如登天了,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總歸這些個凡夫俗子皆是那自私自利多疑敏感之人,最是好挑撥不過。”
這話癞頭和尚倒是頗為認同,“咱們就像糊弄榮府老太太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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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是聽不見這倆人在悄悄嘀咕些什麽,可卻能夠看到他們那賊眉鼠眼的模樣,一瞧就絕非什麽正經好東西。
蘇培盛不耐煩地正要呵斥,卻突然聽見馬車裏傳出來一聲柔柔的輕笑。
“你們所口中的妖孽莫不是在說我?”
轉頭一瞧,就看見靈芝正扶了她家姑娘下車來。
胤禛眉頭一皺,“姑娘下車作甚?仔細被傷着。”
林言君搖搖頭,“不礙事,故人千裏迢迢早上門來我卻也不好連個面都不肯露,不知情的怕還只當我果真心虛才不敢見人呢。”
随意掃了眼周遭環境,才發現此時一行人實則已快到寧國府大門口了,并無很多行人百姓在旁,有那麽零星幾個才一見着這陣仗也都早早地躲遠了,倒也還算是便利,有點什麽異常也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騷亂。
可見這兩人也是不敢太過猖狂呢。
又擡頭看向那一身褴褛的僧道,嘴角一翹,笑了,“妖孽自是有,不過究竟是誰怕還有待商榷吧。”
言語神态都顯出一股意味深長的味道來,令人不由自主的将懷疑的目光投向了對面。
正如賈母暗暗嘀咕的那般,這兩廂擱一塊兒對比起來,究竟誰更像是妖孽邪祟那簡直是一目了然毫無争議。
一個容顏絕色氣質出塵,整個人幹淨剔透如琉璃般,一面卻是生得奇形怪狀髒臭不堪,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股猥瑣氣息,怎麽瞧都不像是正經人。
倒也并非當真是膚淺心思,不過有句老話說得好——相由心生。
五官容顏或許是老天給的不可改變,但這“氣質”卻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與個人的心性牽扯相關,當真是難以僞裝得出來的。
也不知是被衆人懷疑的眼神看得惱羞成怒還是被說中了某些事實而氣急敗壞,只見那跛足道士當即橫眉冷眼怒不可遏。
“妖孽休得颠倒黑白迷惑人心!識相些速速乖乖與咱們回去便罷,別逼咱們親自出手收了你,以你如今的這副破敗身子怕是難以承受得住咱們出手的後果!”
這話一出口林言君還不曾怎麽呢,倒是四爺不樂意了。
只見他一個翻身利索地下了馬來,大步上前直接擋在了小姑娘的身前,面色不善地盯着那跛足道士,“欺負小姑娘你倒還挺得意,可給你能耐壞了。林姑娘是皇家的貴客,甭管你們究竟是何方神聖也好妖魔也罷,總之今兒有爺在這兒,便無論如何也絕不會叫你們得逞,有能耐有膽子就先将爺給解決了。”
“……”他們還真沒那膽子,更沒那能耐。
跛足道士被噎得夠嗆,擱那兒臉紅脖子粗的吭不出聲來。
那癞頭和尚見狀便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而後義正詞嚴地說道:“這妖孽慣會蠱惑人心迷人心智,切不可輕信于她,事實上……”
接着一頓絮絮叨叨娓娓道來,所說的話與當日對賈母所言相差無幾,不過最後卻額外補充了幾句。
“林家也好賈家也罷,輕信于她頂多也不過是禍禍到自身,可皇家卻不同,若輕信于這等妖孽必定會釀成大錯禍及蒼生啊!”
“你這和尚好生可笑!”忍無可忍的林黛玉再不顧姑姑的叮囑直接從馬車裏沖了下來,上前指着那癞頭和尚就是一頓輸出,“說我姑姑慣會蠱惑人心,我卻不知我姑姑究竟說了什麽蠱惑了旁人什麽,竟是上來就扣上為禍蒼生這樣一頂大帽子,偏打着要将我姑姑趕盡殺絕的主意呢,要我說分明你才是那佛口蛇心奸險歹毒之輩!再是不曾見過哪個出家人似你這般心思歹毒,指不定這和尚的身份都是糊弄鬼的呢!”
接着也不待人反駁,這小嘴兒叭叭又是一頓倒豆子,“難怪當年帶走我家姑姑時留下的地址都是假的,自那一別更是音信全無,全不顧我家中祖父祖母思女心切日日夜夜以淚洗面,甚至郁結于心含恨而終也都未能再得到只言片語的消息!說好的‘我佛慈悲’呢?你這和尚的慈悲之心究竟修到哪裏去了!”
“要說你們這兩人心裏沒有鬼誰信?要說你們是正經修行之人誰信?口口聲聲‘阿彌陀佛’‘無量天尊’‘上天有好生之德’,背地裏幹的卻盡是那見不得人的勾當!打着渡劫度難的幌子将我家姑姑騙了去,實則卻不過是看中了我姑姑骨骼清奇天賦異禀,是修行的好苗子,故而才帶走教導以便将來養肥待宰呢!”
“我卻就要問一問,哪門哪路的正經修行之人會如此這般拿一個大活人當作大補之物養着垂涎着?竟是話本子裏頭才見過的邪魔手段,真真是駭人聽聞!”
聽到這兒,胤禛的目光就不由得瞟向了身後,眉頭微蹙臉色十分不好看。
而一旁,一頓狂風暴雨般輸出過後的小姑娘話到此處已是忍不住落下淚來,淚眼朦胧卻仍恨恨瞪着面前的一僧一道。
“虧得我家姑姑得老天庇佑意外發現了真相,獨自一人千辛萬苦找回家中這才得以逃離虎口骨肉團聚,卻未想你們這兩個邪魔外道竟如此不依不饒,如今竟還追到京城來企圖再次将我姑姑抓走,簡直欺人太甚!”
“上天有好生之德……這句話我也送給你們,陰毒之事做多了總會遭報應的,尤其是你們這種修行之人,卻也不怕真遭那天打雷劈神魂俱散灰飛煙滅嗎!”
那一僧一道霎時臉色驟變。
縱是什麽都不曾多說,可看他們一瞬間流露出來的這般神情就知曉了,分明是心虛惶恐呢!
看來還當真不是什麽走正道兒的貨色。
本就傾斜的天平頓時更加斜得沒邊兒了,再是沒人相信方才那癞頭和尚所言,擺明就是挑撥離間意圖叫四阿哥放棄保護人家小姑娘,好叫他們輕易得手罷了。
真猥瑣!陰毒小人!
接連被保護的林言君:“……”萬萬沒想到準備了一肚子的應對之詞竟一句都未能有機會派上用場,更萬萬沒想到的是……柔柔弱弱的小哭包侄女竟如此生猛,瞧瞧這一通無縫輸出,真真是漂亮極了。
“小姑娘切莫口出狂言,你這正正是被這妖孽蠱惑了啊……”癞頭和尚仍想掙紮一下,可瞧着周圍人全都是一副“你編,我看你還能如何編”的戲谑模樣,一時間也委實是說不下去了。
較為急躁些的跛足道士卻早已是惱羞成怒,當即就說道:“且不必再與這些愚蠢的凡夫俗子争辯,不過是浪費口舌罷了!”接着目光緊盯林言君,“妖孽,我只問你是否願意與我們離去?”
言語之中隐約透露出來的威脅意味令人心生不安。
電光火石間林言君便悟出了其中深意。
能夠威脅到她的還有什麽?攏共就那兩個至親,小侄女日日随在她身邊呢,也唯有遠在揚州的兄長身上能夠使點手段罷了,憑着這兩人的能耐倘若真要去揚州做點什麽也不過就是轉瞬的事,她還真就無能為力。
真夠無恥的。
顯然,聰慧的林黛玉也隐隐明白了過來,一時渾身發顫,也不知究竟是氣的還是害怕。
林言君拉着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又略微從四爺的身邊探出一點身來,對着那二人冷笑道:“我人便在此處,有本事你們就來拿了我,畏畏縮縮盡幹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勾當算個什麽東西?一會兒危言聳聽鬼話連篇糊弄人,一會兒又來威脅這一套,究竟累是不累?還是說你們兩個除了歪門邪道便只會無能狂怒?”
好歹也跟着這兩人生活了十年,究竟脾性如何她早已是了解得透透的。
癞頭和尚倒還罷,這個跛足道士是真真躁得很,仗着點能耐自視甚高,人也容易沖動,是以這會兒她的攻擊全都是瞄準了這人去的,從言語到神态到眼神無不彰顯出輕蔑不屑鄙夷之色。
果真原就惱羞成怒的跛足道士再是忍不住了,怒喝一聲便擡手沖着她而來,“豎子!爾敢放肆!”
旁邊的癞頭和尚想攔都晚了。
只見那跛足道士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便從幾丈開外閃現到面前,唬得周圍的一群太監大驚失色……要知道他們家阿哥爺可還在人家姑娘跟前站着呢,這要出點什麽岔子他們全搭上腦袋可都賠不起啊!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預料。
誰也不曾瞧見究竟是發生了什麽,只看到那跛足道士氣勢洶洶而來,卻還不待碰到一片衣角便莫名其妙慘叫一聲飛出去數丈遠,倒在地上連連吐了幾口血沫,看起來竟仿佛是受了極重的傷,模樣十分凄慘。
癞頭和尚慌忙上前将他扶起,“你又如此沖動行事,天道規矩都忘了不成?”
跛足道士借着他的力道才勉強站起身來,一手撫着胸口,恨恨地盯着笑意莫名的林言君,咬牙切齒道:“這丫頭好生陰險……”
正欲說些什麽,無意中擡眼瞟見天空的癞頭和尚卻頓時臉色大變,“不好,此地不宜久留,我這就帶你離去!”
話音未落地人竟已是不見了蹤影。
餘下的衆人也下意識望向天空……卻見原本的萬裏晴空竟突然烏雲密布,隐隐甚至還能聽到悶雷聲轟隆隆,壓在頭頂上令人無端有種窒息的恐懼感。
“老天爺發怒了……”
看着眼前發生的變化,又思及方才跛足道士的莫名重傷,胤禛的眼神不禁閃了閃。
原先的那些疑惑不解仿佛瞬間都有了答案。
迷霧散盡,只餘一片清明。
對上他的眼神的那一刻林言君就知曉了,下意識垂下眼簾避開視線,沉默了一瞬卻還是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皇上對我的疑心實在太重,甚至就連四阿哥你對我也未嘗絲毫沒有忌憚之意……畢竟是超出常人認知的神神叨叨,會忌憚原也實屬人之常情,怪不得誰,可這份忌憚對我來說卻太過沉重了,就如同懸在頭頂的一把刀子不知何時會落下。”
是以這份忌憚必須盡快消除,可問題是,口說無憑。
她說任何神鬼莫測的手段都不能對人間天子作用,甚至其實就連普通的皇子都是一樣的,龍氣這東西簡直就是所有邪魔外道的克星,沒有作用倒還是其次,更要命的是會被反噬。
就如方才的跛足道士那般,但凡他敢出手就必定會被龍氣反噬,這就是天道規則,便是警幻親自來了也躲不過。
口說無憑,眼見為實。
這就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打消忌憚的辦法,畢竟她那點皮毛本事都是跟一僧一道學來的,連“師父”都做不到的事,半吊子“徒弟”又有幾分能耐呢?
只今日這一切也着實是她預料之外的,未曾想那一僧一道竟串通老太太搞了這樣一出,着實是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以至于未能早早将後患處理妥當便事已至此,也不知這位爺是否能理解能想得通。
不過估摸着這回康熙是該滿意了。
思及此,林言君不禁無聲冷笑起來。
也是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恍然驚覺一些真相。
康熙既是心裏對此感到忌憚那能不想方設法去詢問去證實嗎?或許是從某位高人那裏得到了一些答複,今日這一遭便剛好送上門來好叫他證實一番呢。
四阿哥是皇子,又剛好是唯一一個知曉這其中所有內情的人,可不正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嗎?雖說可以理解身為帝王如何也不可能親自以身犯險,要想證實真假便只能打發兒子出面罷了,這是逃不過的,只終究感情上卻還是叫人有些難以認同。
可真真是個再狠心不過的老子。
也不知四爺心裏頭轉過彎兒來沒有,應是想通了前因後果的吧?這麽聰明的一個人,但凡有點提示就能撥開迷霧了。
也不知這心裏該是個什麽滋味兒呢。
林言君有心想要安慰一番,卻話還未開口就被他先打斷了。
只聽他長嘆一聲,道:“事已至此咱們便也不必再去什麽榮國府了,兩位姑娘且上車罷,掉頭回宮。”竟是繞過了那個話題只字不提。
這就愈發叫人心中忐忑了,也不知他究竟是個什麽想法啊。
林言君下意識抿了抿唇瓣,上車前情不自禁擡頭瞧了他一眼,卻只對上了一雙平靜無波的黑眸,竟是瞧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她方才所說的一切甚至包括親阿瑪所做的一切都這般平靜而又無不輕易地接受了。
這不對勁,很不對勁。
幾番欲言又止,卻終究還是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罷了罷了,待日後再看看罷,只希望等她将皇貴妃救回來之後能叫這位爺能真正放開了。
無奈嘆了口氣,林言君便收回目光擡腳上車。
“今日的玉簪子果真與姑娘分外相配。”
腳下一頓,背對着他的姑娘嫣然淺笑。
“那是自然。”